第10章

我穿上一身農婦裝,挽着褲腿,蹲在一望無際的田野裏,小韭菜發芽了,油菜抽出了綠絲,甜瓜剛剛展開兩片綠色的小手掌,幾只黑不溜秋的小母雞趴在泥地裏找蚯蚓。

我一大清早起來,指揮宮人宮女挑水,澆菜,喂雞,忙得不亦樂乎。

小秦王的請安也免了,他興沖沖地跟在我身後,對一切都充滿好奇,高興起來就攆着那些小雞滿園子跑。我趕緊叫王勝拉住他,要是不小心摔了,那些站在遠處的小妃子們得哭上半天。

我鬧心啊。

這麽小的小朋友,還不知道什麽是愛情,居然學會了争寵,争着争着就到我面前哭訴。

我心裏念阿彌陀佛,萬般感激上蒼,早早地帶走了先王。

下午,我在王府丞的尚衣局做學徒工,拿出十二萬分誠意學織繡。

将來我要靠這門手藝吃飯,要買地,種田,還要給東方先生添一些上好的筆墨絹印。

王府丞專門給我辟了一個單間,說是這裏清靜。

我很懷疑是我的慘叫聲吵了她們,嚴重影響了尚衣局的進度。

晚上,燈下,我捧着自己千瘡百孔的雙手,欲哭無淚。

門開,中常侍大人準時出現,手裏捧着一個很大的盒子。

我盯着那個盒子,心想這裏面不會全是四書五經吧。

他很認真地對我說:“太後身為楚國王室之女,血脈尊貴,自小随王子一同受教,師從當代大儒,琴棋書畫無所不通,詩詞歌賦絕豔風流……”

我搶白道:“既然她這麽好,你為什麽讨厭她?”

他微微一怔,這樣的表情很少出現在他臉上,每次出現,我都有一種小小的成就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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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咳了一聲,從盒子裏拿出一卷畫帛:“今日先讓你認識這些人。”

我好奇心大起,搶過去翻開,當先一人便是呂天放,我如沾了火炭,順手便往地上一抛。

他看着我笑:“當真這麽怕他?”

我道:“我不怕正常人,只怕瘋子。”

他越發笑:“他若聽到這話,真要氣瘋了。”

我道:“我只見過兩個瘋子,一個是芈國舅,一個便是他。”

他失笑起來:“偏偏兩個最出衆的人,倒被你說成瘋癫。”

我聽了忽然心有所悟,輕嘆一聲道:“世人都道我瘋癫,誰知瘋癫皆世人。”

他又是一怔,旋即笑道:“這話說得倒極在理,想不到你……。”頓住,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我想了想,撿起呂天放的畫像,盯着他研究良久,得出一個結論:“他本人比畫像好看。”

贏衍笑了:“他可是秦國第一美男,很多女子都想嫁給他。”

我不服氣道:“東方先生比他好看。”看了他一眼:“你也比他好看,這個第一美男的位置,應該讓給你。”

他側臉莞爾:“小丫頭,進宮不過數日,也學會溜須拍馬。”

我撇了撇嘴:“我知道你聽多了,膩得很。”只要有贏衍的地方,一定有很多宮中女子,秦王還小,少女懷春,唯有把熱烈的目光投向這位當之無愧的美男子。

贏衍性情溫柔,為人體貼,很得女兒家的心,不管對誰,都溫言笑語,沒有半分架子。不過細看之下,似乎也沒有特別對待哪一個。

他聽了又笑:“她們不像你,就算心裏想,也不肯說出來。”

我道:“我就這樣口沒遮攔,你不怕我将來給你出醜。”

他斂了笑容,正色道:“沒有誰敢說太後的錯,你只需要小心呂家的人。”

我拿起另一幅畫像,畫上一個白發蒼蒼滿臉皺紋的老人家:“這是誰?”

他眼中流露出幾分敬意:“這便是你救下的蒙老。”

我疑道:“我何時救了這個人。”

他嘆了口氣:“別人只忘記自己做過的壞事,你便連好事都不記得,果然是沒心的人。”

我忽然想起那日小秦王來請安的事,醒悟道:“原來他就是那個蒙老,這麽老,呂天放還要殺他?”

他凝視着我的臉:“你要記住,有些人,不管他有多老,只要他活着,天下便是太平的。”

我訝道:“一個老頭子,有這等能耐?”

他聽了,又只是笑,把這幅畫像拿到一旁,翻開其它畫像,細細描述。

夜漸深沉。

我捂嘴打個呵欠,強睜着睡眼道:“贏大人,我有一事請教。”

他溫言道:“說吧。”

我道:“太後的娘家人呢?”

他輕喟道:“太後出身本是極尊貴的,她的先祖也是一位楚王,只可惜後來家道中落,娘家人早已死絕,只剩一個哥哥。”

我驚得睡意都沒了:“什麽,全死了?”

他緩緩道:“楚國雖強大,政治腐敗,貴族之間黨争激烈,太後的父親卷入其中,以謀反罪論處,滿門抄斬,太後小小年紀家破人亡,和哥哥逃到秦國,沒入呂府為奴,幸得呂老夫人賞識,留在呂天放身旁陪讀。”

我拍手道:“我明白了,原來她和呂天放是青梅竹馬。”

他住了嘴,側臉沖着我笑。

我忙道:“你接着說,接着說。”

他笑了笑道:“太後長到十六歲,和呂天放有了私情,呂不韋只恐她身份低微,誤了呂天放前程,作主将她送入宮中,陪侍先王身旁。一來在先王身邊埋下一枚棋子,二來斷了她和呂天放的牽絆。”

我道:“無情棒打鴛鴦兩處飛,這位太後也有幾分可憐之處。”

他嘆了口氣,悠悠道:“太後起初不肯入宮,呂天放也抵死不從,呂不韋将他關入宗祠,他竟然以絕食相威脅,呂不韋也是倔脾氣,兩父子倔到一處,太後得知此事,突然改變主意答應入宮。”

我驚了一呆,半晌,心裏忽然有點可憐太後,輕道:“她不願呂天放受苦,甘願舍身入宮,如果換作我,未必做得到。”

他側臉看我,目露沉思之意,我拉着他的手臂催促:“後來怎樣了?”

他莞爾一笑,接着道:“她提出一個條件,先殺王上的生母趙姬。呂天放答應了。”

我倒抽一口冷氣道:“她這樣做,分明是要先王和王上恨她。”

他輕嘆一聲道:“她的心思呂不韋如何不明白,他即一心要拆散他們,自然不會給她留後路。”

我輕道:“難道……”

他點點頭:“呂不韋求了王上的诏令,把公主下嫁呂天放,太後入宮之日,就是呂天放迎娶公主之時。”

我啧啧道:“呂不韋真是太無情了。”

他看了我一眼道:“為了呂氏一族,呂不韋這麽做無可厚非,他只是沒想到兩個各自嫁娶後,先王會突然駕崩,太後成了寡婦,沒多久,公主也死了。”

我聽得毛骨悚然:“難道……難道……”

他盯着我看了一會,輕喟:“只是巧合,贏家的人到現在,沒有幾個能活過五十歲。”

我更驚駭:“有這樣的事?”

他臉上神情微黯:“曾有人說,贏家的先祖當年奪王位的手段太過殘忍,造下太多殺孽,被上天詛咒,所以後輩子孫個個難逃短命夭折之噩運。”

我跳起來道:“我明白了,我終于明白王上為什麽十四歲就娶這麽多老婆。”

他忍不住笑:“是麽?”

我憐憫道:“為了贏家不絕種,他不顧年幼的身體,每晚在床上耕耘播種……”

他撲的一笑打斷了我,我瞪大眼睛:“我說錯了嗎?”

他伸出手,寵溺地勾勾我的小鼻子:“你到底是從哪裏冒出來的,這麽多奇談怪論。”

我打了個哈欠,揉揉眼睛:“我困了,要睡。”

他拖我起來:“不能睡,還沒看完。”

我打開他的手,拼命倒回床上:“我不管,我要睡。”閉上眼呼呼。

他無奈,輕喚:“羽兒,羽兒。”

我不答理。

隐約覺得他站在旁邊看我許久,一床毛毯蓋上來。

我心裏泛起一絲溫暖。

想到他眼中的嫌惡,一顆心突然冷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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