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我咳了一聲,沉着臉道:“今日是王上生辰,不宜打殺。”
呂天放微微一笑,颔首:“太後言之有理。”他表情愉快地看了看我,唇角勾起:“先把此女打入天牢,明日再審,說不定有人幕後指使。”他最後一句話說得意味深長,我聽得冷汗淋淋。
賈夫人哭哭啼啼地走了。
幸好她還算聰明,沒有亮出自己的妃子身份,不然連她的家人也要受牽連。
我跪坐在厚實柔軟的虎皮褥子上,默默地望着酒觚中鮮紅的山楂酒。
必須想辦法救賈夫人,可是,有什麽辦法呢。
呂天放站起身,舉起杯中鮮紅的酒:“王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群臣齊呼:“王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小秦王的臉白得像紙,努力微笑着。
我恨恨地瞪向呂天放,他悠閑地品了一口杯中紅色的山楂酒,凝凝地望着我,那雙淡金色深遂的眸子比杯中的液體更誘人。
沒有等到酒宴結束,我匆匆離去。
帶走了王勝。
王勝聽完我一番吩咐,趕緊去找來了一個宮女。
把這個人關在偏殿,我喝令王勝守在外面,讓這個宮女進來問話。
關緊宮門,我坐在案前,冷眼盯着下面跪着的女人,她叫蘇紅,自我代替芈羽之後,為怕被他們識破身份,把那些貼身侍候太後的宮人都打發出宮了,惟有她不肯走,我也無心理會,只叫人下令,不肯走的自去冷宮待着。誰想她居然真就收拾東西在冷宮住下了。
想來她該是芈羽的心腹,否則怎會如此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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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當太後第一次召見她。
我迫切地想知道芈羽和呂天放之間曾經發生過什麽,呂天放為什麽變得那麽可怕。
年方雙十,相貌端麗,氣質若蘭,沉着眸子,被獨自帶到這裏,面對我,她一點不緊張,平靜得像水。
這種女人,通常不好對付。
但是,這種女人,通常也很聰明,知道該說的時候一定要說,她知道的事也一定比別人多很多。
我緩緩道:“你叫蘇紅?”
她點頭:“是。”
我道:“你知道哀家為什麽召你來?”
她平靜道:“太後想知道什麽,奴婢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我笑了:“你很聰明。”
她依然平靜:“太後過獎,蘇紅不過盡奴婢的本份。”
我坐久了,大腿疼,側身歪在榻上,向她勾勾手指。
她靠近,我低聲道:“哀家失憶了,忘了很多事,現在,哀家想把這些事都想起來,只要是哀家進宮之後發生過的,不管是什麽事。”
她退回殿下跪着,沉默了很久。
我不急,她需要時間梳理,也需要考慮到底該說什麽,怎麽說。
蘇紅擡起頭,眼神透着為難:“太後,您想聽哪方面的?”
我不禁笑了下,所有事,如果都說出來,豈不是要說到明年去。
我道:“你先說哀家和先王之間發生過的緊要事,,你知道我想聽什麽。”
蘇紅松了口氣,緩緩道來,她的聲音很好聽,溫言細語,像聽詩朗誦一樣,很舒服。
我得知,先王從未寵幸過太後,她進宮之後,擔着王後的虛名,先王防她,恨她,利用她。
就在她冊封王後之後半個月,先王派驸馬征楚,驸馬就是剛剛迎娶公主的呂天放。
呂天放到前線不久,傳來消息,他在攻城之時,不慎身中流箭,戰死沙場。
太後聽到噩耗,整個人都變了。
蘇紅看了看我,遲疑着不知要不要說下去。
我鼓勵她:“大膽說,哀家能承受。”
蘇紅嘆了口氣,接着往下說。
太後脾氣變得很壞,動辄打罵宮人,幾個宮女因為一點小差錯,被她擊打致死。
不久,又出了一檔子事,先王寵愛的魏夫人懷了身孕,太後派人送去湯藥,魏夫人喝下之後,肚痛難忍,當晚就流了産。
先王更加疏遠太後。
蘇紅又停住,欲言又止。
我只催她繼續往下說。
蘇紅只得說道:“中常侍子衍貌美,太後喜,借故召入寝宮,欲幸之……”
我目瞪口呆,寒毛直豎。
沉默了一會兒,我紅着臉,結結巴巴道:“我們有沒有……有沒有……”
蘇紅沉靜的雙眸中隐隐露出一絲笑意:“沒有,贏大人嚴辭拒絕,拂袖而去,太後一怒之下,揚言要殺他呢。”
“是嗎?”我松了口氣,呵呵一笑:“沒有就好,沒有就好。”
蘇紅眸色微沉:“太後沒殺贏大人,卻殺了幾個平時和贏大人親厚的宮女。”
“那……他豈不是恨死太……哀家?”我漸漸有點明白贏衍眼中的厭惡。
蘇紅猶豫了一下,輕聲道:“……贏大人胸襟寬廣,就算對太後有怨氣,也不會做什麽,太後盡可放心。”
我想了想,“這件事,先王知道嗎?”
蘇紅道:“先王對太後早已心死。”嘆了口氣:“當時他已纏綿病榻,就算想管,也管不了。”
我道:“那麽……哀家和相國大人……又是怎麽回事?”
蘇紅垂下眸子:“這個……臣也不甚清楚,只知先王大殓之日,相國大人一身征塵,突然出現在葬典上。”
我道:“他和太後……”
蘇紅低聲道:“後來發生過什麽,臣不知,只偶爾聽聞相國大人回來後,性情大變,殺了不少和他作對的官員。”
我郁悶了,最想知道的,偏偏她不知道。
忽然感覺一道目光射過來,我擡頭,和蘇紅看我的目光碰個正着,她迅速低下頭,表情有些古怪。
我想,莫非她知道什麽,不願說。
我咳了兩聲:“好了,就這樣吧,蘇紅,你留下來。”
蘇紅道:“謝太後。”
我擺擺手:“去吧,收拾收拾,明天就過來侍候哀家。”
蘇紅又謝了恩,娉婷離去。
我把手伸到桌子裏,抽出那支竹簡,翻過來。
身在北地,心念羽兒。
唯有他知道我不是真正的芈羽,那麽,他留我,是利用,是報複,還是另有打算,嗯,很值得細細研究一番。
兩聲更鼓,我吃了一驚,跳起身往外跑。
王勝道:“太後去哪?”
我道:“去天牢。”
王勝嘆了口氣:“太後是去探訪那位夫人?”
賈夫人的身份,他是知道的。
我道:“怎麽?”
王勝道:“王上賜她毒酒,她自盡了。”
“什麽?”我一轉身,便往賈夫人住過的宮殿跑。
遠遠只見亮堂堂的,每間屋子都點着燭光,就仿佛主人還在,燈火輝煌間,一片寂寥。
我推開門,小秦王孤零零地站在大殿上,亮晃晃的地板照出他的倒影。
他回過頭,蒼白地看我。
我向前走了一步,宮門在身後合上。
他默默地望着我,一言不發。
我動了動嘴唇,只吐出三個字:“對不起。”
他的薄唇毫無血色,微微揚起。
我向他走過去,伸手去拍他的頭,他生硬地躲開,我的指尖瞬間冰涼。
他背過身,冷冷地:“母後來做什麽?”
我道:“王上節哀順變。”
他冷笑:“方才國舅來找寡人,勸寡人為了江山舍棄女人,寡人已經做了,母後此刻來,也是要勸寡人麽。”
“如果你恨母後……”我頓了一下,下決心道:“你就恨吧。我不喜歡心裏有話藏着掖着,賈夫人的死,我也很難過,我只想給你一個驚喜……”胸口一陣泛堵,幾乎說不下去:“這件事,是呂天放,哀家一定要為賈夫人……。”
他突然打斷我:“母後想找相國要公道,只怕相國是高興的。”
我吃驚地看着他。
他冷冷地看我,眼底沉着傷痛:“朝堂之上有相國把持,後宮有母後把持,兒臣心裏是明白的,不需要母後特意提醒,如果母後真得想讓賈夫人九泉安寧,請離開這裏。”
他回過頭,不再看我。
這個孩子,他想必忍我很久了,他的生母本是要死的,但若沒有我,也許還能多陪他些日子,如今,賈夫人又因我而死,他心裏有多恨我。
這個時候,我本該掉頭離去,他要恨,便讓他恨。
我握緊了拳,沖過去,狠狠給了他一下。
他被我打懵了,呆呆地看着我。
我上去又是一拳,重重擂在他胸口上,邊打邊罵:“這事能怪我嗎,我已經說過對不起了,你以為我想賈夫人死,賈夫人死了對我有什麽好處,你有種,你就去跟呂天放單挑,你明知道呂天放才是真正的兇手,你想想,賈夫人跳舞跳得好好的,怎麽會從臺上掉下來,你想想,呂天放為什麽逼死賈夫人,他要對付的不光是你,還有我,他借這個機會挑撥我們母子,除掉我們,大秦江山就是他的。”
他愣愣地站在那裏,由着我一拳一拳跟打沙包似的。
我挑他肉多的地方,拳拳到肉,越打越氣:“你是不是男人,就知道欺負我這個小女人,我年紀輕輕守寡,守着你這個毛還沒長齊的小P孩,外有敵患,內有奸佞,一天好日子沒過,你先跟我拗上了,我打你個不開眼的小混蛋,你個忘恩負義的贏政,你不是個東西……”
他突然伸手抵住我的拳頭,我想抽回去,他張開大手把我的拳頭緊緊包入掌心。
我愣住,仰起頭看他。
他握住我的手一拉,我倒進他懷裏。
他用力抱住我。
我一時反應不過來,這算什麽事。
他慢慢抱着我跪倒在地,伏在我肩上,身子微微顫抖。
灼燙的氣息,一點點透過我的衣服,心裏突然升出一種奇異的感覺,這感覺來得是如此猛烈,使我完全忘了這個身體的年齡和他一般大,我更忘了他已是個幾乎成熟的男人,我只想抱住他,用我的全部柔情給他安慰。
我嘆息一聲,打開懷抱,把他的頭攬到懷裏,讓他枕着我的腿,輕撫着他的頭發,柔聲道:“要哭就哭出來吧,好好哭一場,哭過就好了。”
我的聲音從未如此溫柔。
他突然嘶聲叫道:“我錯了,我不該做秦國的大王,我根本不配。”
我抱緊他,一遍遍輕撫他顫抖的身體:“別難過,你根本用不着難過,我相信,過不了多久,你就會像你的先祖一樣,他們都是了不起的英雄,你也是。”
他抽泣着問我:“母後,我會成為和他們一樣的英雄嗎?”
“會的。”我點頭:“一定會,我等着那一天。”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