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樟茶鴨,一塊兩塊三塊,他把茶水遞過去,輕聲建議:“可不能挑食啊景時。”

她夾一塊給他,理直氣壯:“你多吃點行不行,看你瘦的,都成排骨了。”

淨會轉移話題。

那一年,年輕鮮亮的景時就是這樣坐在他對面,熟練地操着筷子,在他驚詫的目光下對着那一盤樟茶鴨集中進攻,很快吃掉了大半盤。

他有些躊躇:“景時,這麽吃能行嗎?”

她驚異地擡起眼來,慢條斯理地抽出餐巾紙抹了抹油乎乎的小嘴:“我跟你說啊陳既安,不要小看南方女人吃鴨子的能力。我那些叔叔阿姨家的姐姐妹妹,哪個不能幹掉一整只,是要被笑話的……”

他笑得不行:“淨瞎編。”

她還瞪眼:“我騙你幹什麽,我小時候有個別號你知道嗎?”

“什麽別號?”

“我爸我媽都管我叫‘鴨的殺手’。”

“……”

這樣的景時啊。

他曾經以為這些細枝末節都會在他的記憶中漸行漸遠,直至消失。

他以為他早就遺忘了很多年前交往的種種,卻沒想到,很多事情在這段漫長而難熬的日子裏,不斷重現,甚至像是被銳化的照片一樣,愈加清晰,清晰得尖銳。

他是這方面的專家,有過無數的理論貢獻,聽過無數次有新成果的報告會,做過很多次結果驚人的實驗,卻從來沒有像這一次一樣,對人的記憶有這麽深刻而清晰的認識。

似乎掙紮在尋找記憶的道路上的遠不只是她一個人,所有人,包括這個世界,都活在歷史的光輝中,虔誠地在鐘聲下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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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聽到陳既安用他那淡淡的語調,一本正經地對她說:“景時,你知道嗎,你有個別號,叫‘鴨的殺手’。”

她一口茶水嗆在喉嚨裏:“這麽直白的名字,也只有我爹娘起得了吧——你是不是沒少嘲笑我?你還笑!”

他立即夾了一塊鴨肉塞進她嘴裏。

幾個服務員小姑娘都朝這邊看過來,交頭接耳,眼神暧昧。她梗直了脖子,洋洋自得。

在小公園裏面散步,陽光照着綠化帶,提着沙桶和小鏟的小男孩小女孩,搖搖擺擺地從身邊跑過去。陳既安牽着她的手,她發表感慨:“每天都是這樣嗎,像談戀愛一樣。”

他應該是在無聲地笑:“是的,想幹什麽都可以。”

她偏頭,想問他的手表,偏又看到身邊一排秋千,鐵索在陽光下閃耀,一蕩一蕩的,撩撥着她的心。

他牽着她走過去:“走吧,我推你。”

她趕緊搖頭,把頭轉向一邊:“幼稚死了。”

他看着她的眼睛,彎了唇角:“行了景時,你一貫口是心非,要是真不喜歡,就跟那條圍巾一樣,你會看着它說不。”

她放聲大笑:“陳教授,我真是被你拿得死死的。”

他不敢用力,她只是輕輕地蕩,看見遠處的小沙丘上,兩個小孩堆起的沙堡轟然坍塌,孩子們此起彼伏地尖叫起來,放聲大哭。

母親過來,溫柔地拍去小背帶褲上的泥土,低聲安慰着什麽。

如果……她撫着自己平坦的小腹,失魂落魄地想,那裏真的有過一個孩子?

她踩着地面停下來,仰頭看着陳既安:“既安,過兩天我想去剪個頭發。”她看見他從怔忡到回神,他溫柔地答應:“好。”

他載她到回樓下,後院種了很多樹,青松,梧桐。低矮的灌木蔓延,發出草木的幽香,青草離離,草叢裏竟然有一個小石桌,兩個搖椅。

“我的天。”她驚嘆,“你弄的?”

他很平淡地看着她的眼睛:“景老板指揮的,我只是做苦力……”

一齊笑起來。

她坐在搖椅上,東摸西看:“想不到我年紀輕輕,怪會享受。”

他過了一會兒才開口:“我覺得很好,本打算一直住到老的。”

她不知該說什麽,好在他轉身進門去了,帶了本小說給她,還有常溫的橘子汁。

他也在看書,高大的梧桐樹投下一小塊陰影,籠在他臉上,他神色平靜,看不出悲喜。她不想看書,她看着他。

“你在看什麽?”

他舉起封面給她看,腦神經……專業方面的資料。

“既安,你說我原來也是科學家。”她的聲音輕輕的,帶着一點露水般的清涼。

他靜靜地看她:“是的,你是科學界很優秀的人才,潛力無限的新星。”他忽然把椅子拉近,對她說,“景時,我念給你聽吧。”

微醺般的午後,青草散發着植物特有的氣息,搖椅輕輕搖晃,他的聲音低沉醇厚:“軀體感覺和內髒感覺纖維的胞體絕大多數是假單極神經元,在腦外聚集成神經節,有Ⅴ三叉神經節、Ⅶ膝神經節、Ⅸ和Ⅹ的上神經節、下神經節……其性質與脊神經節相同。由雙極神經元胞體聚集成節的有Ⅷ前庭神經節和雙極神經元……”

她皺起眉頭:“蝸神經節。”

他猛地清醒,怔怔地看着書頁,許久才道:“是的,蝸神經節。抱歉……我讀岔行了。”

她看着他的臉,眼眶淡淡的烏青,他只是太累了,恍了神。多少個晚上沒好好睡過一覺了?

他驚異地回過神來:“你記得?”

她有些得意:“看着書就想到一些了。”

他搖搖頭,無奈地笑,笑容疲倦:“跟以前一樣,記不得人,卻能記得實驗。……到底是工作更重要。”

她接過書來,自然地對他說:“下午我來洗碗。既安,我來讀給你。”

她的聲音輕輕柔柔,像棉花糖,像最好的催眠曲,他撐着頭,墜入夢鄉。

她合上書頁,輕手輕腳地湊近他。

這個男人總是在笑,溫和的,善意的,鎮定自若,把全部的悲恸和疲憊都裹藏在裏面,外表看不出絲毫,他的眼眸漆黑,像漩渦狀的銀河系,極慢卻有力地湧動着某些情緒,卻固執地不讓它外露。

她忍不住将手覆在他的眉骨上,他一下子驚醒,脫口而出:“景時?”

淺眠。無法安睡,她在心裏嘆了口氣。

“小陳,上我的課你敢睡覺,好大膽的膽子。”

他展顏一笑,“是是,景老師,下回不敢了。”

她坐回搖椅上,調整了一個舒服的姿态:“作為懲罰,把書合上,我要提問。”

他聽話地放下書,眼神閃爍。

“第一個問題,世界上最大的是什麽?”

他真的認真思考了許久,遲疑地答:“銀河系……和河外星系?”

她繃着臉:“錯!你沒聽過那首神曲嗎,《老婆最大》 !”

“是。”他眼含笑意,甚至還一本正經地點點頭。

“第二個問題,腦神經細胞與別的細胞有什麽不同?”

“……功能主體,高度分化……”

“錯錯錯。這麽簡單的問題怎麽都不會呢,腦神經是長在這裏的呀。”她戳戳腦殼。

他笑起來,聲音很低,眉眼舒展開來,錯愕的,輕松的笑。她忽然感到一絲心疼。

“第三個問題……”她猶豫了片刻,“這次要認真回答。”

“嗯。”他配合地點點頭。

“有喜歡的人嗎?”

“……”他想了想,斟酌道,“我很喜歡我的……前妻……”

她合上了書:“為什麽呀,既安,我們離婚以後,你沒有遇到其他的女孩嗎?”

他搖搖頭,眼裏有複雜的情緒,“景時,你不知道,你受傷,是在……我們從民政局回來的路上。”

這樣………她鬼使神差地問道,“可以抱抱你嗎?”

他走過來一把将她抱進懷裏,她忽然感動得想哭,于是聲音裏就帶了些哭腔:“既安,真想永遠跟你在一起……”

他的身體僵硬了一下,許久才說:“蚊子多,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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