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別墅內,兩人坐在窗邊,低聲交談。
茶水沒有再被動過,兩個人都抽起了煙。
邵銘聿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說話,看他的模樣,宋澤知道好友正在努力壓抑着。
宋澤相信邵銘聿的判斷,因此最開始發現郁藍身上有不對勁的地方,而邵銘聿堅定地把郁藍帶回了家時,他就把懷疑落在了人販子那裏,心中有了一些猜測。
上周,郁藍因為頭疼讓醫生又檢查了一次,而檢查出來的結果也讓他心裏發緊。
他的好友,這個一直都非常出色,被無數人追逐的男人外表看起來冷淡,但其實非常溫柔。
因此他從未選擇去詢問郁藍,迫使他去回憶那段不美好的過去。
也從未告訴郁藍他的身體有多糟糕,以防小朋友害怕焦慮。
他們靠自己,将一切抽絲剝繭。
這個過程很快,并不艱難,而真相則是讓人心裏發寒。
見邵銘聿還想點一支煙,宋澤忍不住開口道:“……別抽了,讓郁藍看見,他會察覺到不對勁的。反正等三個月吧,休養三個月後就能開始治療了。”
邵銘聿正想說話,一道白光閃過,一聲巨大的雷響自窗外傳來,就像是天空碎裂了一樣。
“好大一聲雷啊。”廚房裏的劉叔心有餘悸地感嘆。
邵銘聿想到了什麽,放下煙轉頭看去,只見外面雨點密集砸落,在一兩秒之內仿佛傾盆。
草坪上有一道身影正趴在地上,黑白毛色的牧羊犬繞在他身旁打轉,看起來很着急。
宋澤吃驚道:“怎麽回事?!”
“砰”一聲,是茶幾被撞到的聲音,宋澤回過頭時,男人已經沖出去了。
郁藍發現雨點已經落下來,天際隐隐有悶雷的時候,就喊上小火星快跑,手指不自覺發麻了起來。
卻沒想到下一秒,白光閃過,巨聲雷響在頭頂上砸落,郁藍的表情空白了一下,腳下沒踩穩,直接摔了下去。
小火星“汪汪”大叫着,雨點瘋狂砸在身上,手臂和膝蓋摔得很疼,而白光繼續亮起,雷聲陣陣。
郁藍的眼前有些發黑,心中湧起了一股巨大的恐懼感,耳朵邊能夠聽到心髒“砰砰砰”劇烈跳動的聲音。
他微微發抖着,喘着氣試着站起來,卻渾身失力,嘗試了兩次依舊不行,只好一邊顫抖着,一邊伸手向前爬去,根本不敢擡頭,垂着腦袋,聲音弱到幾乎聽不見:“小火星,快回去……”
泥水沾了滿身,衣服全濕了,郁藍知道自己爬在地上的模樣有多狼狽。
忽然之間,有人沖他跑了過來,一雙手将他抱起。
熟悉的氣息将他包裹了起來——是邵先生。
郁藍的視野有些模糊,只覺得腦袋有些發熱,然而閃電再次劃過天際的瞬間,他還是渾身抖了一下,抱頭縮了起來,躲在男人的肩頭。
“別怕,沒事了,把眼睛閉上。”男人低聲說道,收緊了雙臂,将他緊緊抱住。
宋澤被吓了一跳,在邵銘聿跑出去時已經連連拿起傘跟了出去,而當他趕到時,男人已經将青年抱了起來。
他上前打傘,可兩人已經被淋得濕透。
小火星甩着毛,跟上他們的步伐。
“怎麽了,怎麽回事?”宋澤不解道,“摔疼了嗎?”
郁藍緊閉着雙眼,慘白着一張臉,縮在邵銘聿懷裏,連話都說不出來。
迅速回到了屋子裏,劉叔趕緊拿了毛巾出來,邵銘聿想将郁藍放到沙發上,郁藍還推阻了一下:“……身上很髒。”
邵銘聿一言不發将郁藍按在了沙發上,沉着臉給他擦頭發。
劉叔還拿了塊浴巾,給郁藍披在了肩上,随後用毛巾也為男人擦了一下頭,惴惴不安地觑着男人的臉色問:“怎麽回事?”
又一聲雷響響起,郁藍瑟縮了一下。
宋澤試探了一句:“……很怕雷?”
怕成了這樣?
飛快地把郁藍的頭發給擦了幹淨,邵銘聿維持着動作,半跪在地上,盯着他問:“發生過什麽嗎?”
幾人一愣。
郁藍垂着頭。
邵銘聿一字一頓道:“發生過什麽事?”
宋澤敏感地看了邵銘聿一眼。
就如他所想,邵銘聿是個溫柔的人,因此不會去讓郁藍回憶不愉快的事情。但是此時此刻,男人明顯焦躁了。
心疼了嗎?
但是郁藍現在這副模樣——
宋澤想開口勸勸,郁藍動了動唇。
聲音很輕,聽不見。
邵銘聿靠近過去,兩人的額頭幾乎相抵。
他輕撫着青年的後頸,語調柔和了下來,然而依舊強勢:“告訴我,發生過什麽?”
“……死過人。”
宋澤和劉叔愣了一下。
郁藍還在無意識地打顫,沒什麽血色的唇中吐出一些輕微的字眼:“……院裏的人把小孩打死了。”
邵銘聿的眸色暗了下來:“孤兒院?在一個雷雨天?”
郁藍點了點頭,閉上了眼。
畫面清晰地閃現在眼前。
昏暗的房間,哀求,哭喊。
閃電劃過的一瞬間,兩道人影映在了牆壁上,身形高大的男人狠狠揪着另一個弱小身影的頭,一邊怒罵着一邊向底下撞去。
木桌被撞到牆上,“哐”“哐”“哐”一聲接一聲,不知多久,才是“砰”一聲,重物落地的聲音。
對方轉過身來時,被踹到了牆角邊,好不容易才緩過知覺來的郁藍和他對上了目光。
他的身體僵硬如石頭,死死瞪着對方,而對方瞧了他一會兒,嗤笑一聲,轉身離去。
只留下滿屋子的血腥味,郁藍捂住嘴,幾乎不能呼吸。
宋澤愕然。
邵銘聿輕撫着郁藍的臉:“你在孤兒院裏都是這樣的回憶嗎?”
郁藍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宋澤捂住了額頭,深呼吸一口氣,轉過了身。
劉叔臉色難看,但還察覺到有一絲不對勁,看了宋澤一眼。
宋澤回過身來後,沖動地說道:“都是假的——”
半跪在郁藍面前的男人偏頭,宋澤一僵,頹敗地改口道:“不是,都已經過去了……沒事了……”
郁藍也不知道有沒有聽進去,只是保持着垂着頭的姿勢。
雷聲不斷,而他的戰栗也不斷,邵銘聿不再說話,而是雙眸泛着冷光,将青年抱在懷裏,信息素湧了出來。
郁藍這會兒身上沒有男人的臨時标記,但是當熟悉的木質香将他包裹起來時,他只覺得神經都放松了下來,好像有些暖意回歸到了身上,從四肢百骸蔓延。
依舊是無法言喻的安全感,沒有人可以代替。
劉叔嘆了口氣,轉身去廚房,不打擾他們。
宋澤拿起煙就走了出去,神色繃得很緊。
客廳裏,沙發邊,靜悄悄的。
在男人的安撫之下,郁藍的淚意重新湧上了眼眶。
又是邵先生。
還是邵先生。
當他感到害怕時,救了他的,給予他安全感的,總是邵先生。
郁藍不是一個愛哭的人,事實上過去十六年,他從未掉過一滴眼淚。
不論孤兒院院長怎麽打罵,不論人販子怎麽恐吓他們,郁藍從未紅過眼眶。
但是此時此刻,他就好像把二十二年來的軟弱統統洩露了出來一樣。
想收都收不住,僅僅是嗅到邵先生的氣息,他仿佛就有滿腔的委屈。
郁藍收緊了手,将男人的白襯衫抓出了皺痕。
邵銘聿抱了郁藍一會兒,松開,看他。
青年垂着眼睫,長長的睫毛一根一根,微微翹起,又漂亮,又柔軟。
深藍色的雙眸氤氲着水光,就好像蒙着一層霧。
淚水幾乎就要湧出來。
郁藍緊抿着雙唇,微微擡起眸,那雙泛着水光的眼睛便對上了邵銘聿。
邵銘聿一頓,心中湧起了一絲異樣。
兩人靜靜注視了對方片刻,仿佛有什麽在拉鋸着彼此,而邵銘聿忽然動了。
他重新将郁藍抱起。
郁藍被吓了一跳,連忙環住了男人的脖子,穩住平衡。
而緊接着,男人坐到了沙發上,将郁藍輕輕放在了腿上。
郁藍怔住了,擡頭瞧了瞧對方。
邵銘聿不知道此時此刻,自己在想些什麽。
好像有什麽東西斷了,好像也有什麽微妙地産生了,他只持續地釋放着信息素,将人抱在懷裏,低聲道:“閉上眼,休息一會兒。”
郁藍的眼眶發酸。
他閉上了眼。
明明沒有臨時标記,他還是會忍不住心動啊。
和臨時标記沒有關系。
沒有一絲一毫的關系。
……
宋澤抽完煙,平複完心情之後回來,看到沙發上的兩人時,有些訝異。
男人靜靜地坐在那裏,而青年靠在他的肩頭,閉着眼,好像短暫地睡着了。
男人則直視着虛空的某處,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宋澤和邵銘聿認識二十多年,親眼看着這個男人從小一路成長。
雖然在家庭方面有過坎坷,但是總體來說,男人的成長非常順利,他始終是優秀的,始終是人群中視線的焦點,身後也永遠跟着一批追随者。
——不論是對他有所心動的omega,想要跟着他的beta,還是對他充滿了競争欲的alpha。
宋澤知道邵銘聿是個溫柔的人,但是就連對他這個發小,邵銘聿都從未這麽直白地溫柔過。
大概也沒有人能夠想象,邵銘聿有一天會這麽溫柔地對待另一個人。
宋澤不由得把目光放到了郁藍的身上。
僅僅是想要照顧他……嗎?
仿佛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邵銘聿轉過頭來。
宋澤笑了笑。
挺好的。
不論過去怎樣,以後只會越來越好。
他相信,這個男人會把郁藍過去所缺失的一切,百倍地送到他的面前。
這一天,郁藍迷糊醒來時,發現自己正在被邵銘聿抱去樓上的路上。
他還有點迷迷糊糊的,在浴室裏被放下來時,男人嗓音低柔道:“醒了嗎?會自己脫衣服?”
郁藍一個激靈,清醒了過來,紅着一張臉,錯愕地看着男人。
男人輕輕笑了笑。
浴缸裏水已經被放好了,應該是男人提前知會了劉叔上來準備好的。
“好好泡一泡,暖和了再出來。”邵銘聿揉了揉郁藍的腦袋,轉身離開了浴室,帶上了門。
徒留郁藍一個人站在原地,心髒“撲通”“撲通”跳個不停。
邵先生有時候說出來的話也太驚人了吧,故意的嗎……如果是故意逗他的就太壞了。
郁藍兀自嘀咕着,把衣服一件件脫下,跨進了浴缸裏。
被暖意包裹起來後,他舒服得緩緩吐出一口氣。
雷雨已經停歇,心情也已經平複。
然而或許是終于清醒了的緣故,他的嘴角不自覺展現的笑意也迅速消失。
邵先生太溫柔了。
郁藍知道這個世界上溫柔的人肯定很多,但是他恰恰碰到了邵先生,随後以一種他自己都詫異的速度,對這個男人動了心。
但是邵先生只是想要照顧他吧。
當他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愛慕時,邵先生提醒過他,那是臨時标記帶去的影響,不是真的。
不需要過多的話語,郁藍并不笨,他知道邵先生的立場,也知道該将自己擺在什麽位置上。
雖然才過了半個月,但他非常清楚自己與那個男人之間的距離,也知道他心中的念想有多無望。
郁藍輕輕撩着浴缸中的水,發着呆想道,不應該再這麽依賴邵先生了。
邵銘聿關上浴室的門,停下腳步,又回頭看了眼。
裏面沒有傳來聲響,也不知道青年是否已經泡進了浴缸,是否如同品嘗葡萄時候的那樣,眯起眼,像一只貓。
然而僅僅是想到那種神态,他的眸色便微微加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