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夏季的早晨,陽光過于明媚。
飛鳥的鳴聲劃過天際。
走廊上的風鈴來回搖蕩,發出“叮”“叮”的聲音。
迎合着郁藍的心跳聲,一下又一下。
說完之後,男人沒有移開視線,目光中多了一絲遲疑。
他注意着郁藍的反應。
郁藍的嘴唇上沾着一些奶漬,兩只手還捧着牛奶杯,臉上保持着怔然的神情。
臨時标記帶來的……影響?
邵銘聿正欲再次開口,郁藍有些尴尬地低下了頭,大概是因為不好意思,耳朵尖變得更紅了,仿佛能滴出血來。
他小聲道:“啊……嗯,我知道了,抱歉。”
邵銘聿心裏一頓,說道:“不需要為這種事情道歉。”
“……”郁藍又猛喝兩口牛奶,笑笑道,“我第一次被臨時标記,确實有些不太習慣。”
邵銘聿的指腹輕輕摩挲着杯壁,想說些什麽,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麽,對他來說,這種感受也是第一次。
不過這會兒,郁藍已經“呼啦呼啦”把東西吃完了,擦擦嘴,乖巧道:“我去帶小火星遛彎。”
邵銘聿指尖的動作停了下來。
總感覺這個話題不應該這樣結束,但是他認真看了青年一眼,最終還是微點了一下頭:“……去吧。”
郁藍跑到走廊外,叫了一聲小火星的名字,牧羊犬從後頭甩着舌頭狂奔過來。
郁藍蹲下身給它套狗繩,完了,一大一小就腳步輕快地走了出去。
劉叔出來的時候,就見男人坐在原位上,看着門外。
他跟着瞧了瞧,笑道:“郁藍這麽快就吃完了?”
前天,青年特意跟他和江姨說了一聲,說叫他名字就行,和邵先生不太一樣,兩人本來就把郁藍當小孩子照顧,這倒反而變得更加親切。
而男人聞言,仿佛這才想起收回了目光,應了一聲,起身道:“我也差不多要出發了,今天醫生會再過來一趟,給郁藍的頭部再檢查一下。”
“好的。”
……
郁藍走在樹林裏的時候,聽到了一些聲音。
向右邊看去,就在樹影間看到了不遠處的小道上開走的黑色車輛。
是邵先生的車。
郁藍收回目光,看着自己的腳下。
小火星走一步,他走一步,踢着地上的落葉。
只是臨時标記的影響嗎?
郁藍擡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後頸。
此時此刻回想起來,他仿佛還能感受到昨晚被咬住時的熱度與力道。
他的身體裏流竄着邵先生的氣息。
是因為這樣,他才會在看到邵先生的時候,心髒跳得飛快嗎?
郁藍不知道。
他不知道的東西太多了。
十六年的囚禁生活仿佛把他腦袋裏的東西攪成了一團。很多時候,郁藍總覺得自己應該了解某件事物,可是怎麽想卻都回想不起來。
正如同标記,他只知道标記是alpha與omega之間很特殊、很重要的一件事情,他也隐隐聽說過分為臨時标記和永久标記,可是他不知道分別該怎麽做,他也不知道,标記完之後,alpha和omega之間會發生怎樣的變化。
他的一切反應,只是因為昨晚的那個臨時标記嗎?
似乎不是的,郁藍聽到了自己心底的聲音。
當他遇到邵先生,向對方求助,而男人選擇了将他護在懷裏的時候,一切就已經開始了。
不過……
邵先生覺得這是臨時标記帶來的影響的話,那就當做是這樣吧。
過一周就會消失……嗎?
郁藍抿了抿唇,試着彎了彎眉眼笑了笑,片刻後,又垂下了眼簾,沉默地走在樹林間。
……
醫生為郁藍做了第二次檢查,眉頭皺得比上一次還緊,看得郁藍心裏忐忑。
他已經知道自己的發情期是怎麽回事了。
他的發情期已經變得非常頻繁,所幸一般的臨時标記能夠作用一周,也就是說郁藍至少不用面對一兩天就會發情一次的窘境。但是抑制劑只能一個月用一次也是現實,也就是說,接下來,大部分時候他發起情來,只能靠臨時标記挺過去。
郁藍沒想到會變成這樣,事情比他想象中的要糟糕多了,如今看到醫生這個表情,他真擔心自己的腦袋也出了什麽大毛病。
不過醫生沒多說,只嘆了口氣,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好好吃藥,養好身體。”
于是郁藍接過那幾盒藥品,又沮喪又乖的說:“好,謝謝您。”
關于臨時标記的話題,郁藍沒有再和邵銘聿談過。
或者說,當天晚上邵銘聿回來時,似乎還想試着和郁藍聊一聊,不過郁藍都小心翼翼回避了過去,邵銘聿應該察覺到了,這個話題也就再沒被提起過。
郁藍被邵銘聿帶回家的第七天,他終于有機會出去了。
是劉叔帶他走的,他們倆坐上備用車,保镖充作司機,一路飛馳,駛出了莊園,進入了市區當中。
來的那天,郁藍就注意到過,莊園在很偏僻的位置,開到城市中心要足足一個小時。
到了市中心,人就多了起來,高樓大廈鱗次栉比,不論是道路上還是空中,航線都非常繁忙。
時常有全息影像的廣告在前方出現,又消失,美妝、珠寶、健身館,還有電影預告。
那天夜晚的市區是燈光絢爛的,而白天的市區,喧嚣程度則是夜晚的好幾倍。
郁藍照舊趴在窗戶邊,瞪大了眼睛瞧着陌生的一切,劉叔坐在一旁,笑呵呵地看着他。
“邵先生請的這位老師是熟人,她的父親在邵先生外公家裏做過一段時間的管家,她自己現在是高中老師,主要教你一些基礎、常識和文史方面的知識。”
邵銘聿還給郁藍請了其他的老師,不過學習這種事情自然是要一步一步來的。
郁藍表情認真,邵先生為他費了那麽多心思,他絕對不會浪費。
老師姓白,二十六歲,是一名看起來非常溫柔的女性。
她把郁藍迎進了家,還有一個穿着T恤和破洞牛仔褲,染着粉色頭發的男生靠在門邊睨着郁藍,那也是一個omega。
“這是我弟弟,暑假的時候住在我這邊。”白老師介紹道,又對自家弟弟說道,“這位是邵先生的……”她看了看郁藍和劉叔,回頭補充道:“弟弟,叫郁藍。”
白老師的弟弟,白陸上下掃了掃郁藍,目光定在了郁藍的那張臉上,輕嗤了一聲,轉身進了房間,“砰”一下關上了門。
郁藍當然一眼就察覺到對方不喜歡自己了,他倒沒什麽感覺,白老師尴尬了起來:“抱歉,我弟弟脾氣有些不好,這次也是和我們爸媽吵架了才會搬到我這裏來住,哎。”
白老師顯然為自己的弟弟犯愁。
劉叔笑呵呵道:“沒事沒事,小年輕嘛。”
不過臨走前,他對郁藍壓低了聲音道:“要是有什麽事就跟我說,別委屈着自己。”
郁藍點點頭,也小小聲:“我知道的,不過白老師人看起來挺好的。”
“嗯,她人是挺不錯的。”劉叔揉揉郁藍的腦袋,就先離開去幹別的事了。
白老師将課堂安排在了客廳,前頭還有一塊黑板。
整間客廳裏,就只有郁藍一位學生坐在書桌後頭,認認真真聽課。
基礎知識之所以學得快,是因為有芯片的輔助。
如今正常家庭的孩子,在五歲到六歲間,就會進行外貼芯片式學習,迅速地将基礎知識與常識輸入孩子的大腦中。
郁藍的學習能力也相當快,兩個小時的課上下來,白老師下意識說了一句:“你學得好快啊。”
郁藍笑了笑。
二十二歲的時候學正常孩子五六歲就該學習的東西,郁藍甚至希望自己能快一些,再快一些。
中午的時候,白老師去燒飯——郁藍的午餐也歸她負責。
郁藍在看書,沒一會兒,一道身影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郁藍一愣,擡頭,對上了男生那雙倨傲的眼。
“請問,有什麽事嗎?”郁藍收回了放在書桌上的雙手,禮貌地問道。
男生又輕嗤了一聲:“小白兔?”
郁藍:“……?”
男生拖長了音道:“喂,你身上是邵先生的信息素?”
郁藍繃緊了身體。
一周快過去了,他身上邵先生的信息素也快褪得一幹二淨,這個人竟然還察覺得到。
“弟弟?哪來的弟弟啊,什麽弟弟需要哥哥幫忙做臨時标記啊?”白陸彎下腰來,湊近了,眯眼看郁藍,“你到底是從哪裏冒出來的家夥,以前怎麽聽都沒聽說過?”
郁藍抿了抿唇,幹巴巴道:“我會去跟邵先生告狀的。”
白陸:“……”
他的表情扭曲了一瞬,皮笑肉不笑地:“哈、哈哈……”
郁藍的眼神變得更加警惕。
白陸深呼吸一口氣,告訴自己冷靜冷靜,直起身體來,重新打量着郁藍。
小白兔。
長得又純又漂亮。
身上還有邵先生的信息素。
“喂,你和邵先生到底什麽關系?不是情侶?”他不爽地問。
郁藍怔了怔,搖了搖頭:“……不是。”
“是嗎。”白陸眼珠子一轉,故意看向別的地方,感嘆似的說道,“不是情侶為什麽要做臨時标記啊,會讓人誤會的吧?邵先生家裏就指望着他快點找到老婆,結婚生小孩呢,要是相親對象碰到你,聞到你身上的味道,會誤會你和邵先生有什麽的吧。啧,畢竟誰會願意自己伴侶的氣味留在另一個人身上啊。”
郁藍的神色收斂了起來。
他看着白陸問:“所以說有這樣一個人嗎?”
“什麽?”白陸回過神,豎起眉毛道,“我是說如果!”
“那如果邵先生現在就在這裏呢?”郁藍冷靜地問。
“你——”被怼了回來,白陸惱了。
“我都不知道你到底想說什麽。”郁藍說完,豎起課本,表示拒絕繼續交流。
“喂——”白陸呲牙。
“阿陸,你在幹什麽?!”白老師懷疑的聲音從廚房裏傳來,她打開廚房門,狐疑地瞅着自家弟弟,“乖一點,不要打擾郁藍學習!”
白陸:“……”
他氣呼呼地回了房間。
郁藍看了他的背影一眼。
這個人也喜歡邵先生。
下午,劉叔來将郁藍接走,快抵達別墅那兒的時候,郁藍突然喃喃道:“邵先生為什麽會這麽照顧我?”
郁藍可以确定,邵先生對他毫無企圖。
但是為什麽會對一個陌生人不求回報地照顧?
因為喜歡?
顯然不是吧。
郁藍清楚地意識到,那個男人并不是第一眼見到某個人,就會因為喜歡而将對方帶回家的人。
那個男人冷靜、理智,絕不會産生那種情緒。
劉叔其實也不清楚個中原委,他能意識到對于郁藍,邵先生心裏藏着一些他們不知道的事情,不過他想了想,還是說道:“也許是因為把你當弟弟了?”
郁藍疑惑道:“邵先生有弟弟嗎?”
“有當然有。”想起那個弟弟,劉叔的表情也微妙了起來,不過他沒過多地說這個話題,怕郁藍亂想太多,說道,“你也別多想,邵先生做這些,都是為了讓你盡快适應這樣的生活,過上正常人的日子,你不用去考慮邵先生為什麽這麽做,邵先生不會害你的,你只要養好身體,學習知識,盡快——”
“盡快成長起來,獨立起來。”郁藍接過了劉叔的話。
劉叔感覺好像有什麽不對,但也說不上哪裏不對,遲疑地點點頭:“嗯,對。”
不論邵先生是為了什麽才将他帶回家,他的目的都是為了讓郁藍盡快地成長,盡快地學習。
關注他的身體是為了幫助他,給他請老師是為了幫助他,知道他不習慣別的alpha的靠近而選擇為他做臨時标記也是為了幫助他。
邵先生并不是喜歡他,只是想要幫他解決問題。
而他只有盡快成長,盡快獨立,才能不再給邵先生添麻煩。
當車子在別墅前停下,走廊上抽着煙的男人看過來時,郁藍心想——果然還是要更加努力一點才行,做到自己能夠照顧自己,那個時候,他也就能離開這座莊園,不再……給邵先生添麻煩了吧。
……
宋澤來到莊園的時候,時間已經正式過去了半個月。
人販子的同夥已經被找到,除了夫妻倆的兒子之外,還有女人的弟弟和弟妹。
他們是在轉移途中被截下來的,手中總共有二十多個omega。
接下來,警方還打算利用他們過往的交易,把參與過人口販賣的家夥一個個揪出來。
“有你的朋友嗎?要不要去看看?”宋澤問郁藍。
郁藍剛給小火星套好牽引繩,聞言想了想,問:“他們……都被安頓好了嗎?”
宋澤笑道:“嗯,就像上次說的那樣,會讓一些社會救助機構幫忙安排。”
郁藍低頭道:“那就好,其他的……就不用了。”
十六年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omega被送走,又或者會有新的omega被關進來。
有些人,郁藍和他們一起相處了十六年。
但大家互相之間也算不上有什麽友誼,畢竟每天都在擔心自己什麽時候會被賣走,根本沒時間交朋友。
老實說,郁藍甚至連其中一些人的名字和樣貌都沒記清楚。
郁藍這麽說了,宋澤自然也不多嘴,只斂了斂笑容,低聲道:“抱歉,這麽久才找到你們。”
一旁,邵銘聿喝茶的動作也停緩了一下。
甚至說不上是“找”。
那次,完全是那兩個人販子撞上來的。
郁藍聞言,抿了抿唇。
很多事情,他都不懂。
但他明白宇宙有多大,幹了壞事的人一旦要逃,一輩子逍遙星際間也完全可能。
能夠在有生之年脫離那個人販子家庭的掌控,郁藍已經感到很幸運。
因此他對警察……說不上埋怨。
他只想好好慶幸自己還能有獲得自由的那一天。
于是郁藍笑了笑,說道:“不用對我說這些……我帶小火星出去了。”
邵銘聿開口道:“快下雨了,早點回來。”
“好。”郁藍乖乖應下,轉身離開。
郁藍離開後,邵銘聿放下茶杯,蹙眉道:“你查到了些什麽。”
宋澤靠到了沙發背上,抓了抓頭發,深吸一口氣,說道:“找到了他們的窩點,看到了郁藍十六年來的生活環境,老實說,雖然早就該猜到了,但親眼看見時,還是……無法想象他那十六年是怎麽過來的。”
聞言,邵銘聿收緊了手。
宋澤語氣複雜道:“他們是從我們圈定的範圍內被逼出來的,不然當時不會走那條路,更不會遇到你,這代表我們這麽多年的努力也不算白費。”
“但是還是……能早點就好了。”
原先覺得能夠在有生之年找到郁藍已經是幸運,如今卻還是忍不住嘆息。
宋澤說道:“具體的我不能跟你多說,等到時候庭審你自己來看吧,倒是關于郁藍記憶的問題——”
郁藍的身份在血液檢測結果出來後就确定了,邵銘聿并沒有認錯人。而關于郁藍自己所陳述的幼年的信息為什麽會和邵銘聿所知道的不符合這個問題,也在上周邵銘聿為郁藍重新請了次醫生,而他們找到了人販子窩點的時候,得到了答案。
宋澤緩緩道:“這件事情況特殊,涉及到郁藍在內的這些omega的身體健康問題,我們都沒有告訴他們本人,而是告知了目前負責照顧他們的人。”
也虧得他和邵銘聿都比較謹慎,最開始發現不對勁的時候,就沒有向郁藍透露過多的信息,也沒過多地詢問,而是直接等待調查結果。
男人點燃了一根煙,面沉如水道:“到底是怎麽回事?”
窗外,雲層厚厚堆積,天色昏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