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桃花眼

太陽西沉,窗外的漫天雲霞漸漸失去了金鑲邊。這個點,人擱屋子裏待着,視線就會變得灰蒙蒙。于是,店老板搬來凳子踏上高處,替大家擰亮了大堂裏的老電燈。

孟雪回坐在亮堂的光影裏伸手撓了撓額頭,試圖在心中默默組織語言。秦慕白坐在旁邊也不忙催,靜等他理好了思緒再做解惑。

“那事兒吧,也就我剛去報社實習的時候,腦子裏一熱血,攢着沖勁給幹起來的。”孟雪回坐在椅子上思忖片刻,臉上猶猶豫豫的,終是對秦慕白開了口。

彼時,繁華的大上海,是富起來就亂,黑心商戶們能為錢撐破膽。這燈紅酒綠的皮子底下滾了一層髒,聰明人都知道明哲保身的道理,只有孟雪回誤打誤撞的,無意充當了那只掀開邊角的手。

那陣子是發展實業的繁盛時期,上海舊城區有家中西合資的洋工廠,生意做起來順風順水,在業內也是有口皆碑。可誰能想到,陡一曝光,便被人探出這家“楷模工廠”,實乃是發生安全事故的高發地。

一時間,社會各界嘩然,被拎出來當出頭鳥的金晖報社,頂着輿論壓力,為應付新聞工作采取了折中的法子,把實習生派出去考察。

孟雪回初出茅廬卻極為用心,于跟蹤報道的時候順手做了社會調查。這不查不要緊,一查全揭底,他發現背黑鍋的老職工們,不僅平時得不到應有的待遇,其中大多數人在離開工廠的時候,還被老板拖欠了半年多的工資。

孟雪回好人做到底,別的同事都是取材完了就拍拍屁股走人,他膽子大到拿着招聘單子跑上門來當卧底。一連卧了不少時日,這證據是搜羅到了,而孟雪回也光榮負傷,鼻青臉腫的在醫院躺足了兩個月。

後來因為事情鬧大了,報社本部在巡捕房的隐晦提點下,愣把消息給壓了下來。孟雪回無名英雄一個,做了好事非但沒落得褒獎,反有丢到飯碗的風險,叫旁人看來實在不值。

秦慕白手裏把玩着一顆生核桃,托着下巴聽他講完,心道小記者性子軟和,明面上像個受氣的慫包,其實不然,認真起來倒比誰都吃得了苦。

想到這裏,他試探性地對孟雪回開口道,“孟老師,那事深究起來,連巡捕房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你一個人磨刀霍霍的,就不怕把命搭進去嗎?”

“怕,怎麽不怕,看見那幫家夥抄扁擔的時候,我腳脖子都軟了。”孟雪回嘆了一口氣,挑起筷子尖跟秦慕白比劃着說道,“做黑心買賣的生意人,動起手來是真的狠。秦先生,你瞧我這靠左的一顆後槽牙,實乃是被打掉之後裝的樣子貨哩。”

秦慕白剛想出言撫慰一下小記者,卻聽孟雪回苦笑了一聲,繼續往下補充道,“可是,你叫我看見了不管,心裏過意不去啊。”

說罷,他從碟子裏拈了一粒花生米,搓掉外面的一層紅皮,輕輕巧巧地丢進嘴裏嚼了嚼,有感而發道,“外人都瞧洋工廠賺的利潤大,可卻不曉得坑的都是底下那些賣苦力的人。員工們幹着積勞成疾的營生,足足去了大半輩子福氣,說是掙的抵命錢也不為過。”

秦慕白淡淡地“嗯”了一聲,沒有立刻搭話。因為他能察覺得到,孟雪回在說這話的時候眼裏透着亮光,既是憤憤不平,又是倦然無奈的。就仿佛一塊推進軋機的鋼坯,被重力淬出了明燦的火星,轉瞬之間卻又湮滅在下層的鋼水裏。

秦慕白其人,在一切捉摸不透的事态面前,自覺應當理性回避。故此,只在話題的思究上淺淺打了個圈,權且充當起一位善于傾聽的好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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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知後覺的孟雪回,瞧着秦慕白凝神端望的模樣,立刻收斂了一下臉上的失态,不好意思地正了正頭上的鴨舌帽,向他打招呼道,“哎,提起這檔子糟心事就容易激動,秦先生別介意啊。”

“不會。”秦慕白彎了彎桃花眼,笑得很溫煦,“孟老師的真性情,若非摯友怕也難得一見,這麽思量起來,我還是得了便宜的那一方呢。”

秦慕白這番漂亮話說得孟雪回很受用,迷迷糊糊的小記者,就這麽被他給輕易唬過去了。

“不過啊,也算沒白忙。”孟雪回嘿嘿一笑,神态之間很有幾分得意,“現如今咱們腳下的這片地方,就是用那舊廠房改造的。”

秦慕白挑了挑眉頭,對他刮目相看道,“那孟老師确實當得起‘為民除害’這四個字。”

孰料,孟雪回聽了這番褒獎卻是慢慢低下了頭,“我不是什麽‘為民除害’的孟大記者,只想做個有良心的人,然後踏踏實實地過完這輩子。”

小記者抿了抿嘴,目光有些飄搖,這是他的心裏話,因為憋的太久,所以每每思及總是欲言又止。難得他今天遇上了一個好聽衆,便不由自主地從心角裏傾倒了出來。

“挺好。”秦慕白端起酒杯跟他互碰,覺得小記者既招人心疼又招人稀罕,只是太過單純了些。有時候,單純的人,反比嬌縱份子更能攤上是非。

想到這裏,秦慕白不經意地擡眼一掃孟雪回,對他見憐道,“雖然秦某并不看好實力懸殊的硬鬥,但孟老師的先衛思想是值得嘉獎的。當下社會正缺有識之士,你也算是做成了一股子貢獻。”

“嗨,瞧秦先生說的,沒有的事。”孟雪回這個粗枝大葉的,腦子裏的那點小心思,還不及自己的腕骨纖細,緊着秦慕白這麽明面一誇,心裏還挺樂呵的,着實是天真的可愛。

這兩人一個主說,一個偏聽,在飯桌上越聊越投機,竟都顧不上去搛盤子裏的熱菜吃。

等到桌上的菜略有些放涼了,秦慕白覺出了腹中餓意,方才勻出了心思去動筷。孟雪回見他守着小半碗要溫不熱的燙飯就餐,心中過意不去,于是從隔壁的空桌上拿來菜單交到秦慕白的手上,對他機敏開口道,“今天請秦先生過來吃飯,不能在待客上面委屈了,現下上桌的菜品都是我做的主,不若秦先生也着手點兩個,好叫我心裏過意得去。”

秦慕白這麽個見慣場面的玲珑人,如何猜不透他的用意,這便彎了彎眉下一雙秀致的桃花眼,笑容粲然道,“那,再來兩個紅豆馕嘗嘗好了。”

孟雪回還沒遇過這麽知趣的飯客,坐在桌上竟要替他這個做東的省飯錢。他慢吞吞地把遞出去的菜單收了回來,料想秦慕白出門在外是個身份人,也不惜得在“吃”字上饞嘴。

這桌飯吃到最後,做東的跟赴請的兩個人都挺客氣,孟雪回別無他法,當真給秦慕白另叫了一碟子紅豆馕來。

掌廚的大師傅看他這桌連叫了兩次熱甜食,便自作主張地把夾料的面餅給發大了一倍。于是,等紅豆馕熱騰騰地上了桌,僅從外觀來看,便可推測出它用量之足。

秦慕白對着大師傅的好意犯了難,這紅豆馕固然香甜可口,他卻沒有充足的胃量來容,若将這一碟子全吃下去,恐要叫人撐得發慌。

于是,他目光掃向舉筷大動的孟雪回,欲要拉上小記者來排憂解難。

此刻,孟雪回正用筷子尖戳着面前的一碟脆藕下飯,冷不丁被秦慕白夾了兩塊紅豆馕進碗,他擡起粘着米粒的腮幫子,目光很訝然。

“方才搛菜的時候蹭髒了袖子,這身衣服是明天拍戲要穿的,弄出油污來不好收拾。孟老師先在這裏代我吃半份熱餅,等我出去涮涮袖子就回來。”

秦慕白斂着眉頭沖他抱歉一笑,假借涮洗的由頭到外面走了一圈。等到他回來的時候,便看到小記者捧着飽肚子歇在椅子上,一只手還溫吞吞地攥了半塊紅豆馕。

“秦先……嗝。”孟雪回看到秦慕白來,眯了眯眼睛,一個招呼還沒來得及打出去,先把飽嗝給響了出來。他自個兒坐在椅子上臊得揉了揉耳朵,心裏頭怪不好意思的。

這副情景落在秦慕白眼裏是可愛的,小記者懷揣着一顆赤子之心,就算犯起傻來也不見得會煞風景。

“馬上下夜班了過來吃飯的人多,咱們也沒什麽要點的了,秦先生你在這裏坐一會兒,我去找老板結個賬先。”

孟雪回把話說完,撐着腰低頭去翻錢包。秦慕白不動聲色地看他忙,等小記者準備起身挪步了,方才出其不意地按住他的手,笑意悠悠道,“孟老師別忙,陪我在這說說話。

孟雪回愣在椅子上還未開口,又聽他講,“方才我出去的時候,已經預先付過錢了。”

秦慕白漆黑的眸底沉着一池清泉,且還灑滿了細碎的桃花瓣,是浸了風,碾了香,波光粼粼的,只待誰蘸上飽墨去添一筆華彩。

他這般眼波流轉地望過來,叫孟雪回被溫柔的浪頭打中了心窩,低下頭去慢慢咬了一口紅豆馕的脆殼,心慌慌地佯裝起定神模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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