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西洋鏡

是夜,等到孟雪回回到家中,已經接近九點鐘了。他拎起開水瓶到走廊下洗臉,漫不經心地拔開木塞頭,掉漆的瓶口并無一絲熱氣,可見保溫效果并不顯著。

孟雪回摘下鴨舌帽,動手往臉上撩了兩把溫水,他人是清醒了,耳垂卻還是滾燙。

從小飯館回來的路上,他跟秦慕白兩人坐在車上不鹹不淡地聊了會兒天。

原本氣氛就這樣靜好着,孰料在下車之時,秦慕白忽然福至心靈,不但伸手替他豎起了衣領,其後又代小記者把松開的扣子,給一粒粒系上脖子。這份突如其來的耐心細致,叫孟雪回有些不知所措。

“到了這個點,夜風向來刮得大,孟老師要這麽着回去,怕是要被吹着涼了。”影帝秦如是說。

這話吧,乍一聽來是挺有道理,可孟雪回總覺得哪裏不對勁。他溫吞吞地坐在副駕駛上紅了臉,稍後又燙着兩只耳朵下了車。

這一瞬間,可以說是堪稱回味的,所幸,今夜确實風大,好叫孟雪回心安理得地腆着小紅臉,對秦慕白生出了些許的感激之情。

此刻,小記者人在家中,滿腦子的雜亂心思牽啊絆的,叫他不得輕松。而于另一邊,秦慕白在送完孟雪回回家後,自己也沒有很清閑。

秦慕白離開舊民巷後,沒有立即回酒店,而是驅車去了劇組。陳導在他今天下午臨走的時候,特地交代胡編劇過來遞了話,說是晚上空閑了還有事情要商量,讓他務必抽空過來一趟。

秦慕白因為當時走得急,也沒顧得上細問,一口就把這事給應承下來了。現在他開着車子目光疲憊地往回趕路,心上只覺困擾。

車開到地,秦慕白擡頭一看,果不其然,門口的電燈還是亮着的。這會兒早就過了收工的時間,片場稀稀拉拉的只有幾個後勤人員在打掃。

院子裏的水泥地上,拉着一個隐隐綽綽的黑影子,正是陳導百無聊賴地站在廊下抽雪茄,看到他來特地支開旁人,單獨把秦慕白叫到後臺問話。

陳導先時等了秦慕白挺久,此刻也不做那話裏拉扯的功夫。他擡手推了一把臉上的老花眼鏡,跟秦慕白開門見山道,“William,這兩天葉公館那邊催的急,你真的不過去看看嗎?”

秦慕白單是聽到“葉公館”三個字就飽了,他略蹙了蹙眉頭,一絲不悅從眼底劃過,目光深沉道,“陳導,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陳導不忙應他,伸手摘下老花眼鏡,用疊在襯衫口袋裏的方巾擦了擦,相當為難地嘆了一口氣。

“論理這事也不該我過問,可做人不能這樣無情,William你能有今天,少不了葉先生的助力。只是讓你過去看一下,又能怎麽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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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慕白耐住心頭不悅,靜等陳導說完話後,挑起唇角玩味一笑,臉上的漠然叫人一覽無餘。

“你應當清楚,我不是在壓你什麽。William,親緣的羁絆是連筋帶骨的,這一點你應該比誰都清楚。”

陳導揉了揉眉心,有些後悔淌了這趟渾水,可因為受人之托,他還是堅持着把話交代完了。

秦慕白饒了他這一說,态度明顯有些松動。他雙手插在西褲兜裏想了想,并未确切向陳導做出答複,只在片刻之後拿起桌上的車鑰匙,大步流星地走向了屋外。

陳導看到他這副動作,心裏有了數,待重新把老花眼鏡架上鼻梁後,親自給葉公館撥去了電話。

一串長嘟過後,電話轉到了葉公館的通話線上。

聽筒那頭的年輕先生在得到消息後,并無情理中的那種歡喜。陳導盡了義務,此刻話不多說,草草聊了兩句也便挂了電話。而不出他所料,在電話撥出去的一個小時裏,秦慕白确确實實到了葉公館的大門口。

闊綽的大洋房前,兩盞新潮的歐式圓燈接在镂花的大鐵門上,光芒雪亮,有如明月。

葉家是上海的大商戶,跟社會名流多有來往。緊着這樣一層關系,平時來客進出都有保镖盯着,閑雜人等是輕易不得入內。

而秦慕白懶洋洋地坐在車上,卻沒有那樣大費周章,因為值夜的保镖看到車裏的面孔,便自動放了行。他一路暢通無阻地開了進來,直至邁入了葉公館的二樓小廳,照例是沒人來攔。

二樓的會客廳裏空無一人,秦慕白輕車熟路往右側的靜室裏走,終于看到了那熟悉的身影——葉公館的主人葉德利。

這位身材高大的葉先生,大晚上的不睡覺,此刻穿着一身材質輕便的束袖常服站在屋子中央,正目光肅穆地看着他。

秦慕白見到人招呼不打一個,直接踩着皮鞋踏上了光潔的瓷磚地板。而葉德利縱容了他的沒規矩,像極了一位寬厚小輩的長者,盡管他們的年紀算起來是差不許多。

腳步一響,進來送茶的仆人非常識相地放下蓋碗就走,偌大的靜室只剩下他們兩人。秦慕白态度散漫地擡起頭,葉德利看他,他也看葉德利。

這場枯燥的對視沒有持續多久,葉德利沉默片刻,轉身從立在牆邊的大花瓶裏抽出了兩把擊劍,自己手上留一把,又給秦慕白扔過去一把。

兩個人甫一見面都沒開口,待有動作了就拿起劍說話,采用這般交流方式當真是匪夷所思。

秦慕白松松垮垮地站在那裏,瞧着利器從空中抛了過來,急忙從西褲兜裏抽出了手。他的動作談不上順暢,可這一接居然就接得很穩。

葉德利不知道從哪裏抽出了一塊素絹,借着擦拭劍身的間隙,給了他短暫的反應時間。而秦慕白手握擊劍揮舞了兩下,姿勢擺得花裏胡哨,全然沒有熱身的自覺。

葉德利不管他,只上手把銀亮的劍身又擦出了兩分光澤。秦慕白軟着腕骨把擊劍握在手裏,揮了兩下,又揮了兩下,然後一局不成文的比試就這麽草率開了場。

開局的戰況是壓倒性的,葉德利着實是一位貫通西洋劍術的老手,看着腳步都沒怎麽挪,就把秦慕白打出了落花流水的架勢。

清亮的光影之中,他們的面部輪廓很有幾分相似。只是葉德利偏于英武,而秦慕白過于清隽,這二人在面相上的長處各任其生,等到發展下來卻又是渾然天成的。

節節敗退的秦慕白在被逼到敗境的最後一步,忽然變了套路左手換劍,偏過頭去斜身一擋,吃重格開了葉德利的擊劍。

他似乎用招的時候并不拘束在西洋劍術的範疇,劍一揮,輕輕巧巧地劃出整圓,撞到葉德利的劍上叫他受了拘束。

葉德利收勢未及,勉強勾出了一道破弧,被秦慕白的新奇招式打了個措手不及,眼看就落了下風。而站上主位的秦慕白卻在此時手腕一沉,竟然把擊劍從手中滑脫了出去,哪裏還有半分勝算。

就在這麽一瞬間,葉德利的擊劍直指他心門,勝負揭曉,秦慕白站在原地沒有動。

“許久不練,生疏了。”片刻之後,他無所謂地笑了笑,十分大方地承認了葉德利的劍術精進。

可惜這點小把戲根本糊弄不了葉德利,他看得出來秦慕白是故意偏頗,從一開始就讓了自己。

“好玩嗎?”他問秦慕白。

後者笑得很坦蕩,“還不是為了讨大哥歡心。”

葉德利看着弟弟的正經模樣,從鼻子裏哼了一聲,語氣冷淡道,“現在不是在片場,你也不必在我跟前假笑。”

兩兄弟都是聰明人,特別是秦慕白的态度忽明忽暗,可見他并不介意得罪大哥。

“這次回來,我想知道大哥有什麽要緊事,值得那麽興師動衆的。”秦慕白收回了假笑,眼中的淡漠又爬上了心頭。

葉德利擡頭掃了他一眼,看起來有些頭疼,“下個月是爸爸的生日,他老人家可能會從英國回來。”

說罷,他話裏頓了頓,語氣裏帶了一絲懇求,“雖然不用你放在心上,好歹也準備準備,回來走個過場,叫人看着像話些。”

秦慕白站在那裏,保持着雙手插兜的姿勢,臉上的表情始終無動于衷。時至今日,他不姓葉,葉家的一切似乎也跟自己關系不大。

葉德利知道他不情願,近前一步,臉上換上了一副兄長的威嚴,“William,我不是在求你給面子,希望你不要犯犟。”

秦慕白眼皮翻了翻,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就這麽态度暧昧着,懶得跟葉德利當面“犯犟”。

屋子裏的氣氛就這麽尴尬着,等到尬無可尬之際,秦慕白識相提出告辭。他要走,葉德利也不留。對于這個一母所出的嫡親弟弟,有時候在他看來就是個混賬。

秦慕白在外風度翩翩一個人,可一旦進了這裏的大門就要脾氣古怪,仿佛葉家上輩子欠了他的巨債,這一世專要接他的讨嫌。

但話說回來,秦慕白這二十多年來确實也沒在葉家享到什麽大福。

葉德利站在原地,默默目送他離去,秦慕白一言不發往外走,走到拐角,發現門口躲了個小聽衆。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小天使亂爺是總攻的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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