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白蘭地
小聽衆是一個頂漂亮的小男孩,雪色皮膚,頭發略蜷曲,偏巧又穿了一身米白色的絲綢睡衣,看起來便如同瓷娃娃一般,站在那裏歪着小腦袋打哈欠。
瓷娃娃悶了悶困意,一只手扶着門框,擡起空着的另一只手預備揉眼睛。就在這時,他看到秦慕白朝着自己的方向走來,忽而受驚似的低下頭去,趿拉起腳上的小絨拖鞋,跑向了站在屋子中央的葉德利。
秦慕白瞧見這副情景,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腳步,轉過身來對着屋子裏的一大一小幹瞪眼。
小男孩緊抿着花瓣似的小紅嘴唇,抱住了葉德利的腿,于他來說,身邊這位高大的長輩是屬于保護神一般的人物。
葉德利雖然對秦慕白有些意見,但不允許孩子沒禮貌,這便把小男孩往秦慕白面前推了推,低聲提點道,“成演,怎麽不叫人?”
被喚做成演的小男孩,聽了這話委屈地揉了揉眼睛,仰頭望着葉德利說了一個“抱”字。葉德利動了動唇角,面對成演的懇求不為所動。
成演想往後退,然而葉德利用手掌抵着他的背,不由分說把人往前面推。成演雖然在行動上受了限制,內心依然很頑固,無論葉德利怎樣吩咐,就是不肯叫人。
“大哥,別為難孩子,反正他跟我認生,也不是一天兩天了。”秦慕白臉上似笑非笑的,是一點都不在意的樣子。
他說這話的時候,餘光瞥向貼回葉德利身上的小瓷娃娃,發現成演也正在偷偷打量自己。這一大一小無意間對視了一眼,成演哆嗦着嘴唇打了個寒噤,仿佛對秦慕白的恐懼是與生俱來。
秦慕白聳了聳肩膀,無所謂地調轉步子往外走,但凡是葉家門裏的人,對他态度如何,并不是那麽重要。
葉德利看這位二弟走得潇灑,站在原地默默搖了搖頭,這才彎下腰把成演托進了自己的臂彎。成演撅着小嘴,可憐巴巴地靠在他的肩膀上,小模樣瞧着就不是很開心,
“平時我是怎樣教你的,下次見了人,不許沒禮貌。”葉德利一面疼孩子,一面管孩子,将兩條英氣長眉擰出了弧,于心中暗道,這樣小的孩子可不能沒規矩,要是由着他胡來,以後可沒法教。
“舅舅……”成演懵懵懂懂地絞着手指,察覺到葉德利的不悅,嘴裏呢喃了一聲,扭着身子就想往地上賴。
“你要把舅舅說的話當作耳旁風嗎?”葉德利提高了音量,态度很堅決。成演挨了訓便不鬧了,安安分分地坐在舅舅的臂彎裏,皺了皺白玉似的小鼻子,一雙黑亮的大眼睛藏在濃秀的睫毛下面,濕漉漉的,隐約帶了兩分水汽。
葉德利長嘆一聲,與他貼了貼面頰,臉上的神色忽然就疲憊了下來,“成演,剛才走的那一位也是你舅舅,他與我,與你的母親,同是這世上最相親的人。”
成演先時聽了前半句話還似懂非懂,等聽到“母親”二字,方才摟着葉德利的脖子,帶着哭音軟綿綿地念了一聲“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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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慕白走出了葉家大門,臉色有所緩和。安在牆頂的兩盞歐式圓燈,依然燈光雪亮,非常纏綿地把他的影子拉長。而秦慕白頭也不回地上了車,眼中未帶一絲猶豫。
于他而言,葉公館再富麗堂皇,也只是一座金貴的牢籠,且這家裏頭已有前車之鑒,他是唯恐避之不及。
等到回了酒店,秦慕白因壓着心事,于床上輾轉反側不能輕易安睡。他在黑暗中默默嘆了一口氣,伸手擰開小桌上的臺燈,裹着睡袍折到前臺要了一瓶白蘭地。
值班的服務生見怪不怪地給他開了酒,秦慕白拎着白蘭地回到房間後,不知從行李箱的哪個邊角裏翻出了一本舊相冊,大剌剌地攤到桌上邊喝邊翻。于是,漫漫長夜就這麽被他打發過去了。
與此同時,小記者人在甜夢中會見周公,倒是睡了個噴香的好覺。
次日,孟雪回到報社請假,一進門就被財務處的吳會計給叨住了。
“小孟,你這兩天不見人影,到底有啥事兒,連招呼都不打一聲,擱傅老遇見了有你好看的。”
“還能有啥,那肯定是正事了,你老哥就別捯饬我了。”孟雪回大言不慚,伸手把他桌上的算盤一轱辘,信口胡說道,“我不來……那是怕傅老怕的,這青天白日的,擱家裏頭也是躲被窩打哆嗦呢。”
吳會計一聽這話便笑了,嘴裏罵了一聲“臭小子”,把孟雪回撥拉算盤珠的手一拍,跟他念叨道,“一來就沒個正形,你說你撥弄我這大算盤幹嘛?”
孟雪回“嘿”了一聲,向他拱拱肩,笑得一臉高深莫測,“我算傅老什麽時候退休呢。”
話剛說完,後面傳來一聲清咳,他二人齊刷刷一回頭,看到傅老手裏拿着一個茶水缸子,慢悠悠地走到了後面。
“小孟這是想改行啊還是手作癢啊,要不要我借個算盤給你撥一撥?”
傅老今天穿得很精神,上面套了一身利落的青灰色西裝,下面蹬着一雙油光锃亮的黑皮鞋,就連擦了摩絲的頭發也是根根豎直,莊重得仿佛要去參加名流晚宴。
孟雪回被當衆挨了說,也不見羞臉。他在傅老面前身經百戰,這點小嘲諷實在算不得什麽,他孟某人面子上挂的住。
傅老大人有大量,不跟他一般見識,上下提溜了孟雪回一眼,端着個茶水缸子又慢悠悠地挪開了步子。
“奇了怪了,老頭子怎麽今天這麽好說話,是誰給灌的迷魂湯啊?”孟雪回難得全身而退一回,心中感到十分意外。
照理說他上次報道沒寫成,又連翹兩天班,回來了最輕也得是個罵,而傅老就跟沒事人似的,直接對他視而不見了。
孟雪回不曉得這是不是個好兆頭,不過想想也無所謂,他既然今天過來了,就已經做好了被領導指摘的準備。
然而整個上午,傅老只在報社裏出現過這麽一次。孟雪回本想避人耳目到辦公室去請假,奈何去了兩遭都沒遇到人,只得安安生生地坐在位子上碼文件。
辦公室的好漢們,本以為衰仔今天要吃癟了,可見其非但精神飽滿,且于此期間并未受到傅老的盤點,暗暗思量,覺得實在令人費解。
而孟雪回專心致志地整理報紙,已将煩亂念頭抛向了九霄雲外,倒是對桌新來的實習生小弟很為他捏了一把汗。
小弟是天津來的大學生,貴名陸流雲,因臉上帶着點嬰兒肥,瞧着還是稚氣未脫的模樣,大家都拿他當小孩看。
陸小弟人長得好,腦子也聰明,此番來滬乃是為了績點好看,特地跟助教申請到金晖報社實習的。
而報社裏這幫當記者的,動起耳朵來比嗅骨頭的餓狼還靈敏。他們瞧見陸流雲的吃住穿戴挺有講究,料想不是平民子弟,緊着那邊的聯絡人一打聽,方才知道這位實習小弟乃是個少爺出身,據說家裏跟津中顯貴還有些關系。
然而這事提到本尊面前,卻是一問三不知,再問就裝聾作啞,陸流雲臉上笑微微的,誰也兜不出他的底兒。
陸小弟初來乍到,萬事皆手生,辦公室的老油子們不惜得理人,只有孟雪回這個實心眼的前輩,平時沒少照應他。故而,陸流雲雖然嘴上不說,心裏卻跟明鏡似的,十分感念這位年紀相仿的“老大哥”。
“嗨,密斯特孟,這麽多天不見,我可怪想你的。”陸流雲嘻嘻哈哈地走到他跟前,手裏優哉游哉地拎了一把蒼蠅拍子——最近辦公室裏總要招蟲,出于衛生考慮,用這物事是很必要的。
孟雪回可不信他的花言巧語,擡手往陸流雲的肩膀上用力一拍,直拍得實習小弟“哎喲”了一聲,立馬就在他跟前老實了。
“哎小孟,不帶這麽着吧,一見面就大刑伺候,多生分啊,虧我還給你打掃衛生呢。”陸流雲揉了揉肩膀,覺得自己有點委屈。
“少來,你給我一邊去。”孟雪回沖他擺了擺手,表示自己不相信。
陸流雲斯文的時候很有兩分書卷氣,于其自身卻是一位頑皮的活潑青年。他揮舞着手裏的蒼蠅拍子,作勢要朝孟雪回的身上打過來,這廂手伸到一半,卻又調轉過來指着紙簍裏的垃圾問道,“你瞧見了被壓在廢報紙下面的那坨東西沒,眼熟不,看看這是誰造的孽?”
孟雪回順着他用手指的方向看過去,覺得垃圾桶裏的物事有些似曾相識。小記者腦子轉了轉,方才慢慢回想起來,他采訪那天走得急,光顧着收拾相機,忘記把早上吃剩的半個煎餅果子給帶走了。
而被他遺忘的煎餅果子,被寂寞地晾在窗臺上風吹日曬,直至天氣回溫長出了毛,才叫陸流雲捏着鼻子找到了氣味來源。實習小弟看到眼前發酵生黴的物事,驚得臉都綠了。
說罷,他甩着小巴掌,沒大沒小地往孟雪回的背上拍了一聲響亮的,終于把那前日以來憋進去的一口臭氣,給盡數呼了出來。
孟雪回理虧,也不叫疼,很老實地受了陸流雲這一巴掌,一點“前輩”的架子都不擺。
兩人瞎七話八地嚼了幾句話,孟雪回抿着一口熱茶還沒來得及潤嗓子,就被吳會計給指摘了。
“你倆夠了啊,傅老現在就擱辦公室裏坐着呢,叫他看見你二人在此不務正業,小心受考核。”吳會計拎着一只茶水缸子走了過來,話剛落地,轉向孟雪回道,“小孟,到領導辦公室去一趟,傅老找。”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孟雪回咽下熱茶,心想傅老這是憋着狠要治他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小甜粽在新書裏做配角,驚不驚喜,意不意外!新書的背景時間設定在《洋糖》之前,也就是周先生被老帥安排去法國留學的那段日子,雲哥兒為平失意到上海充實自己去了(放心,小甜粽不會與旁人有感情糾紛)。
另:更新時間改成晚上九點,想蹭個标簽玄學~小可愛們不用白天忙裏偷閑等更啦XD
感謝小天使尤心樹裏的雷~mu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