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波斯貓
小風吹過,挂在玻璃車上掉了漆的五角鈴铛,拖着底部的小彩條,輕晃出一串細細清響。
孟雪回聽到聲音回頭一看,發現賣糖的老頭子竟還沒走,不由得站在原地臊了個滿面通紅。
英國小老頭是個心思剔透的玲珑人,活到這把年紀有什麽看不過來的。他賣糖不賣嗓,眼前這二位旁若無人的情狀,落到他跟前,小老頭眼觀鼻鼻觀心,哪裏肯多擾一句話。
而面對這樣一盞瓦亮瓦亮的人形電燈泡,秦慕白臉不紅,心不跳,擡手一拍孟雪回的肩膀,老神在在道,“不是說要逛逛嗎,怎麽嚼了巧克力就走不動路了。”
孟雪回吃了他這一記不輕不重的甜巴掌,很奇異的沒有感到別扭,只覺得被秦慕白碰過的地方“噌噌”發起了燙。
英國小老頭大概是嫌他倆各藏心思,說話不利落,幹脆站出來給他倆添柴道,“兩位先生要逛廣場,可以往那邊有大噴泉的地方去看看熱鬧,這會兒應該要開賭圈了。”
“賭?”孟雪回聽到這字眉頭一皺,覺得小老頭說的這話有些不着調。
英國小老頭怕他誤會,連忙湊到二人跟前解釋道,“不是你們想的那種玩法,只是幾個耍樂器的小夥子,無聊時候想出來的新花樣。他們每隔一段日子空閑了,就會來廣場切磋彈唱本事。得勝的人會拿到大家事先準備好的獎品,有時候是一瓶酒,有時候是一塊肩章……圖個樂子罷了,是不做數的那種‘賭’,跟你們舊時在飯桌上熱鬧起來,行酒令得了彩頭是一個意思。”
孟雪回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抱着裝滿巧克力的牛皮紙袋看向了秦慕白。後者對他肯定地點了點頭,兩個人跟在英國小老頭的玻璃車後面,向着廣場中央的大噴泉走去,果然看到了很多的流浪歌手在此歇腳等待。
這些生性浪漫的西方自由份子,一眼看過去,大抵都有着白皮膚,深眼窩,一頭半長的金燦卷發蓬在頭頂,竟連長相都是如出一撤。
孟雪回知道這些番邦人都是迫于時勢,坐着游輪到中國來避難的藝術青年,并且這裏面有相當一部分人,還是從正經學校出來的外國大學生。
想到這裏,他情不自禁地往人堆裏留神觀望了一下,而後果真發現了一個氣質斐然的“異類”。
“異類”正獨自坐在花壇邊抽香煙——說是香煙其實叫煙嘴也不為過,他很寶貝地用手指拈着轉瞬漸熄的煙嘴,一口抿上去,抽得非常自在。
孟雪回透過淡淡的煙氣,看清了“異類”的長相。這一位的相貌特征,不同于日耳曼民族“得天獨厚”的金發碧眼,他不僅身材修長,并且目發皆深,看起來明顯就是個地道的法國人。
這位自在抽煙的法國青年,留着一頭半長的栗皮色卷發,十分草率地用小布條胡亂将其紮在腦後。露在皮馬甲外面的襯衫領子要翹不翹的,再配上他臉上那副似笑非笑的作态,很有一種玩世不恭的調調。
該青年懶洋洋地坐在那裏,只留給旁人一個棱角分明的側臉。孟雪回注意到他的眼睛是濃郁的深褐色,可等人轉過來的時候,他就不那麽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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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國青年的右睫毛下,掩着的是罕見的紫色瞳仁。
在如今的社會,遇到外國來的年輕洋佬是很尋常的事情,但碰上這樣一位波斯貓般的法國青年,就別具了話題性。
孟雪回因為驚訝他的與衆不同,不經意地朝着花壇的方向多看了好幾眼。碰巧就在這時,法國青年的目光撞了過來,那只顏色姝麗的紫色右眼,像一根火柴擦亮在對方的眼眶裏。
孟雪回見他突然偏頭,連忙把視線收了回來。此時,站在孟雪回身邊,正跟英國小老頭搭讪的秦慕白,察覺到孟雪回的身體一繃,順着小記者的方向看去,發現那位坐在花壇上歇腳的法國青年,正半眯着眼睛把他倆輪番上下打量。
秦慕白淡淡一擡眸,跟他對視過去,法國青年若無其事地轉過頭去,不欲與他眼神交會。
那位愛湊閑事的英國小老頭,注意到了身邊的境況,非常熱忱地對身邊的中國豪客介紹道,“您剛才看的那一位,是最近新加入活動的法國成員諾普,這孩子是從正規音樂學院畢業的大學生,在這幫人裏的威信很高。”
英國小老頭把諾普介紹得很體面,但是諾普本人顯然沒有這樣的自覺。此刻,他坐在花壇上正翻騰着一只皺巴巴的大紙袋,裏面是他帶過來的午飯,裝着自己做的三明治,跟炸得金黃的洋蔥圈,還有小半根從商店裏買過來的煙熏魚腸。
孟雪回餘光掃過去,想看看他還能翻出什麽花樣來,稍後便看到諾普從一只灰撲撲的挎包裏,摸出了一只撕了标簽的玻璃瓶。倘若叫人細細端詳,便會發現這物事跟放在貨架上的醬油瓶子很相似。
而諾普并沒有真的帶醬油過來,他在洗幹淨的空瓶子裏,裝上了兌入涼水的梅子酒。
口感濃郁的梅子酒在稀釋過後變得質地很薄,裝在瓶子裏靜置了半天,如今拿出來是一層色素沉澱在瓶底,看起來就十分寡淡。
諾普似乎并不介意這些,他就着自家出品的寒碜酒水,大口大口地把食物吞進胃裏,很快就解決了午飯問題。
他站起來舔了舔嘴唇,一臉滿足地走到噴泉邊,全然不在乎旁人的眼光,把頭伸到噴泉池子裏含住了一口水,而後大剌剌地吐到旁邊的小泥圃裏,連同漱口問題也給一并解決了。
“好吧先生們,我不得不說,這孩子有時候是挺有個性的。”英國小老頭把人誇到一半,看到諾普的所作所為,自覺無法繼續誇下去,便及時打住了話題。
秦慕白站在原地無聲笑了笑,倒也沒有在意,倒是孟雪回看着一言難盡的諾普,只覺忍俊不禁。
一言難盡的法國青年被噴泉打濕了頭發,他伸手一撩臉上的水珠,發現自己的兩只袖子也全濕透了,于是帶着領子上的一圈濕水印,擡頭望向對面那位頭戴鴨舌帽,正在拼命忍笑的中國小白臉。
諾普向來是個有借有還的人,之前孟雪回多看了他兩眼,這次他便盯住孟雪回不放了。可問題是他的目光太過直接,又不摻和多餘的表态,乍一看幾乎能起到“挑釁”的作用。故此,這一眼盯過來,便叫人感到十分局促。
秦慕白察覺到了這當中的微妙之意,手臂一帶,把孟雪回攏到了自己身邊,身體輕巧一側,擋開了諾普探照過來的視線。
“這兩個中國人,怎麽這樣害羞。”諾普站在原地有些茫然,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有絲毫不妥。
“嘿,諾普,活動馬上就要開始了,你怎麽還站在這裏,難道打算跳進噴泉池子裏沖個涼水澡再出來嗎?”一位背着大提琴的年輕歌手,看到諾普人在原地許久不挪步子,走上去一拍他的肩膀把人給叫走了。
秦慕白看到“異類”走了,轉過身來對孟雪回說道,“活動差不多要開始了,咱們過去看看吧。”
孟雪回早等不及看熱鬧了,聽到這話,興高采烈地沖他點了點頭,很快就把如波斯貓一般的法國青年,給利利落落地抛在了腦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