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巧克力
午後豔陽高照,先前打在身上還是暖融融的陽光,轉眼就變得熱烘烘。孟雪回一氣喝幹了玻璃杯裝的橙汁,轉手又端起了籃子裏的果子露。
這趟出來,他的心情很不賴,胃口竟也跟在後面好的出奇。除去眼前這位“秀色可餐”的秦先生,餐布上的琳琅佳點都叫他動手親嘗了一遍。
此時,坐在對面的秦慕白,背朝陽面十分畏熱,索性擡手解扣,脫下外面的西裝外套,露出了穿在裏邊的襯衫馬甲。
一只舊懷表掖在他胸前的裏兜,光滑的表殼被陽光照得金燦燦,細長的鏈扣垂下來,迎着他的動作輕輕晃動。
趕巧孟雪回正在低頭揪面包片,冷不丁被表殼反射出的光芒晃得一陣暈眼,忽然福至心靈,擡眼去瞧秦慕白。
秦慕白今天沒戴眼鏡出來,然而行動依舊自如,絲毫不受影響,且看起來視力奇佳,并不像是受限于此的人。孟雪回心中暗暗納罕,手上攥着半塊甜點往嘴裏塞,目光卻落在秦慕白的身上未曾離開。
“孟老師在看什麽呢,這麽入神?”秦慕白緊着他這樣一盯,沒法靜心再充沒事人,指尖一挑腕口紐扣,順手把襯衫袖子往上挽了挽。
“沒看什麽。”孟雪回連忙擺了擺手,對他不好意思道,“我只是單純有點好奇,秦先生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戴眼鏡的?”
秦慕白抿了抿唇角,微彎着桃花眼不答反問,“怎麽想起問這個了?”
孟雪回飛快一掃秦慕白的秀致桃花眼,撓了撓脖子,老老實實地說出了自己的困惑,“因為我感覺,秦先生不像是存在視力問題的樣子。”
“這個嗎,我在少年時代得過眼疾,那會兒嚴重起來是遇風就要生淚的。所幸治了兩年,有所好轉,又聽醫生的吩咐配了眼鏡相佐,慢慢也就調理恢複了。此後雖然未曾複發,心裏卻還是發怵,平素戴慣了那兩片玻璃,若鼻梁上有個物件架着,倒也叫我安心。”
秦慕白如是這般對他解釋了一番,再不往下多講了。孟雪回大惑得解,嘴角沾着甜屑覺出了一絲滿足。在剛才的間隙裏,他連吃了兩塊小餅幹,把腮幫子嚼得鼓鼓的,依舊是個天真爛漫的少年模樣。
這副情景叫秦慕白瞧在眼底也很歡喜,乃至于意外平添了兩分食欲,把盒子裏剩下的奶油曲奇也給一并揀了個幹淨。
孟雪回看他吃的高興,欲把手裏的果撻相讓,秦慕白婉拒了他的好意,轉而關切孟雪回道,“明天就要進劇組了,孟老師若有什麽生難的地方,大可過來找我。”
孟雪回心道,自打往那兒去了一趟,我可沒遇着一件輕松事,要說有難處,那可真是下手一抓一大把。
秦慕白看他眉目之間飄起淡愁,不曉得自己說錯了哪句話,伸出左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繼續試探道,“孟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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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孟雪回停住發呆,目光茫然道,“秦先生我想問問,你們這電影到底是怎麽拍的?”
“沒什麽特別的,機器往地上一放,人就站在鏡頭前面開演。要說有什麽複雜情況,那也是因人而異。”秦慕白主動替他寬心,“如果是孟老師的話,我想多念兩遍劇本就好了。”
“那這劇本又應當去如何領會呢?”孟雪回懊惱地正了正頭頂的鴨舌帽,發出了門外漢的嘆息。
“第一遍讀它的時候是書,第二遍試着角色代入,等到第三遍的時候就能摸底電影了。”
秦慕白說起心得來侃侃而談,繼續往下補充道,“一部好作品少不了感情潤澤,寫出人情味了才能讓人感同身受。我拍戲也是一樣,拿到劇本,便要試着把角色的喜怒哀樂代入到自己身上。演給誰看是次要的,首先別在鏡頭面前騙不過自己,說到底還是角色活了就叫座。”
孟雪回聽了他的高見,心中有了數,瞧起來便沒那麽慌了。他低頭咬了咬吸管,把瓶子裏的最後一點果子露給啜飲幹淨,微風拂過,把他額前的軟發擾得有點亂。
“秦先生,我們去那邊看看吧?”孟雪回擡起頭,指着遠處的寬闊地方,心癢癢的,很想過去湊一湊熱鬧。
“孟老師要去大廣場?”秦慕白挑了挑眉,臉上的表情有些意外。
“怎麽了,難道外來人士不能入內?”孟雪回見此情景,忍不住納悶問道。
“倒也不是。”秦慕白屈起手指彈了彈他頭上的鴨舌帽,一汪寵溺浸在眼底,“那邊有點亂,我怕你會不喜歡。”
“怎麽會。”孟雪回擡手抱緊了将要歪斜出去的鴨舌帽,面朝秦慕白笑出了一對深酒窩。
兩個人在酒足飯飽後,把吃剩的點心連同餐布一起收進了汽車後備箱。孟雪回走在路上,聽着遠處傳來的熱鬧動靜,迫不及待地眯着眼睛踮腳眺望,便見游衆們三五成群地聚在廣場上嬉笑,氣氛相當不錯。
他一邊往前走,一邊留意起周遭的景色,看到擺在地上的鮮花盆栽,繞着廣場中央的小噴泉圍成了一個紅心彩圈。就連旁邊白色的長椅子上,都綁着一束彩色氣球,與之相映成趣。
孟雪回側耳傾聽,隐隐約約還能察覺那頭有樂聲傳來。他暗暗思忖,眼下這副情景,仿佛是在舉行一場場面盛大的歡慶派對。
秦慕白也不多話,只管把人帶到地。于是,等孟雪回人到了廣場,才發現實況并不是先前所想的那麽一回事。
偌大的廣場上,除了那一圈用以裝飾的盆栽鮮豔體面,其餘事物落到眼裏都是灰撲撲的舊顏色,包括前面那幫載歌載舞的番邦人。
孟雪回先前只在外灘一帶看到過他們,沒想到今天居然在這裏碰到了大部隊。這些國籍混亂的流浪歌手,過着吟游詩人一般居無定所的落魄生活,走到哪裏唱到哪裏,每個人都是一片自由的葉子,跟着風的腳步決定動身方向。
照理說,這樣好的環境,是不該放任番邦人占用的。但本地的住戶因為洋房自帶後花園,根本不屑來此,便白白便宜了這些流浪歌手。
孟雪回跟秦慕白兩個黑發黑眸的中國人,站在一堆金發碧眼的番邦人中十分顯眼。有個賣洋糖的英國小老頭,推着玻璃車過來攬生意,腳步一動,挂在木杆上的鈴铛,跟在後面發出叮當清響。
“兩位先生,現在天氣這麽好,不來一塊薄荷巧克力嗎?”英國小老頭往上提了提手上的白袖套,嘴巴一張,居然說得一口流利的好中文。
孟雪回看他玻璃車裏的兩排糖包,整個上午都沒賣出去幾個,這便起了“扶貧”生意的心思,伸手去兜裏掏零錢。不想,秦慕白搶在他前面遞出去一張鈔票,非常慷慨地包下了整輛車的巧克力。
英國小老頭頭一遭趕上這種好福氣,喜不自禁地搓着手心把錢掖到衣兜裏,而後把兩只手在圍裙上擦了擦,動作麻利地替二位貴客把薄荷巧克力盡數打包進紙袋。
孟雪回人在旁邊也有些看呆,直至秦慕白把沉甸甸的紙袋給他遞過來,方才如夢初醒,磕磕絆絆地說道,“秦先生,這太客氣了。”
“不客氣。”秦慕白開口阻斷了他的話,“孟老師這麽緊張,是沒被人送過巧克力嗎?”
孟雪回點頭不是搖頭也不是,撇開上輩子不談,這趟他暈暈乎乎地穿到了民國,還真是頭一回被眼前的巧克力給整蒙圈了。
“是有,還是沒有呢?”秦慕白又問。
“沒。”孟雪回局促地沖他一搖頭,剛想替自己辯解兩句,一開口便被秦慕白喂了一塊巧克力到嘴裏。
他猝不及防地嘗到了一口甜,薄荷味的巧克力,口感涼津津的,融在舌尖香醇濃郁。
“剛才我是故意騙孟老師講話的。”秦慕白招搖着一雙桃花眼,笑得眉眼燦爛,“果然換了現在這個角度,就很好喂你。”
孟雪回聽了這話,嘴裏含着糖果,站在原地默默耳根發紅。他把頭埋得很低,一時之間,簡直不敢擡眼去看秦慕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