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玉煙鬥
這一會子,他二人待在家裏嘬香砸甜的,諾普卻是獨自一人,孤零零地躺在德國醫院的病床上抽悶煙。
下午秦慕白走的時候,跟醫生打了招呼多照顧點諾普,洋大個看在眼裏,雖然面上跟人嘴硬,心裏卻是感念的。
是時,走廊裏忽然響起皮鞋叩地的嗒嗒聲,諾普以為是巡房的小護士來了,剛想把煙蒂揿滅在床頭空花瓶裏,門把子吱呀一響,一雙蹬着“海西修”的筆直長腿,搶在主人露臉之前闖入他的視線。
諾普躺在床上吃力地伸長脖子,屁股擦着床單往後靠了靠,意圖分辨出來人是誰,可他頭擡起來只聞到了一陣芬郁的香水味。
他皺起眉頭抽了抽鼻子,發現自己之所以先看到對方的腿,乃是因為對方在進門的時候,一張姣好面孔全被懷裏的巨大花束給擋住了。
不請自來的蘇瑪珍,抱着花束走進諾普的視線,從背後空出一只手來把門虛掩上。她的出現只為代替白範達過來,探望這個不省心的“便宜兒子”。諾普靠在床頭掀了掀高腫的眼皮,并不意外她會找來,事情鬧得那麽大,遲早會刮到白範達的耳朵裏。
蘇瑪珍察覺到了他的目光,眼裏噙着一點笑,很官方地對諾普點了點頭。她此番夾着花束而來,明面誠意十足,只是不顯用心,不過諾普也知道,她跟白範達一樣,于內于外都是慣做場面的人。
諾普看着眼前這位不速之客,極有風度地跟“蘇秘書”打了一聲招呼。
蘇瑪珍客客氣氣地應了話,自然而然地把花束放到桌子上,開口叫了他一聲“二公子”。
他二人雖無沖突,因為立場太過鮮明,所以見面始終狷介。正如他所想,蘇瑪珍手裏的花束乃是進入話題的敲門磚,不至于一開口就叫局面發僵。
“病房裏消毒水味重,也沒什麽舒服地方招呼蘇秘書,你就随便挑個椅子坐吧。”諾普幹巴巴地指了指擱在對面的椅子,一句不提白範達。
蘇瑪珍是個七竅玲珑的慧性,不聲不響地挨着椅子坐了,唇邊挂着溫度得宜的淺笑,“二公子進醫院了怎麽也不找人過來通知一下,老板聽說了這件事後,心裏一攢急,立馬差人過去把那邊的管事給狠狠教訓了一通。”
“哦?”諾普聽到這話,不動聲色地擡頭看了她一眼,心裏不是很相信。因為以白範達對自己的敷衍态度來看,根本不像是會做這種明白事的人。
蘇瑪珍低頭想了想,也覺得自己這話說得過于失真,話題一拐,又轉回了諾普的身上。
“最近這邊生意忙,有照顧不周到的都是我們的疏忽,二公子也別往心裏去。”蘇瑪珍一面好言相慰,一面打量着諾普,意圖從那張鼻青臉腫的面孔上揣摩出些許情緒來。她今天是帶了白範達的吩咐過來的,可得把這個犟種子給老老實實地牽住了。
想到這裏,蘇瑪珍話裏又使了把勁,撺掇諾普跟她出院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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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爸爸有心讓我回家養着,但我現在這個樣子,是連地都下不了,這可怎麽回?”諾普擡了擡自己纏着繃帶的手臂,不氣反笑,覺得白範達跟蘇瑪珍都有病,想一出是一出的,窮折騰人。
“二公子不用擔心,你想走的話随時都可以。”蘇瑪珍掐着這個松口的間隙,擡手拍了拍巴掌,候在病房外面豎起耳朵的随行保镖,留意到了裏面的動靜,立刻把事先準備好的輪椅給麻溜推了進來。
諾普目瞪口呆地掃了一眼地上的鋼輪子,是沒想到蘇瑪珍還留着這一手,果然陪在老狐貍身邊的女人不是吃素的,她這是鐵了心的要把自己給交代上去獻殷勤。
“你們笨手笨腳的沒個輕重,去把護士喊過來給二公子穩着步子。”蘇瑪珍輕飄飄地擺了擺手,搶在諾普開口之前把保镖催出去叫人。
諾普明白自己的處境之後,人靠在床頭撐了撐打着石膏的傷軀。他目光戲谑地回望了蘇瑪珍一眼,覺得這女人為了一己私利有夠缺德的,為了讨好白範達還真是不把自己當人看。
一番忙碌過後,保镖們夥同護士用輪椅伺候着把他端上了車。諾普身上搭着薄毯,頂着一張鼻青臉腫的痛相,就這麽被蘇瑪珍給“運”到了白公館。
車子暢通無阻地開進了前院,諾普隔着一扇車窗,從外面打量了燈火通明的白公館一眼。此前他一直被白範達安置在名下閑置的高級公寓裏,今天還是第一次正式走進白家大門。
車子停在花壇前面沒有再向內,一幹人圍着諾普的輪椅下車步行。保镖們負責把諾普“運”到大廳後,便識相退了出去。蘇瑪珍身子一轉,上樓請示老板去了,諾普一個人坐在輪椅上閑不住,慢悠悠地轉着輪子在大客廳裏兜圈。
白公館的陳設是清一色的法式裝潢,頭頂勾着石膏線的浮雕天花板,腳下踏的是大理石的波紋地面,一條羊皮底的長沙發橫跨屋子中央,上面并排了兩只花色一致的海綿靠墊。
諾普轉着輪椅從挂在牆上的名畫下面路過,目光一掃有序放置葡萄酒的玻璃櫃,不可置否地啧了啧嘴,覺得這位中國老爹有些過于顯擺。
而他确實想的不錯,白範達是個很有情調的人,并且樂于享受,故而在這上面總能做到盡善盡美。
輪椅經過拐角的時候,不小心颠了一下,諾普緊着這一颠,無意識地擡起頭,看到立櫃上面擺了個大相框。
畫面的兩位先生親親熱熱地靠在一起,左邊那位是白範達,右邊那位年輕人勾着他的肩膀,與白範達的面部輪廓極為相似,正是白家那位命途多舛的大公子白明琛。
諾普凝神打量了一會兒,多少能猜出點對方的身份,他對白家的事情知之甚少,只清楚白大公子因事故英年早逝,白範達痛失愛子思慮再三,才漂洋過海把自己給弄來了中國。
而在來中國之前,諾普心裏也清楚,白範達收容自己并不是出于“後繼無人”的考慮,他這樣的人,身家豐厚,名利雙收,就算沒有子嗣,也會有個好晚年。
諾普別開臉準備滾着輪椅離開,角度一偏,眼角睃到好像有什麽東西,在吊燈的亮照下微微泛光。他手下一停,察覺到擺在相框後面的好像是一枚螺絲零件,眼睛微微一眯,只不知道此物事擺在這裏是什麽意思。
是時,樓上傳來了動靜,諾普聽到腳步聲,忙把視線從立櫃上收了回來,手裏麻溜轉着輪椅往客廳中間走。
片刻之後,白範達裹着睡袍走到樓下,手裏托着一只嵌了玉嘴的磨砂煙鬥,眼皮一擡,并未開口過問諾普的慘樣子,反倒踱着步子坐上沙發,率先悶出了一口濃白煙霧。
諾普在這嗆人的煙味裏咳嗽了兩聲,并未感到心寒。他冷眼旁觀,發現白範達今天的精神很不好,遠看看不出什麽,往近了瞧,不光眼下布着一層青暈,就連嘴唇也是煞白的,襯得面孔顯出了幾分陰鸷,坐在人前全靠煙草提神。
“老板。”落後下樓的蘇瑪珍,手裏端着瓷杯走了過來,白範達接過來,艱難地咽了一口下去,重又把瓷杯推到了蘇瑪珍的手裏。
諾普偷眼一瞧,發現冒白汽的杯子裏,熱騰騰地翻滾着黑色的湯汁,看樣子并不是咖啡之類的熱飲,也不知道蘇瑪珍到底往裏頭裝了什麽東西。
白範達摩挲着心口緩了兩分鐘,待緩出一點子精神氣後,方才耐心審視起這個法國過來的便宜兒子。他對諾普尚未存在一個清醒的認識,本來打算過些日子再加試驗,如今看他整天無所事事地瞎鬧騰,有心給諾普出個絆子挫一挫性子。
“你來這裏也有大半年了,熟悉環境之後該找點正事做一做了。”白範達面無表情地咳嗽了兩聲,目光定定地聚在諾普的臉上,繼續補充道,“近來我的身體時好時差 ,情況很反複,需要有人出面把白家的字號扛起來。”
這句話倒是沒有作假,白範達手裏的流動資産十分龐大,明面上的入股投資只是一小部分,私下也做不見光的生意,不過為了保密起見,向來只有姓白的人才能過去接手。
可惜,諾普沒有在商場上翻雲覆雨的遠大抱負,聽了這話反應淡淡的,迎着白範達的目光,态度敷衍地“嗯”了一聲,內心不為所動。
“那好,等你身體養好了,我撥兩間鋪子給你練練手。”白範達眯着眼睛點了點頭,把煙鬥遞到嘴邊吸了一口,接在後面說道,“早上百貨商場那事,你鬧得太大,我已派人過去把事情打點好了。”
諾普聽到這話,垂下睫毛拉了拉膝蓋上的薄毯,對他說了一聲“謝謝”。
“還有,原先那家德國醫院不必再去,人多嘈雜,不利于調養,我會叫蘇秘書另給你換家診所。”
諾普眉頭一皺,含糊着點了點頭。就換醫院這事,白範達美名其曰清淨調養,實則不然。諾普心中清楚的很,白範達并非關切心起,只是純粹為了提防自己跑路,變相把人**起來而已,他高興不起來。
此時,指針已過了十點,整時必報的老銅花鐘在客廳裏當當敲響。白範達沒打算留諾普在家休息,話說完後把人晾在輪椅上,自己悶在沙發上吞雲吐霧。
蘇瑪珍察言觀色,悄悄到外面吩咐保镖給人備車。諾普突然地來,又匆忙地去,一傷筋動骨的大個子,擱輪椅裏頹得渾身上下都酸痛了起來,可白範達還是理所當然地膈應人。
諾普心裏憋了氣,沒等人進來招呼他,自己轉着輪椅往外走,倆輪子滑到拐角的時候不小心撞到了立櫃,哐當一震,擺在上面的相框啪嗒一聲,直接倒扣在了櫃面上。
就這一下子,諾普人還沒反應過來,白範達的眉頭已經絞在了一起,目光不悅地從他臉上擦過去,好像諾普把祖傳的大件兒給砸了。
諾普莫名其妙地受了他一瞪,人愣在輪椅上沒說話,蘇瑪珍走進來看到這父子倆又面面相觑僵一塊兒了,想要出面當和事佬。
諾普不受這氣,脖子一梗,吊着一膀子繃帶,哧溜溜地轉着輪椅往外走。蘇瑪珍沒辦法,向跟進來的保镖使了個眼色,把爛攤子一交,步子拐到立櫃旁邊,擡起袖子擦了擦相框的邊沿,把東西端端正正地擺回了原位。
“這小子白留了老子的種,從頭到腳沒一樣叫人中意的。”白範達氣得一把撂開手裏的煙鬥,對這便宜兒子嫌不過來。
“要我說呢,您也沒指望他做個家裏人,得過且過也就罷了,別把自己氣壞了。”蘇瑪珍走到後面替他順了順氣,一低頭,看到白範達的鬓邊又多了兩根白發。
“以後阿琛的照片別擺外面,把他留下的其他東西也好好收起來,一起送到我的卧室裏去。”白範達撐着額頭,表情很疲憊。“總共阿琛也沒留下點什麽,這現有的東西遇上了磕碰,叫我心裏怎麽過意得去。”
蘇瑪珍看了他這副模樣,在旁默默嘆氣,白範達對白明琛的愛是近乎偏執的拗,人在的時候他管着兒子的腿,現在人走了,他也就只剩下了這一點子睹物思人的念想。一旦上了頭,脾氣就跟他健康反複的身體一樣,好一陣,差一陣,真是不夠消停的。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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