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香米粽

孟雪回歇在旁邊恢複了兩分精神,忍不住擡頭去看季畫擺弄脂粉。

外行看內行忙起來花樣多,季畫離開家前手裏準備得匆忙,沒來得及提前把物件兒給拾掇好,這邊皮箱剛打開,回頭就出去跟人要來熱水、臉盆,用紗布墊着細毛刷子往裏面泡。

孟雪回閑着無聊,身上披着秦慕白的舊襯衫,在征求到季畫的許可之後,把皮箱裏的瓶瓶罐罐一樣一樣擺到桌面上瞧。秦慕白坐在旁邊,微側着頭看他專心致志地擺弄新鮮物件,架在鼻梁上的金邊眼鏡擦着燈光微微發亮。

季畫的上妝用物分得很精細,從眉黛到口紅就搭配了不下于五種,然而東西也絕不累贅,統一被他用酒精爐子化在分好格的小瓷碟裏,既節省了空間,又多了樣數,實在心思奇巧。

而那堆瓶瓶罐罐裏,除了季畫自己親手調配的幾樣脂粉,其他油啊膏的不是打上海本土産的好物,就是一水兒來自北平老作坊。孟雪回好奇之餘,拿了一只通體光滑的白瓷小罐來瞧,打開蓋子清甜香味撲鼻而來,深深一嗅居然還能勾出人的食欲來。

“這膏子是拿着傳下來的祖方,特地托相熟的老師傅給熬的,日常我只拿了它替人上妝潤膚,其實防治皴裂的效果也是特別好。”

季畫聊起脂粉玩意來如數家珍,“早些年我剛起生意的時候,坐車渡船的南北兩頭跑,遇上那些個氣候變化無常的時刻,害起過敏來吃了不少苦,非得帶上它搭着湯藥內服外用,才叫個心裏踏實。”

孟雪回聽了大大稱好,挑抹了一點子香膏到手上,輕搓開來質地水潤,吸收特別好,一忽兒就融到皮膚裏去了。他尖着鼻子嗅了嗅手背,莫名聞到了一股甜絲絲的糕餅香。

“糕餅香?”秦慕白聽到他發自肺腑的一番描述,捉了孟雪回的手送到鼻尖聞了聞,嘴裏笑說道,“我看孟老師這是饞了。”

孟雪回被他點破心事,嘿嘿笑了兩聲,不好意思地把手縮了回來。季畫倒是站在旁邊認真回他倆道,“這東西吧入口也無礙,只是……”

還沒等他把話說完,孟雪回聽到“無礙”兩字,玩心大起,迫不及待用挖了一指頭香膏嘗了嘗,兩條眉毛立馬皺到了一起。

“用料都是瀝幹淨的骨膠跟魚泥,雖然用花汁改了味,但嘗起來跟生豬油倒也不差許多。”季畫如實補充道。

孟雪回把話聽完整了,皺着鼻子把茶水端出去漱了口,等到再回來的時候,望着那罐“美味”香膏仍然心有戚戚。

“小孟這模樣倒讓我想起了一個人。”季畫瞧着孟雪回若有所思。

“誰啊?”孟雪回好奇道。

“讓秦先生說。”季畫看向秦慕白,後者略一思忖,開口應道,“謝玉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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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了。”季畫巴掌一拍,證實了他的想法,當下說的正是那位臨場告假,放了劇組鴿子的謝姓兒郎。

“怎麽回事啊,你們給我說說呗。”孟雪回忍不住開口催道。

“有一回,陳導買來充作道具的蛋糕,被他挨個拿勺子刮走奶油吃了,偏偏那天又着急擺餐廳的場面上鏡頭,劇組沒現配的甜點,出去買又來不及,秦先生直接讓人到倉庫裏拿生豬油抹上去充數。”

季畫如今提起這樁事來,仍然忍不住要發笑,話裏頓了頓,繼續往下補充道,“事先也沒人說開這趟偷龍轉鳳,等到散了戲,小謝又往甜點上動腦筋,這一口咬下去,嘗了一嘴膩,可把自己給惡心壞了。”

他說到這裏已是笑聲不止,孟雪回擡頭看了一眼秦慕白,跟在後面“哈”出了一聲笑。

“要認真說的話,這事大家都有份,主意是我出的,東西是胡編劇找的,季老板湊在旁邊看熱鬧,也是不嫌事大。”秦慕白豎起一根手指晃了晃,不肯全然認同。

季畫聽了哈哈大笑,嘴裏連連稱是,不替自己開脫。只一味把話題往孟雪回身上引,讓秦先生這回可不要再欺負老實人。

一屋子的人坐在那裏傻樂,門外忽然傳來吱呀一聲,胡編劇走進來,呼哧呼哧喘着氣,面朝孟雪回說道,“事兒都整明白了,爐子放在大門口的時候,被弄堂裏的猴孩子塞了旗火,那玩意都是過年的時候積下來的,幸好東西大部分都受了潮,否則你要湊的近了,非得崩個滿臉花不可。”

一場突發小事故感情是熊娃子給鬧的,孟雪回聽了這番原委,慶幸之餘,順了順自己的心口,暗道虛驚一場。

“我說你這傻孩兒也是心眼太實誠,躲都不帶躲的,也不喊人來幫忙,直挺挺地往那兒一摔,可把人給吓壞了。”

胡編劇屁股挨上椅子晃了兩下腿,看孟雪回支支吾吾地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連珠炮似的又溜出一句,“瞧你這樣子可別是經歷過啥遭罪場面,給留下了後遺症吧。”

孟雪回慌亂擡頭,臉上強擠出笑容加以否認道,“這太平盛世的,哪有什麽遭罪場面好經歷的,胡編劇快別給我杜撰了,越說越亂,跟寫小說似的,串起句子來沒個譜。”

他心裏沒底,說這話的時候眼神都是虛的,秦慕白擡手一摸下巴,捕捉到了孟雪回的為難姿态,上前一步,替他開口解圍道,“老胡,行了你,要偷懶就直說,別叨着人故意拉扯時間,生怕別人猜不到你心裏的賊念頭似的。”

胡編劇坐在那裏,莫名其妙被秦慕白堵了一通,瞪着眼睛粗喘了一口氣,擺出要揍人的架勢來,伸着脖子沖他啐了一個無聲大“呸”,懶得開口分辯。

從某些時候來說,他這個揮舞筆杆子的文才大将,對上秦慕白的錦口繡言常有落敗的風險,為保體面,還是及時打住話題比較好。

季畫作壁上觀,因為知曉幾分內情,所以看得真切,隐約能從孟雪回的反應當中琢磨出些許的深意來。

他雖然對那年白家工廠爆炸的事情不曾親眼見識過,但在跟白範達打交道期間還是留過意的,又兼自己的工作緣故,私下在名流圈裏接觸的大腕也不少,兩幫人聊起來都不忌諱,到頭來反倒是被季畫這個徹頭徹尾的局外人給摸到了內情。

空氣當中有了一瞬間的安靜,秦慕白漫不經心地掃了季畫一眼,其用意不言而喻。他心裏還記挂着早上留下的報紙謎題,眼下有心人就在場,只消上手一點撥,答案便能呼之欲出。

可季畫站在對面笑得悠然,臉上雖是一團和氣的模樣,卻也看得出來是個不欲插手的态度。秦慕白不便在孟雪回面前直白提起這事,也不好背後轉向季畫強人所難,他低頭一推金邊鏡框,在心中默嘆。

一時間,在場的人除了一頭霧水的胡編劇,其餘三位個個心懷他想,孟雪回是愁,秦慕白是惑,而季畫明哲保身,是該瞞則瞞,不生是非。

“咚咚咚。”

又是一陣敲門聲響起,落在門上急如鼓點,很有兩分陳導平日的焦躁做派。胡編劇拍了拍大腿起身開門,衆人齊齊回頭去看,哪曉得來人不是陳導,卻是上次被孟雪回醉酒之後薅了帽子的灑掃小哥。

“你這咋咋呼呼地跑過來幹嘛呢?”胡編劇笑容往回一收,不懂這小子在毛躁個什麽勁兒。

灑掃小哥撐着兩條瘦伶伶的胳膊扶着門框直喘氣,斷斷續續地說道,“陳、陳導叫我過來喊你們,說是外、外面來了……”

“來了什麽?”孟雪回磕磕絆絆地聽着替帶話的這位着急,把頭往外一伸,好奇追問道。

灑掃小哥看到孟雪回,一下子回想起這人那天在片場“發瘋”的事情,他心有餘悸地把帽子按在頭上緊了緊,生怕再被這小白臉子搶了去。可孟雪回對自己的醉态一無所知,伸手撓了撓脖子,并不曉得灑掃小哥此番動作大有深意。

胡編劇不惜得幹站在這裏浪費時間,橫豎從這裏走到片場也沒多遠的路,他直接過去看看情況就是。秦慕白跟季畫兩人與他抱着同樣的想法,而孟雪回一個人留在休息室裏待不住,便樂得跟在後面湊湊熱鬧。

一行人來到片場,眼前并非意料當中的來客場面,視線所及是橫在道邊的一輛木板車。板車挺大,上面擱着兩只體積可觀的大木箱,此二物上各蒙了一層紗布,只有一根綁着彩色布條的竹簽從裏頭伸出來,上面象征性地插着一只大粽子——瞧這情形不用說,箱子裏頭定然裝的也是粽子。

陳導面朝大板車,手中夾着煙蒂,腳下已丢了一堆煙頭。這時,從大板車後面跑過來一個皮鞋蹬地的中年男子,看打扮約摸是秘書一類的人物,站在陳導面前不住地用手巾揩汗。

“嗳陳導好,我是謝少爺身邊的助理唐香山,這馬上端午節快到了,今天替我們家少爺過來給大家加個餐。”唐姓男子點頭哈腰如是說。

這個年代還沒興起“明星助理”這一職稱,只有進圈玩票的有錢人才像模像樣地帶了親信過來打點事宜。諸如秦慕白這類靠真才實幹走場子的演員,是不屑随同入俗的。陳導未必對唐香山有印象,但放眼全劇組,只有臨場跑路的那位人才開過這樣的前例,于是一切就都有了說法。

“我聽唐助理這語氣,怕是小謝已經回到上海了吧?”陳導把抽完的煙頭丢在腳下擦滅,繞過這句客套話,直截了當地問道。

“陳導真是料事如神,我們少爺今早剛從日本游輪上下來,這會兒正從碼頭上往這兒趕呢。因為擔心不告而來,上門太過唐突,便預先發了電報讓我過來準備着。”唐香山臉上尴尬了一下,一邊說一邊掀開木箱子上用來擋塵的紗布,露出了帶過來的贈禮——個數吉祥的八十八只大粽子。

“您瞧,這左右兩箱,一個素的一個葷的,剛出蒸屜就裝上了木板車,到現在還熱乎着呢。”唐香山極力誇贊粽子的美妙,意圖讓這個不好對付的香港犟老頭體會到自己的用心。

平心而論,這趟送來的粽子個頭是挺大的,看唐香山的莊重程度,想必味道也不會太差。八十八個大粽子被分批裝在箱子裏,一邊飄香,一邊等待貴人接納,畫面有種說不出的滑稽感。

孟雪回站在附近作壁上觀,心道這謝玉琦雖然行事乖張,倒還挺會做人的,這趟上門,人還未來,伴手禮先到,可以說是相當有誠意了,只是不知陳導肯不肯賣他這個大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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