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蟬時雨
孟雪回走出病房的時候,外面的蟬趴在樹上叫得斷斷續續。
他這趟沒白來,連秦慕白都沒問出來的事情,只話裏多提了一句顧琛,葉德琳便在人面前松了口。現實裏的答案無疑是殘忍的,孟雪回無法安慰任何人,只能選擇平靜離開。
路上的陽光明晃晃,孟雪回擡手擋着,一陣熱風吹過,把他額前的汗水刮進了眼裏,激出一片麻麻刺刺的澀。
孟雪回揉了揉眼睛,忽然就嘆出一口氣,将來還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在前面等着。
快出大門口的時候,一輛汽車開過來擋住了他的路。孟雪回後退一步,看到車窗被搖下來,露出了一張西洋式的熟悉面孔。
坐在車裏的諾普跟他同時意外了一下,而後笑出了一排整齊的白牙,“孟,好久不見。”
孟雪回打量了闊氣的小汽車一眼,站在原地有些驚訝,“諾普?”
“你不問我為什麽會在這裏嗎?”諾普打開車門,拄着一根文明棍下了地,看着孟雪回語氣有些委屈。
孟雪回撓撓腦袋,他是想問沒錯,倒不是像他意會的那麽個問法。
“上回受的傷還沒養好,我今天是過來複查的。”諾普這會子倒是很懂他,彎腰拍了拍自己的膝蓋,自顧自地調侃道,“窮命一條,越過越惜福。”
這話孟雪回聽了可不能茍同,此刻若非他是個瞎子,眼前的洋先生西裝革履,分明與之前的窮小子判若兩人。
諾普順着他的目光回頭看了看身後汽車,摸了摸鼻子說道,“唔,我最近托朋友的福新得了一輛汽車,等一會兒拍完了愛克思光片,一起出去兜風怎麽樣?”
孟雪回搖搖頭,避開了諾普熱情讨好的視線,“你對我有所隐瞞。”
此番回答不出諾普所料,他握住手中的文明棍輕輕點地,開口說了一聲“抱歉。”
孟雪回擡手在額頭上擦了一把汗。
“你現在還跟秦在一起嗎?”諾普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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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現在是秦哥的私人助理。”孟雪回如實作答。
諾普點了點頭,沒再跟他開口說挽留的話。
“那,我還要去店裏拿秦哥的衣服,就先失陪了。”孟雪回進退有禮,委婉跟他告了辭。
諾普本想說自己開車送他一段路的,可看着孟雪回如釋重負的背影,很平靜地把這話給咽回了嗓子裏。他的中國小朋友已經有了守護騎士,自己不應該再冒昧打擾。
教會醫院對面的樹蔭下停着幾輛黃包車,孟雪回走過去随意叫了一輛搭坐,很快離開了這裏。
諾普低頭揉了揉酸疼的膝蓋骨,拄着文明棍慢悠悠地坐上了汽車。負責給他複查的醫生正在辦公室裏等着。
教會醫院的辦事效率很快,諾普照完愛克思光後略等了一個鐘頭也就拿到了診斷書。上面顯示的情況挺好,只消等骨頭再長個把月,諾普基本就能疾走如風了。
洋醫生是個留華工作的法國人,在醫院遇到了同籍的病人,思鄉情懷頓起,拉着諾普聊了好長一段天,直至護士過來提醒他到了查房的時間,才意興闌珊地收住了話題。
諾普坐在椅子上哭笑不得,抓起握在手邊的文明棍跟在後面走出了辦公室。路過樓梯口,他聽到附近的病房裏腳步嘈雜,隐約還夾帶了女人的哭聲。出于好奇,諾普把手下點地的文明棍掉了個頭,輕手輕腳地走到了病房外面。
他到一個穿着淡紫色睡衣的女人坐在輪椅上掩面哭泣,兩肩上下顫動,是怎麽也止不住的那種。旁邊的兩位洋護士心急如焚,怕她哭壞了身體,一直蹲在輪椅前面小心安慰着。
可女人只是哭,聲音沙啞而哀恸,看起來很絕望。就如同一個不谙世事的小女孩,不記得自己有過一個兒子,偶爾想起愛的人,就會踏在原地撕心裂肺。
諾普站在外面看了很久,不知出于各種心理,他看到裏面的女人想到了自己的母親。同樣是弱小無助,對生活失去了希望,每天都活得很勉強。
“可憐的女人,願上帝與你同在。”諾普嘆了口氣,拄着文明棍向樓梯口走去。他今天還要去白公館待命,做生意可不輕松,白範達總有工作任務要委派給他。
外面豔陽高照,在諾普趕往白公館的間隙裏,已有一輛嶄新的雪佛蘭汽車低調開進了白家大門。
白範達把玩着兩顆玉石核桃,抽出一只手來拍了拍替他揉肩的女人,嘴角浮上淺笑,“瑪珍,上供的來了,去準備點果茶過來待客。”
站在沙發後面的蘇瑪珍,聞言莞爾,踩着高跟鞋袅袅婷婷地走了出去。
半刻鐘後,茶到人到,白範達笑微微地指着沙發請這位夥伴落座。
“哈哈大老板,我華某人過來給你送禮了。”華姓來客身材甚是魁梧,屁股往沙發上面一挨,登時就陷下去一個深坎。且此君嘴裏還鑲着一顆黃金大牙,一張口,能把整個下颚映在燈光下閃閃發亮。
蘇瑪珍每每瞧了姓華的這副滑稽模樣,便要打從心眼裏發笑,礙于白範達在場,只微抿了抿紅唇,表情十分含蓄。
而這位華先生自進來打了招呼後,便坐在沙發上闊論,天南海北無所不吹,哄得白範達笑咳了煙氣後,便開始一樣樣地将禮品單上的好寶貝遞于人前展示。
“喏,您瞧,這一堆皮草,如今在關外可抵半枚金裸子。”華先生把粗糙的手指放在禮品單上點了點,鑲在嘴裏那顆黃金大牙要露不露。
白範達聽了潦草一點頭,沒有多做評價。這貨是從關外流通過來的不錯,只不知通的是哪個渠道,依這位華先生的做派,怕是來路不幹淨。
而試試正如他所想,華先生斂來的黑貨遠不止禮品單上寫的這些,他只是挑了“明白的”,放在場面上做人情。任誰都知,白範達是個“會走水路”的行家,不巴結點兒,以後做起生意來鐵虧。
“您別多想,我華某人哪敢拿惹事的東西過來孝敬白先生。這些,都是能放到市面上流通的。”華先生搓搓手,面上目露精光。
白範達聽了心裏明明是高興的,卻笑眯眯地抄起文明棍作勢要砸他,“誰要你這犯王法的贓物。”
華先生嘿嘿一笑,馬屁拍得挺響,“我只認您是天王老子。”
漂亮話說再多也不嫌少,白範達招招手,讓蘇瑪珍拿了自己的支票夾子來,從裏面取了一張下來,給他點了一串零。
華先生有些受寵若驚,“這哪兒能啊,我這送禮的,可不是打着要飯的心思上門來的,大老板太客氣。”
“有禮有回,生意人,要大家都不虧才合作長遠嘛。”白範達笑。
華先生是個精明人,一聽這話立馬不推脫了,趕着趟開口恭維了一番白範達。
等到送完禮,華先生沒有在白公館裏多待,晃着一口燦牙走了。
白範達托着煙鬥吞雲吐霧,眼睛瞥向了蘇瑪珍,“走了一個,還差一個,諾普那小子磨磨蹭蹭的,最近有在忙正事嗎,我給他身份可不是準備讓他當甩手少爺的。”
蘇瑪珍知道他會提諾普,忙從小皮包裏翻出一張制作好的行程單,送到白範達的手上,“您放心,如今這位倒也識相。想來便是為了他母親與兄弟,也會低下頭來做事的。”
白範達将這單子上下通讀了一遍,臉上笑微微的,也就不急着催了。蘇瑪珍跟在後面揣摩心思,紅唇輕啓,“老板啊,咱們別的指望不上,以後指望他賺錢倒也可以。”
白範達靠在沙發上深吸了一口煙鬥,眯着眼睛吞雲吐霧,“瑪珍,目光要放長遠點,錢嘛,不算什麽,事到臨頭,是買不了遺憾。”
蘇瑪珍回了他一聲是,越發覺得老板的心思是猜不透。
“對了,上次讓人從葉家搞出來的照片呢?”白範達忽然想起這茬事,直了直腰背,對他開口問道。
“您放心,那堆照片昨天就洗好了。”蘇瑪珍按捺不住好奇心,答完話後湊過去問道,“您要這東西是為的什麽用處呢?”
白範達猶豫了一瞬,把煙鬥扶到嘴邊,悶了一口煙,“給阿琛看看。”
人都死了,還有眼睛看?
蘇瑪珍聽了這話額角一跳,險些把手邊的茶杯給碰到地上。
白範達坐在沙發上出神,把對着兒子的照片自言自語,“阿琛,你為了那個女人,不惜背離家門,哪怕隐姓埋名也要護她周全。可是到頭來,她為你做了什麽,在葉家人眼裏,你不過是個一文不名的路人。到頭來,知道心疼你的不還是我這個爸爸嗎?”
蘇瑪珍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連大氣都不出一個。她覺得白範達最近把兒子挂在嘴邊提多了,連性格都變得有些邪門。
不過想歸想,開口把個安靜氛圍鬧得烏煙瘴氣的那是不必,蘇瑪珍曾一度怕他發瘋,如今白範達的情況穩定下來了,她想着對方在以後的日子裏給自己找個精神寄托也好。
人走茶空,白公館好不容易安靜下來,又被一通電話給吵出了熱鬧。原是那位華先生想要馬屁拍到底,在電話那頭連番示好,愣是把白範達這尊請不動的大佛,給挪到了酒桌上。
結果,等諾普開車到地的時候,又是空跑一趟。大夏天的烈日當頭,簡直要把車蓋烤化,諾普受不住這份遭罪,擡手松了松襯衫領子,把車子停到了白家花園的樹蔭下。
白公館的老管家對此沒有多言,白範達雖不待見這個法國來的兒子,但放人進去喝杯水總成。
“您這腿還沒好吶?”老管家看着諾普一拐一晃地拄着文明棍,忍不住開口問道。
“天氣熱,傷口總要發炎,白先生又不許我在家閑着,也就變成這樣了。”諾普把汗濕的卷發往後面撥了撥,沖老管家笑了笑,他除了在白範達面前違心叫一聲爸爸,日常在外從不刻意自提是白家子孫。
老管家在白公館吃了二十多年的飯,憑着眼力勁就知自己下一句該說什麽話。他見諾普笑臉之下不是個從容模樣,忙把話題帶到天氣上去,要給少爺拿鎮在冰筒裏的果子露去。
諾普聽了這話倒是挑了挑眉毛,他沒想到白公館在這寸土寸金的繁華區居然還建有冰窖。
果子露拿到手,他把外套搭在沙發上,很悠閑地在客廳裏走了一圈。
抛開其他主觀因素不談,白範達的品味很符合他的審美,平常沒什麽機會靜坐下來好好觀摩,今天鑽了被放鴿子的空子,倒是可以理直氣壯留下逛一逛。
老管家待了片刻,看他是個無所事事的模樣,也便不留下作陪,捶着老背到院子裏盯着匠人修剪花木去了。
諾普放下喝空涼飲的玻璃杯,慢悠悠地走到水晶櫃前細數白範達的珍藏紅酒。餘光一瞥,看到牆上有幅壁畫挂的有點歪,下意識地動手去調整。
哪曉得他這一轉,竟然帶動了嵌在牆內的釘子,如同擰發條般攪動出一聲清脆咔響,旁邊的牆應聲松動了一下,抖下一小塊灰塵。
誰能想到白公館居然在這人來人往的客廳裏暗藏玄機。
諾普站在原地定了定神,擡頭環顧四周,确定無第二人在場後,拄着文明棍小心翼翼地走過去,他試探着把牆往裏推了推,很輕易就得了手,這塊地方果然是空心的。
諾普對白公館的構造陌生的很,瞧着眼前的密道,似乎是直通了地下室,他猶豫了一會兒,閃身踏了進去,在摸到電燈開關後,從裏面把磚牆給推回了原位。
從理智來說,他一個不受待見的便宜兒子,遇到這事應該回避才是,但諾普骨子裏是個愛冒險的人,他對白範達的好奇遠高于嫌憎,秉着一腔求知的心思,他在昏暗的燈光下踏出了步子。
四周安靜的只能聽到皮鞋叩地的輕響,諾普随走随按牆上的開關,低瓦的小燈泡把他的視野映得明亮。
白公館是個有秘密的地方,這一點他确實沒猜錯。
下密道的過程沒有探險家筆記中的那般曲折,諾普進入得相當順利。在拐過一條彎道後,他看到了一扇嚴絲合縫的黑色鐵門。此門是插銷式的設計,且外部并未上鎖,諾普拉開插銷,上手一推,門就開了。霎時,一股寒氣撲面而來,凍得他打了個噴嚏。
諾普揉了揉眼睛,看清當中情景後自顧自地聳聳肩,此處除了冰塊別無他物,單純只是冰窖而已。
掃了興的“大冒險家,手裏抓着文明棍就準備走,不想出門的時候腳下踩了冰碴,身子一歪,文明棍角度絕妙地戳向了地面。然後,撬動了腳下的磚塊。
偏他走運走的好,平地上就這一塊磚壓得不實,諾普移開磚頭,從下面摸到了一把鑰匙。既然有鑰匙,那一定還有沒摸到的大門等着他去打開。諾普退回原路,四處敲敲碰碰,還真摸到了一扇小門。
門上帶了鎖,還是雙孔的,諾普只找到了一把鑰匙,另一把卻是被白範達貼身藏着。他不慌不忙地把栓鑰匙的鐵圈彎回直條的金屬絲,配合着前面那把鑰匙搗鼓了半刻鐘,只聽得“咔嚓”一聲脆響,倒是順順利利地把鎖頭給打開了。
這回出現的不是冰窖,而是一間普通的房間,只是空氣中彌漫着濃烈的香味,揮發起來足夠沖撞人的嗅覺神經,仿佛是在刻意掩飾着什麽。諾普抽了抽鼻子,想起了大學實驗室裏的防腐油料。
在低頭的瞬間,他才看到門口燒了一攤灰,諾普用文明棍撥拉了一下炭盆,發現裏面還有小半張未燒盡的照片。
照片上的女人他并不陌生,下午剛在醫院見過,那副痛不欲生的絕望模樣令人印象深刻。
這場巧合來的太過疑雲密布,像是一塊秤砣沉沉壓在心底,諾普繞開炭盆,進去摸了開關亮燈,濃烈的異香不散,被冷氣浸的陰森森的,沁的人牙根發碜。
屋子的正中央停了一張床,一道白幡遮擋在前,上面畫着靈符似的水墨圖案,諾普揭開一看,下意識就捂住了鼻子,胃液一陣翻湧,忍不住開始幹嘔。
床上冷冰冰地躺着一位青年,看不出有活氣。這人是他見過的,在白公館的一面水晶相框裏,照片上的人眉眼肖似白範達。
“白明琛。”諾普念出了這個名字,心裏還是難受,這感覺不僅是生理上的,也有精神沖擊。人死不能複生,入土為安的道理,連他這個法國人都懂,更枉論是白範達?
“他真是瘋了。”諾普默默搖頭,在做好心理準備後,上前仔細觀察了一下,白明琛沒有活息是肯定,但瞧起來卻是面有生氣,連頭發絲都不曾亂。如果換個地方擱置的話,或許只讓人以為他在睡覺。
諾普垂下眼簾百思不得其解,忽然意識到了什麽,轉到附近看了看,果然在軟墊上發現了一絲彩墨痕跡,有人定期對屍體進行了修複。
一個人,要抱以何種程度的執念,才能把事情做到這般地步。諾普扶住額頭嘆一口氣,強忍着不适退了出來,臨走時不忘把鑰匙重新丢回磚頭下面。
他是真的很後悔,今天非忍不住要好奇心作祟。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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