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少年夏
“秦哥。”孟雪回被他罩着手,耳朵有點紅。
秦慕白順勢把自己沒動的那客奶凍推給他,嘴角噙着笑,“包廂很熱嗎,臉都憋紅了,吃點涼的降降暑氣。”
孟雪回眼皮一抖,把手抽出來,捏着勺子在瓷盤裏刮擦了一圈,響出一串欲蓋彌彰的雜音。
秦慕白在他吃甜品的間隙裏,輕手一推金邊眼鏡,往下繼續話題。
當年,葉家那位不靠譜的父親,坐游輪過來尋兒找女的,在香港逗留數日不得人心,沒多久就領着長子灰溜溜地回了上海。
秦慕白跟小妹德琳遠離故土,在香港度過了少年歲月,本以為這輩子都不會跟那邊有交集,卻沒想到命運往往不由人來算。
葉德琳進入女子大學的那個秋天,因為成績優異被校方安排到上海當交換生,機會難得,她不想錯過。
女兒家在外多有不變,在得到秦慕白的首肯後,葉德琳預先跟“那邊的家”打了個招呼,到上海後帶着行李直接住進了葉公館。
開頭的一切都好,同學友善,老師和藹,葉德琳對環境适應的也不錯。可惜綿思少女大抵逃不過戀愛的苦惱,葉德琳的眼裏很快就裝進了一個颀長的背影。
該君姓顧,是長她兩級的師兄,如今已提前修完了學業,日常只到學校來當個臨時助教。
彼時,葉德琳尚且不知,命定的劫數早在她想入非非的那一刻埋下了禍根。
不久的将來,顧琛這個名字會反複出現在她的日記裏,步入她的夢,直至刻進她的心裏,與之骨血相融。
葉德琳在上海學業到期的那個春天,已跟顧琛保持了半年多的秘戀關系,出于某種不可說的目的,顧琛引誘葉德琳與他私奔。
兩人出逃順利,在外同居一年,等秦慕白聯手葉家這邊,親自出馬拿人的時候,葉德琳已經懷有身孕。
“德琳一門心思要跟顧琛過日子,卻沒有想想家世清白的子弟,何必不予愛人名分,要這樣偷偷摸摸地相處。”
秦慕白說到這裏情緒有些激動,他嘆一口氣,坐在對面開始低頭揉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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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雪回聽到這樣的秘聞,不知自己是否應該開口,跟在後面如坐針氈。
秦慕白飲了一口酒,與他繼續說道,“事已至此,我想為了德琳,成全他們也好。可惜等到将談婚論嫁提上日程,顧琛又不肯妥協。他兩人私下大吵一架,叫德琳動了胎氣,我在北平拍戲,接到大哥電話,說四處找不到顧琛的人,德琳心裏急得不得了。等到私家偵探遞信過來,顧琛正衣冠楚楚地坐在高檔餐廳,與摩登女郎共進燭光晚餐。過後,我出面找他,他說與德琳關系已經結束,面前那位小姐才是他的未婚妻。”
孟雪回叫這話狠狠震驚了一下,稍後便聽秦慕白發出一聲苦笑,“鬧成這樣也罷,可最寒心的是,等我從他嘴裏聽來,當初支持德琳幹下糊塗事的人,原來大哥也有份。”
他頓了頓,将眉頭擰成了川字,“葉家人,是真的不懂什麽才叫愛。”
三個月後,葉德琳在醫院生了一個男孩,因為沒有父親,一生下來就随了媽這邊的姓——葉德琳鬧出這種不光彩的事,是萬萬不能拖累香港秦家的。
時隔一年,顧琛終于回了上海,德琳不顧阻攔又去找他,甚至不惜與秦慕白決裂。葉德利沒有底氣攔人,只不讓葉德琳帶走成演,暗許她一個人搬去小公寓與顧琛同住。
可惜,破鏡重圓的日子沒過多久,這個男人又失蹤了,葉德琳在他的小公寓裏等了很久,直至春去秋來,嚴冬凍住了公寓裏的陳舊水管,她才終于死心。
後來有一天,不知是誰給葉德琳帶來了口信,說顧琛卷入了商會是非,在一場大爆炸中受了牽連,被炸得屍骨無存。消息來得這樣突然,十分叫人生疑,葉德琳瀕臨崩潰,回門求助兩位哥哥,在日複一日的無望中,整個人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沉下去。
秦慕白用淡漠的口吻把這段舊事拼湊完整,孟雪回聽了,心情卻要比他沉重的多。關于那場爆炸,一半意外,一半人為,他是有責任的。
“秦哥。”孟雪回動了動喉結,萬般不安湧上心頭,他要講的話說不出口。
秦慕白靠在椅背上沉思,沒有聽到他在講話。今天他把積在心裏好多年的淤泥給盡數吐了出來,一時之間反倒有些迷惘。
孟雪回坐在對面抿了抿唇,沒有再開口,有故事的人對另一個藏故事的剖開心跡,倒也說不清個究竟來。
隔了兩日,孟雪回借着到洋裁縫店給秦慕白拿衣服的契機,一個人坐着黃包車去教會醫院看望葉德琳。
有錢人家專用的療養院環境很好,周遭的景物清幽別致,跟上海私立學校的陳設相比也不差許多。
空曠的草坪上沒有人,近來天氣很熱,鮮少有人願意叫護士推着自己出來曬太陽。孟雪回站在走廊下面,擡手撩起額前的碎發,用手掌扇了扇風,沒有察覺到涼意,只覺得熱氣在腦門附近湧動。
過路的洋護士見狀停下腳步,問他是否需要幫忙。
孟雪回猶豫了一會兒,在确定探視病人不需要到前臺做登記後,這才放心去看葉德琳。
“Sir,葉小姐就在最裏面的那件病房,你現在就可以去看她,但最好不要過多交談,她剛吃了藥,神經還很虛弱,應該安靜休息。”
洋護士細心囑咐了一番,末了,還是不放心,決定與他同去。孟雪回趁着這個機會,多問了幾句有關葉德琳的住院情況。
洋護士鮮少能遇到英文流利的探病親屬,又見孟雪回是個高級西裝傍身的摩登打扮,也就沒有多想,很感慨地将葉德琳反複無常的情緒和盤托出。
孟雪回頂着“葉家親眷”的身份,套了洋護士一路的話,臨到門口腳步一頓,輕輕伸手推開了門。
他猜的沒錯,葉德琳果然坐在輪椅上發呆。但凡一個人落入萬念俱灰的境地,不是發瘋,就是把自己封閉起來。
洋護士走上前,在葉德琳的輪椅旁蹲下,“葉小姐,又有朋友過來看你了。”
“又?”孟雪回聽到這話,心中有些敏感,剛想開口問些什麽,聽到輪椅吱呀一響,是洋護士把葉德琳給轉了過來。
坐在輪椅上的年輕女人,穿着一套淺紫色的絲綢睡衣,臉色依舊是蒼白。長期看護她的護士都知道葉德琳愛漂亮,就算人在醫院也要穿得體面。
孟雪回上前一步,伸手在葉德琳失神的面孔前晃了晃,沒有反應。他走到旁邊的洋護士面前低聲說了兩句話,對方沖他點點頭,邁開步子走到了門外。
孟雪回輕輕把門帶上,走到屋裏拉了張椅子在葉德琳對面坐下,他需要确認一件事。
窗外,挂滿綠葉的樹枝蕩在熱風裏嘩啦響,輪椅上的女人聽到那個熟悉的名字,緩緩擡起了頭。
與此同時,遠在兩條街外的葉德利,拎着手中的車鑰匙從巡捕房裏走了出來。
他今天很忙,早上要把待在家裏坐立難安的葉老爺子送上回英國的游輪,下午急趕急地奔到巡捕房去等通知。上回躲在葉家壽席上偷拍照片的混子,吃了兩頓拳腳,哭爹喊娘地告饒。
他也是拿人錢財接頭辦事,對于白範達是幕後主使這一點,便是有心想供也供不出個所以然來。
葉德利坐上汽車給自己點了一根香煙,吞雲吐霧了片刻,伸手揉了揉眉心,快要愁死了。他簡直不知道最近家裏這些是非,到底是怎麽來的。
秘書坐在副駕駛上,手裏抱了一摞從郵局取回來的快件,看到葉德利的苦悶模樣,很想為其分憂,“老板,您也累了半天了,不如回去的路上我來開車吧。”
葉德利呼出一口煙,轉手把鑰匙丢給他,自己卻是拉開車門向街對面走去。秘書擡了擡眼鏡默默搖頭,知道老板這是心情不好,自己跑出去解悶了。
正午的日頭能把人給烤化了,葉德利繞過路口,到街頭招手叫了一輛加棚頂的闊馬車來,讓車夫往花都園的金公館走。
此地乃是上海有名的富人區,金大老板名下的一座小公館就坐落其中。
那一片的地段不見得有多好,房子的格局也一般。但金洵早年買它的時候請算子到場參謀過,說是旺他的運道,便穩了心長住下來了。平常外人若是有事要找金大老板,只往這小公館裏通個信就行。
馬車到地,葉德利額外賞了車夫兩塊錢,帶着一身熱氣對守門的老仆問道,“你們大老板呢?”
“我們大老板昨兒打了一宿牌,這會兒正躺床上補覺呢。”老仆認得葉德利,忙開門把子把人迎進了屋。
葉德利看了一眼空蕩蕩的客廳,脫了西裝坐上沙發,“那我坐樓下等他。”
老仆“嗳”了一聲,忙下到小廚房去催人上涼飲。葉德利看了看牆上的挂鐘,靠在沙發上緩緩揉眉心。
老仆是個有分寸的,不便讓貴客在樓下等太久,給葉德利端來涼飲後上去走了兩趟,逮着自家主子夢到中途醒過來撒尿,趕緊把金大老板請到樓下。
“德利啊,你要來怎麽也不提前知會我一聲。”金洵站在樓梯上張嘴打了個大哈欠,直打得五官活絡,神清氣爽。
葉德利看到他來放下手裏的瓷碗,“上回拿人到巡捕房那事出結果了。”
金洵擡胳膊的動作一頓,把手放了下來,迎上他的目光,“那,怎麽說的。”
葉德利揉眉心,“說了也跟沒說差不多,負責接頭的人跟背後搗鬼的不是同一個。”
金洵聽他沒提白範達心中暗松了一口氣,同時想起了另一樁事,跟在後面追問道,“那什麽,這事你沒問問你家三妹子?”
葉德利看他一眼,不說話。秦慕白都沒問出來的事情,他去開口,那能有結果?
而金洵因為心中另有所想,并不能成功領會他的意思,臉上就有些發懵。
葉德利皺了皺眉頭,“愣什麽呢,你還沒睡醒?”
“啊沒。”金洵走過來拍拍他的肩膀,笑得有些局促,“真是,我兄弟來了能不上心嗎。德利,你今天好不容易過來一趟,不準提前走啊,我要留你下來好好招待一頓。”
葉德利目光落在自己的皮鞋尖上,淡淡地說了一句“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