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洋芋片

臨走前,奶媽子去賬房領了二十塊。家裏的汽車坐着頭發暈,為不受這洋罪,她幹脆從門口叫了輛黃包車過來,帶着成演上了街。

到了外面誠然是熱鬧的,可成演小小年紀,有着不符天真的多愁善感,任他萬紫千紅的新鮮物事,落在眼裏依舊是無趣。

奶媽子抱着他往前面的公園走,正巧碰到一群小學生結伴從旁邊的西餅屋走出來,一個個手裏拎着花花綠綠的零食袋子,晃得裏頭的玩意兒嘩啦響。

成演聞聲轉頭,目送着小學生從身邊經過,奶媽子看到成演的視線被吸引了過去,以為他是饞人家手上的東西,便走上去攔了一個小胖子問道,“哥兒,你們這手上拿的吃的叫什麽?”

小胖子不怕生,把零食袋子抓在手裏抖了抖,拿起一片薄脆的圓片亮給她看,“這是洋芋片。”

奶媽子見識有限,不曉得洋芋片為何物,看這稀奇樣子料想應當是外國零食,便颠了颠手上的成演,柔聲哄道,“走着,咱也去吃一個。”

西餅屋就在公園旁邊,緊挨着入口的一棵大松樹,不少人聚在那塊視野開闊的風水寶地歇腳,那裏頭有相當一部分是外鄉裝束的糙老爺們。

奶媽子腦後挽着小圓髻,走起路來一對金耳環随着腳步來回晃悠,很襯她福相的粉臉。

這樣一位富人家的年輕女傭,抱着孩子從人跟前走過,腳步利索,長得又白淨,看得樹下那幫外鄉爺們眼饞,有兩個膽子大的,居然還流裏流氣地沖婦人吹了一聲口哨,端的是一副上不得臺面的痞子相,

奶媽子是頂要莊重的人,心裏又沉得住氣,目不斜視地抱着成演走進西餅屋,連個眼色都不惜得使。

進了門,店裏挺熱鬧。賣零食的櫃臺因為人多需要排隊,奶媽子預先找了個空桌子把孩子安置好,随後自己剛一坐下,就立刻有侍應生拿着菜單走過來了。

“太太跟小公子想點什麽?”

奶媽子聽他這麽稱呼自己,嘴上“喲”了一聲,連連擺手道,“這是我們東家的孩子,我哪有這個福分當人家娘。”

新入職的侍應生判斷有誤,動手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地說了一句“抱歉。”

“你們這兒有個什麽洋芋片賣嗎?”奶媽子問道。

“有的,現在人比較多,您先點些別的吃着吧,等排到了位置我再給您送過來。”侍應生回答。

奶媽子聽了這番暗示,不好意思白賴在人家的座位上歇腳,眼睛一瞅對桌人家的簡餐,沖侍應生指了指,“就要那。”

侍應生抄上菜單,依樣給她端來了一份簡餐,餐盤裏放着一碟意面跟一塊三明治,另貼心附上一雙筷子。奶媽子東西來了,先揀了那碟意面喂成演,可惜少爺不肯賞光,自己伸手到盤子裏拿了三明治開始啃。

奶媽子舍不得浪費,自己把意面端過來吃。她抄起筷子卷了一口嘗了嘗,咂摸到了拌在裏頭的生菜絲跟沙拉醬,很勉強地把東西吃完。

附近的餐桌上有人在抽煙,成演抱着杯子喝了一口牛奶,被嗆得咳了一聲。奶媽子走過去替孩子拍拍背,眼睛掃向一處角落,有個男人拎着報紙坐在那裏吞雲吐霧。

奶媽子皺皺眉頭,看到侍應生走了過去,男人似乎是個和善脾氣,一經過提醒,立刻在碗裏掐了煙。

“什麽時候回家呀?”成演仰着小臉問。

“等會的,馬上洋芋片就來了。少爺,你在這裏乖乖待一會兒,咱等吃的來了就回家。”奶媽子擡手擦了擦臉上的薄汗,神色有些不自如,她吃不慣洋吃食,眼下要鬧肚子了,不得不去解手。

這外面公園裏頭有個旱廁,出門直接右拐就行。奶媽子起身向侍應生招了招手,讓他代自己照看下孩子。

角落裏的一道目光尾随着她走到門口,等人出去後,又重新收到手中的報紙上。

店裏客人一多,侍應生被領班催去傳單,成演不是好動的性子,老老實實地坐在椅子上倒也叫人放心。

奶媽子不在,成演倒也沒有很驚慌,只低着頭在桌上擺弄餐具,一只做成花朵形狀的塑料托盤骨碌碌滾到了地上。他側過身子,小腳一晃,保持着險伶伶的姿勢想要鑽到桌子下面去撿,一雙大手及時把他托上了凳子。

“毛孩子,長點心。”手的主人嘴裏叼着一支雪茄,擡起粗砺的手掌拍了拍他的腦袋。

成演皺了皺鼻子,下意識地歪過了頭。他不認識面前這個男人,該有的警惕一分都不會少。

男人伴着一口生硬的上海話,湊過去低聲說道,“你不認識我,我可認識你,葉成演,要不要跟我去見你媽媽?”

成演聽到話裏那兩個久違的字眼,抿了抿嘴唇,擡頭看他。

“不騙你。”男人攤開手心,裏面有一顆水果糖,“你跟我走,就能見到媽媽。”

**

大晴天,外面陽光四溢,白公館的二樓窗簾卻被拉的嚴嚴實實。

蘇瑪珍端着一杯熱牛奶上樓,看到男人已經從床上起來了。近來,白範達的精神很不好,青天白日的都得進卧補眠,

蘇瑪珍把牛奶端到他面前,白範達眼皮不擡,聲音沙啞道,“放着吧。”

“老板,今天就別出去應酬了,待在家裏歇一歇吧。”蘇瑪珍聽到身邊這人開始咳嗽,把手放在白範達的背上,替他順了順氣。也許是因為換季原因,容易使人心情浮躁。入秋之後,白範達晚上睡不着,能在小客廳裏坐一整夜,把清早上來灑掃的仆婦吓了一大跳。

蘇瑪珍問他,只說是頭疼,叫家庭醫生過來查看,也說不出個病理。

白範達畢竟不再年輕了,蘇瑪珍不忍心看他一日日地傷神憔悴下去,便每天偷偷在他的睡前熱飲裏放了一粒促眠的藥片,等白範達喝下去晚上就能睡得很踏實。

靠藥物輔助畢竟不是長久之計,蘇瑪珍為了避免副作用,斷斷續續地給他用了兩周,但藥一停又立刻恢複了原狀。

“瑪珍,去給我兌點枇杷膏來。”白範達胡子拉碴地指了指喝空的牛奶杯子,臉上咳得通紅,他知道這病症的來源始于心事,可他卻沒有心藥醫。

蘇瑪珍應了一聲“好”,起身的時候,看到白範達的頭發絲上沾了冰碴,一看就是去過地窖了。

她垂下眼簾,默不作聲地拿枇杷膏去兌潤肺的糖水,白範達扶着額頭,摸到了自己一頭的冷汗。他攬緊了身上的睡袍,走進浴室去放熱水。

于是,等蘇瑪珍煮好湯水回來的時候,又看到了往昔那個高大體面的老板。

白範達剃了胡子,換上一身新睡衣,拍了拍沙發上的空地,讓蘇瑪珍坐到身邊來。

“老板,趁熱喝吧。”蘇瑪珍把枇杷糖水遞到他手上,督促着白範達喝光。

白範達接過湯碗喝了一口,甘甜的熱氣氤氲到了五髒六腑,很對他的口味。但他喝了兩口,卻又放下了。

“阿琛冷不冷?”

這話脫口而出,叫人聽了幾乎有些莫名其妙。蘇瑪珍安慰似的揉了揉他的心口,等白範達的情緒穩定下來了,靠在他的耳邊輕聲說道,“老板,剛才我下樓的時候看到姓華的把小少爺帶過來了。”

“哪兒呢?”白範達想起了這回事,坐在沙發上擡起了頭。

蘇瑪珍揉了揉他的肩膀,“小少爺在花園裏,我怕他吵着您,找小丫頭帶着呢。這個年紀的孩子,來了新地方難免要認生的,一來就在哭,哄也哄不住。”

白範達聞言,掌心一顫,拉開她的手走到窗前,掀開左邊那道遮光的薄簾,果然看到一個漂亮的幼兒坐在花園的石凳上,一邊啜泣一邊擡起手背抹眼淚。

那孩子是白家的骨血,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相當于白明琛的生命延續。

蘇瑪珍見此情景,下去把孩子帶了上來。成演哭紅了眼睛,坐在她的臂彎裏絞手指,他知道自己被人騙了,這裏根本就沒有媽媽。

白範達跟他面對面地相視了一眼,仔細打量起了小孫子。

成演是個漂亮的幼兒,看模樣是有幾分白明琛的影子,不過其他細相則是更多來自他的母親。唯有那頭蜷曲的頭發,不像爸爸也不像媽媽,反倒跟白範達很有幾分相似。

許是骨子裏有着一層血親的關系,成演哭着哭着,忽然擡起小手碰了碰白範達的頭發,沒有很害怕。

“叫爺爺。”蘇瑪珍小聲提醒他。

“爺……爺?”成演被她抱着,臉上寫滿了疑惑,他已經有一個爺爺了。

“你叫什麽名字?”白範達把他的小手托在自己的掌心裏。

“葉成演。”成演喃喃開口道。

“這名字不好聽。”

白範達跟他認真指正道,“記住了,以後咱姓白不姓葉。”

成演歪了歪頭,一臉茫然。

白範達寶貝這個孩子,親自從蘇瑪珍的手上把成演抱了過來,一邊繞着屋子,一邊逗着他的下巴說道,“以後啊,等我賺不動了,這些都是你的。”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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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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