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三四節的語文課

裝的進口煙,太貴,不劃算,她也不抽女煙。煙,本來就是消愁麻醉的東西,換了女煙,沒有那份渾濁刺激的勁道,抽有什麽意義?如果是像那些少女一樣,用來充當潮流的顯擺品,或者是那些有錢的用來顯擺獨特的貴婦,那就失去它本有的意義了。

她不喜歡這樣。

當然,她一般不在外面抽煙。

心情不好的時候,她把藏在櫃子底的存折拿出來一遍一遍數上面的零。但是數來數去,它也不會多一個。她把那煙夾在左手上,隔着迷蒙的煙霧,抱着那薄薄的兩頁紙親了一口。心裏踏實了一點,又忽然有無窮的空虛。

看着看着,她覺得好笑。

她努力地讨生活,只是一個小小的語文老師,初來乍到,沒有背景,沒有人脈,更不好看,也沒有得罪人。可他偏偏挑上她,變着法子戲弄。

他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她的難堪上。

九月份,像往常一樣開學。提前幾天,沈清石把他們班學生的入學登記和住宿情況整理彙報上去,梁主任負責交接。

前期她一問他一答,後來終于問到重點。

“他們已經全部入住了?”

“嗯,我親自經手的。”她小心應對。

“要好好安排,不要出纰漏。”他再三叮囑,意圖明顯。

“一定,都是我的學生。”

“好好幹。”拍拍她的肩膀,意思是這二人我交付給你了。

主任離開,她才松一口氣,心裏想着以後怎麽應付好那兩個富貴公子,只求他們別鬧事。

“準備好了?”這天早上陳舒晴也有課,正好在十班隔壁,就和她同行。

“說實話,有點緊張。”

陳舒晴說:“放寬心,又不是第一天上課。”

她想想也是,隔了一個暑假難道就忘得一幹二淨了?進門時,她整了整衣服,又理了理頭發,确定沒什麽失禮的地方才推開門。

雖然早有準備,還是被眼前一幕驚吓到了。

教室裏的桌椅胡亂擺放着,學生三三兩兩湊成一堆,說着話,聊着天,地上還有果皮紙屑,角落裏的垃圾桶滿到地上,看着就是很多天沒人倒過的樣子。

看看這情景也沒人願意掃的樣子,她自己拿掃帚處理了。

這時候學生也發現了老師,安靜了下來。她抱着書到講臺上,清了清嗓子:“一個暑假沒見,大家都不認識我了啊。”

鈴響了。

她打開記名冊點名,一個個念下來,還沒讀到一半已經有四個人曠課。她沒有在教室裏看到林文東和楚嘉越,直到手機響,黑着一張臉到走廊上接人。

主任親自送過來,路上一直和他們說話,笑容和藹。

沈清石可從來沒見過他這樣:“……”

那邊主任也看到她了,招呼她過去:“小沈來了,帶我們進去吧。”

一邊對兩個打扮地光鮮亮麗的男生說,“這是你們的語文老師,也是你們以後的班主任,應該見過了吧?”

“當然。”嘉越說,“沈老師很體貼,幫我們登記,安排住宿,都是親自接手的。”

林文東倒也配合:“真是麻煩老師了。”

之後他們在他們班學習,兩個衣着光鮮、英俊潇灑的大男生,很得一幫女孩子的喜愛。頭一個禮拜就有女生打算為他們辦接風宴。

此事在課堂上問出來,沈清石好是悶了一會。

她說:“這個事我不能做主啊。”

有女生說:“我們私人的,不告訴上面,也沒指望他們出什麽經費。”

另有女生說:“老師,你不會告密吧?”

這種事情是不符合規矩的,但是,說到底是高二的學生了,該有一點自由。即将來臨的高考壓力下,不少學生因為缺乏戶外活動而精神抑郁,導致發揮時常。

不久主任在開的會議上如此這般說。

“好,我同意了。”

下面一片歡呼。

“安靜安靜。”上了段時間的課,和學生也略熟了,她把食指豎在鼻尖上,壓低了聲音,鬼鬼祟祟地說,“別讓領導聽見了。”

大家哄堂大笑。

說是給新同學接風宴,地點卻選錯了地方,定在三馬路,金城國際酒莊。

這是中上等檔次的酒店,價格不菲,飯店、燒烤、臺球、游戲廳一應俱全,有美貌的迎賓小姐在門口接待,聲音糯糯,給人耳目一新。

之前有人也來這裏吃過,本來以為大家湊錢解決不在話下,班長李越卻點了幾個稀有昂貴的菜。臨到結賬了,一幫人大眼瞪小眼。

“讓你不長眼睛看啊,鮑參翅肚,你還真點啊?”林倩使個勁推他的額頭。

這位轉到了他們班,當初清石也意外了一下。吳靜怡和劉珺卻在隔壁班,不過三人來往密切,經常同行。

“我哪裏知道?”李越委屈地嚷嚷,“我以為是粉絲啊。我近視700度,沒戴眼鏡可就一睜眼瞎。你們為啥要讓我點菜?”

“靠——”

衆人絕倒。

林倩說:“就你這樣還當班長?你是要怎樣啊?3500,我靠,你能不能別讓大家這麽丢人!”

李越被她說得臉色通紅。

沈清石想她先墊了吧,站起來,卻發現沒有帶包。所以的學生都看着她,這樣左右為難,楚嘉越站起來說:“我陪老師一起去吧。”

後來是他去前臺付的錢。

她一路上沒有說話。這人丢的,真不是一星半點。明明是給他的接風宴,結果卻要他自己付錢。也虧得這人好肚量,居然一字不提。

她卻不能這樣。

“你把卡號給我,我回頭彙給你。”

“不用了。”他對目不斜視的她說,“是給我的接風宴,又不是給你的。”

他周全了她的面子,在這方面,她卻是倔脾氣:“把卡號給我。”

拐角處的地方,他停下來。

沈清石也停下腳步。

他站在光源處看着她,認認真真地審度,臉色不愉,冷不防說道:“沈清石,你是在和我怄嗎?”

“……”

哪兒和哪兒?

她腦子裏一閃,想起那天的事情,心裏覺得好笑。那天的事情她早忘記了,這種荒誕的經歷,事後回想起來還覺得不真實。她那天也矯情了點,趁着這個時機,正好和他道歉。

“對不起,臉還疼不疼?”

沉默良久,沒有人回話。

她詫異地擡起頭。

楚嘉越微微抿着唇,和她比起來,他的神色有點兒較真。

“走吧。”清石覺得不該再呆下去了。既然不願告訴卡號,那回頭還他現金吧。一頓飯,總不能讓學生買單。

路上碰到熟人,是省委二號,現任的常務省長,想不到會在這裏見面。

“小月亮?”聲調上揚,詫異漸漸轉為驚喜,這位老人家一反人前刻板的面孔。

他一聽頭皮發麻了,不得不應酬:“您好,謝叔。”

“你來吃飯,和誰?老領導也來了?”

“不不不。我陪朋友來,爸爸不在這裏。”看到對方眼裏的疑惑,他忙解釋,“駐德大使館的領事部出了一點事情,法蘭克福又有動亂,有火車炸了,可能影響和英法德的合作項目,他上個禮拜上了直達法蘭克福的飛機。”

嘉越以前和家人到過法蘭克福,這是動亂的地方,尤其是火車站,還有對面的凱撒街,很多三教九流。這一點和意大利的很多地方類似,無處不在的黑手黨,街上打劫,行騙,專挑相對瘦弱的亞洲人。

出了事,警察只能幫助重辦簽證等證件,其餘財物,追回可能性為0,碰上了,只能自認倒黴。

“過年和老領導一起來?”

“一定一定。”

“囡囡可想你。”

“囡囡?”

“怎麽你不記得了,小時候你最喜歡和她搶餅幹吃。”

“都陳年舊事了您還提啊?”

“回頭讓告訴她,我找到你了。她比你還年長一歲,今年18,在華大上學,明年要去法國留學。”

“前途無量。”

“下次介紹你們認識。說真的,她在家裏的時候時常念叨你。”

“饒了我吧,您別拿我尋開心了。多少年前的事了,還記憶如新?”

“哈哈。”他拍拍他的肩膀,“好好讀書。”

期間清石一直站在一邊,看他和這位氣度不凡的領導講話,侃侃而談,然後道別,互相問安。

那是和她不同的另一個世界。

在那個世界裏,他游刃有餘,因為從小養成的習慣。

“走了。”他什麽時候到她身邊的,她都沒有清楚,回神時怔了一下,提起腳步往走廊盡頭走。

在這短短的一段路裏,她重新掂量自己的分量,決定忽略這位公子哥兒拿她取樂的那點事。

作者有話要說:

☆、020

020

之後的宴席上,嘉越分明感到她對自己客氣很多,他說一句,她應答一句,看似溫和,實則疏遠。

他究竟又是哪裏惹到了她?

出門以後,他在停車的地方叫住她。學生陸續走遠了,又等了會兒,确信無人,她從不遠處的站牌下慢慢走過來。

他語氣不善:“和我說話,就這麽見不得人?”

她以為他會好聲好氣,先來一點開場白。但是這位公子哥兒此刻一反常态,怨怼的樣子,直直地看着她,哪裏有一點風度可言?

她反而放松了:“沒有的事。”

楚嘉越說:“我有眼睛,自己會看。”他伸出兩根手指,自己點一點,又點一點,那副不情不願不甘心的樣子讓她發笑。身邊有風聲,漸漸吹散了夜色裏細微的笑聲,她想維持,終究笑不出來了。

“我送你。”他似乎也覺得追根究底沒意思。

車最後在東校門的老地方停下,林文東比他們早一步到,摟着個女生在對面的站臺上和他們打招呼。

“喝高了吧你?”嘉越關好車門,笑罵道,“也不拿面鏡子照一照,臉紅地像猴子屁股。”

“狗嘴裏吐不出象牙呢!”

嘉越笑:“東子你什麽時候罵人能風度點?林伯伯知道你在外面這麽給他長臉,暑假裏要多叫幾個司儀給你補課了。”

“滾!”

給他這麽一鬧,有點郁結的心情舒暢了不少。嘉越送她到樓下,要送她上去,她死不活不讓。

他也是個倔脾氣,就往門口那麽一站,意思你看着辦吧,要不讓整棟樓的人都來看一看。

她被他鬧得差點沒脾氣,笑了笑說:“你別鬧,宿管在裏面看着呢。乖,快回去,這麽點路我還會出事,難不成爬樓梯的時候會摔下來?”

這句話頓時給了他借口,哼笑一聲:“沒準。”

“這是咒我?”

“我沒有這麽小心眼。”

二人在門口僵持許久,宿管阿姨拿着電筒走出來。門口這一帶的綠化區,只有屋檐下一盞壞了的白熾燈,到了晚上,伸手不見五指。他們站的地方在草叢堆裏的昏暗的梧桐樹下,被手電一照,連忙用手擋住忽然驟亮的光。

“大晚上的,幹啥呢?”

宿管的目光在他們身上轉一轉,她認得沈清石,不認識眼前這個高高瘦瘦的俊俏男生,忍不住多打量了一眼。

清石覺得有點噪,忍不住解釋道:“學生,今天去參加一個演講比賽,回來晚了,不放心我,正好順路送一程。”

“哦哦。”宿管了解地點點頭。

不知道是不是她神經過敏,她總覺得她的眼神有點古怪。

她前腳進去,楚嘉越後腳也跟了進來。清石緊張地手心都出了一把汗,禁不住看向那宿管。那女人明顯也被這一幕弄蒙了,遲遲沒有說話。

嘉越說:“老師你忘了,演講比賽的口譯,還沒輸進電腦呢。”

她只好陪着演戲:“明天吧,這麽晚了。”

“不麻煩,一會兒就好。”

“……”她算是明白什麽叫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了。

房間不大,但是幹淨整潔,藍色的窗簾布垂着,不時被陽臺上灌進的風揚起來,一擺一擺,像是小說裏說的美人的腰肢,慢舞輕揚。

她坐下來,在自己的座位上。

身後門關上的聲音,燈熄滅了。

質問差點脫口而出,她聽到他在門口的地方摸索着說:“是不是跳閘了?你這房間功率上限多少?”

她說話不覺多了幾份埋怨:“以前沒跳過,頭一次。”

他在黑暗裏笑了笑:“我是有王霸之氣還是練了九陰真經啊,往這一站連氣壓都變了。”

她“噗嗤”一聲笑出來,沒有忍住。心裏想這個人還真可樂,剛才在宴席上吃飯喝酒也一樣,倒沒有纨绔子弟的臭架子。不過此人喜歡捉弄人,想到這一點,她馬上收住了笑容,好像他在黑暗中也能看見她一樣。

夜晚的宿舍周圍一般都很安靜,不知道從哪裏傳來的吵鬧聲,漸漸近了,聲音大了,然後遠處走廊裏有咚咚咚咚的腳步聲傳過來,越來越熱鬧。

相比于世界上的其他民族,我們的國語是一種叫嚷的語言,尤其是人與人吵架、情緒激動時,它語聲尖銳仿佛要隔着牆壁刺破人的耳膜。在這樣的嘈雜聲中,又夾雜一兩句不知道從哪個山旮旯裏冒出來的土話。

人們七嘴八舌,然後宿管也上樓來勸架。

沈清石從抽屜裏掏出煙,就在那座位上微微低着頭,點燃起火星來。

她在黑暗裏攏着這簇小火苗,不緊不慢地點着了。窗簾布被這光一照,呈現出夜一樣很深很深的藍。窗簾上的影子被窗外遠近不同的路燈映成不規則的圖案。

這是楚嘉越第一次看到她抽煙,一個人,安安靜靜地抽,黑暗裏吞雲吐霧。

他在她身後看她,在想這面具下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他耐心地等她抽完這一根煙。

她沒有回頭:“你不回去嗎?”

“怎麽你很想打發我走嗎?”他徑自拉了張椅子來坐,坐那兒等了會兒,等着她說話。她不開口,他漸漸有點沉不住氣。

“你抽煙?”

“嗯,抽的。”她停了停,“不常抽。”

“心情不好了?”

她聞言擡起頭看他。

兩個鋪位間隔着僅容兩人過的窄道,位子放地近,她有種他是在她面前說這句話的感覺,聲音和氣息,撲面而來。黑暗迷住了她的眼睛,看不清楚,只是隐約窺見他的輪廓。這個人,影子也是這樣秀氣。

“你心情不好了。”他不依不饒,沒有要放過她的打算。

他說得她都笑了。

“你不回去嗎?”

“還早。”

“輸一份演講翻譯,不用那麽長時間吧。”

他微微一怔,差點忘了這件事。這個玩笑話,現在被她用來拿捏他。時間确實不早了,他心裏明白,比她要明白。不過有一個問題,他一定要知道。

他說:“你故意躲我。”

這人的固執勁叫人心驚,她想還是敷衍了吧:“沒有的事情。剛看到熟人,想事情呢。”

“真的,不騙我?”

“比珍珠還真。”她自己都笑起來。

為了騙一個男孩子,自己也真是拼了。

“你最好記得你今天說的話。”他起身告辭了,她說“不送了,晚上路黑,你自己小心着點”。他說“再見”。

再見再見,當然得再見。他和林文東兩個在的課堂,平時不安分的學生就更加起哄。這天她叫班長李越起來回答問題,翻譯離騷。

李越在那悶了老半天,硬是沒憋出半個字。

有人此時說:“離騷離騷,這麽簡單的字面意思啊。”

她往下面看去,林文東擡着腳架在課桌上,四平八穩地伸着懶腰,氣就不打一處來。她說:“林文東,你來回答。”

林文東晃晃悠悠站起來,他說,都說了簡單的字面意思了,離嗎,就是遠離,騷呢,東大街路口那一幫子站街女和發廊妹就是了,這加起來的意思嘛,就是要我們這些祖國的大好青少年潔身自好,遠離風塵地啊。

下面哈哈大笑,亂成一團。

沈清石氣得臉色鐵青。

這時外面有人來查課,她回頭看,是一個禿頂的老頭,鼻梁上駕着副老花眼鏡,甚是眼熟。一回想,是今天剛來上任的訓導主任,她憋了一肚子的氣,想着腳已經邁了過去,幾乎是沒有怎麽思考。

走到他面前了,又有點後悔。

她剛要開口,闫主任擡起手壓下,示意他已經知道了。

他在門口往裏望了望,伸出手指點了幾個男生:“你,你,你,都出來。”

後半堂課,沈清石上地心不在焉。

這位新來的訓導主任本來在常川的波陽縣、偏郊一個三流衛校裏任職,長達十幾年,對付混蛋學生刺頭兒頗有自己的一番手段。這人一貫的鐵面無私,私底下有個外號叫“閻羅王”,聽說一言不合還動手打學生。

這一幫人,林文東和楚嘉越打頭兒,這倆公子哥沒服過誰,硬碰硬的,她還真擔心出什麽事。

下課後,馬上聯系了梁主任。

沈清石趕到訓導處的時候,其餘學生都走了,只有林文東和楚嘉越還在那兒。門虛掩着剛到她就聽到闫主任的破鑼嗓子,一個勁吼着。

“反了反了,一個個都要翻天去!上課開小差,說話打鬧,完全不把老師、不把課堂紀律放在眼裏!

還不服是不是?

不服就打哪兒來滾哪兒去!”

她聽不下去了,敲了敲門,推開進去。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小籠湯包扔了一個地雷 投擲時間:2014-11-29 00:30:48

☆、021

021

闫主任看到了她,停下來歇口氣,旁邊一個短頭發的女老師遞給他一杯水。

他喝一口,看着沈清石:“沈老師,你來得正好。看看你們班的這倆學生,這是學生嗎?我在衛校都沒見過這麽混的!”

混?

沈清石擡頭看去。

二人站在窗口的位置,林文東彎着腰靠在牆上,不時打個哈欠,楚嘉越倒是站地筆直,不過一只手還插在口袋裏,顯然也沒當一回事。

看到她,他口袋裏的手不覺抽了出來:“沈老師。”

沈清石不知道該說什麽,只是點點頭。

闫主任喝完水,幹啞的嗓子恢複了元氣,又扯開了嗓門:“你看看,你看看,這是什麽态度?他們倆哪裏的,叫家長,馬上叫家長!”他從那一頭的桌邊快速地踱步過來,手指着那他們兩個。

沈清石沉吟一下,說:“剛從北方來的,他們家長不在這兒。”

闫主任一怔,随即聲音更大地吼道:“那就叫長輩,家裏能做主的,親戚朋友也行。總之,叫個能做主的來!”

清石很為難,她并不知道他們家裏的電話,另一方面,她打心底裏不希望這件事鬧大。不說梁主任那裏,第一天上課就把他們的長輩叫來,實在有點不妥當。

楚嘉越看出她的為難,走到角落的桌邊。那短發的女老師一怔,以為他要幹什麽,吓了一跳:“幹嘛呢?”

“請問有紙和筆嗎?”

她一愣,這男生倒是斯斯文文,顯得好像是她小人之心似的,不由多幾分尴尬。她快速地回頭撕了張便條,連着一支簽字筆一起塞給他。

“謝了。”

“唰唰唰”寫了幾下,那筆沒有水了。他“嗳”了一聲,頗有些懊惱的樣子,便條也不打算寫了,走到沈清石面前。

他伸出手。

“幹嘛?”她一怔。

“手機。”他說,“手機給我。”

她還沒回過神,居然真的掏出手機給他了。

他很快地在上面按鍵,保存了號碼,然後撥通,遞給她。

“我姑姑的號碼,以後有事你打這個。”他說話的時候一直朝着沈清石,沒有回頭、一點都沒有看闫主任和那短發的女老師一一眼。

闫主任氣得臉色鐵青。

小小的按鍵手機,鍵盤間閃現幽藍色的光。沈清石措手不及,還沒有任何準備,電話那頭傳來一聲“喂——”,她深吸了口氣,壯士斷腕,把那機子貼到耳邊。

趕鴨子上架,不接還不行。

出乎意料,接電話的是個清醇悅耳的男音。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姑父,不過聽聲音,年紀不對。也許是他姑姑養的小白臉,她心裏龌龊地想。

“嘉越?”

“您好,我是楚嘉越的班主任,姓沈。”一邊說一邊走到外面的走廊上去。

“沈老師。”對方頓了一下,“有事情嗎?”

電話那頭有人走動的聲音,還有人與人的讨論聲,不算嘈雜,依約能聽出幾句外語,她仔細辨認一下,有日語,也有英語。她心裏想,這是什麽場合?不會打擾了人家的大事吧?

此人真是好教養。

她半晌沒說話,那年輕男人又說:“是不是嘉越闖禍了?”

“……您是?”

“他的哥哥。”

“不好意思,打擾了。您是不是很忙?”也許受此人感染,她說話也文绉绉起來,“說起來,也不算大事。”

“請說。”

她仔細斟酌了下,把今天發生的事情盡量言簡意赅地告訴他。

電話那頭沉默了,不過沒有讓她等太久。那好聽的男聲說:“二十分鐘,我二十分鐘後到。”

“等一下,會不會太麻煩?”

“不會。”他挂斷了電話。

她此刻追悔莫及,要是耽誤了人家賺錢攢人脈的大事,自己這個小小的高中老師擔當地起嗎?

她懷着這種忐忑的心情到大門口等人。學校四個門,其實她不清楚該該去哪個門等。現在再打個電話過去?

算了算了吧。

這樣想着,有一輛車穿過滿地黃花的林蔭道,在她身邊緩緩停下。降下的車窗裏是一張青年人的面孔,眉目間和楚嘉越有幾分相像,真是英俊。此人一雙所謂的丹鳳眼,眉毛烏黑秀長,幾乎插入發鬓中。古書上說的“榮曜秋菊,華茂春松”,不過如此了。

似乎是剛剛參加完某個正式會議,身上還穿着筆挺的西裝西褲。

“沈老師?”他開口,聲音就是電話裏的調子,态度溫柔和善。她看到他稍稍擡起微笑着的臉,仔仔細細地打量她:“您給我打的電話。”

不是問句,是肯定句。一個照面,他已把她的底細摸清。她正暗暗心驚此人的洞察力,不知是做什麽工作的,怎麽看出來的?

他已經下車,關好車門。

“嘉越這孩子,麻煩您了。”

她覺得奇怪:“你們是兄弟?”

“我比他年長一輪。”

“怪不得。”

“怎麽說?”

“一個還是學生,要人處處操心,一個已經步入社會,一看就是現在電視裏經常說的‘三高’男。”

“哦?”他語調上揚,微微側過頭地看着她,不動聲色地挑了挑眉,“高血壓、高血脂、高血糖?”

她一瞬間噴笑出來,驚覺自己失态,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平了平呼吸。她不再看他,目不轉睛地看前面的路。

精英男,高學歷、高收入、高地位。

楚嘉越居然有個這樣的哥哥。不過也不奇怪,他家世顯赫,容貌出衆,他哥哥也不會是平凡人。

他們到訓導處的時候,闫主任還在嚷嚷,隔着扇門,裏面聲音震天。

“你們到學校來幹什麽的,吃喝玩樂?除了這個,你們還會幹什麽?整天不知所謂,家裏人都是怎麽教的,正所謂上梁不正下梁歪。”他說到這裏停住,似乎喝水去了。

沈清石尴尬地站在原地,想解釋點什麽,舌頭卻像打結了一樣。

憋來憋去只得一句:“主任是氣話。”

她聲音弱弱的,他反而笑了:“不打緊。”

他進門。

“我是楚嘉越的哥哥。”他這樣自我介紹。

房間裏訓話的人看到衣冠楚楚的楚家航,态度稍稍收斂了點。不過還是擰着眉:“你能代表他家裏?”

“他父母在北方的城市,平時都是我管着他。”

他年紀明顯比楚嘉越大很多,主任面色稍緩。

“他在學校裏鬧事,上課頂撞老師,擾亂課堂紀律,你知道嗎?”

“好,好的。我回去會管教他。”

他足足比闫主任高了一個頭,一問一答,說話不愠不火。說着說着,闫主任的氣勢越來越弱,那短發的女老師盯着他猛瞧,眼睛都不帶眨的,早忘了“助纣為虐”。

沈清石在心裏直翻白眼,花癡也不用這麽明顯吧,把咱們人民教師的臉往哪兒擱啊?

後來梁主任都聞訊趕來了,看到楚家航,明顯震住。

“楚處長?”

這一聲不止沈清石看過來,闫主任和那女老師也呆住了。梁主任搓着手,此刻,這個一向不茍言笑的男人臉色漲紅,有點兒局促:“您怎麽親自來了?有什麽事吩咐我一聲,之前菱主席都和我招呼了。”

“小姑提過你。”

“是是是。”

“我來看看嘉越。”他回頭看看闫主任,闫治平心裏“咯噔”一聲,後悔不疊。不過心裏也疑惑,此人這種身份,何必和他虛與委蛇那麽久?

不過不管怎麽樣,他得罪了不該的得罪的人,這是實話。這麽年輕的處長,他也是頭一回見,不知道是哪個部門的。

楚家航沒有多說的打算,只和梁主任打了招呼,也沒有找闫治平的麻煩。臨走前,索性給楚嘉越請了半天的假。

這個時候,闫治平當然不敢反駁。

梁主任一路相送,嘉航把弟弟賽進副駕駛座,按住了肩膀,回頭對他搖搖手:“不用送了,梁主任,嘉越不懂事,還需要你多多關照。”

“一定一定。”

“再會。”然後他看向梁主任後面的沈清石,笑了笑,關上車門。

她微微挑了挑眉,為這個人最後那抹意味深長的笑容。

嘉越從窗外收回目光,牽了牽嘴角,掩飾不住的諷刺。他擡起手指瞧瞧方向盤,對旁邊人說:“處長大人,麻煩開車。”

等車的影子在校門外完全看不到了,梁主任才松了一口氣,伸手抹了一把額頭的汗。回頭看到清石,他清咳了聲:“你忘記我和你說的話了?”

恃強淩弱的家夥。

清石在心裏罵,表面上畢恭畢敬地說:“闫主任突擊檢查,我來不及阻止。”

“以後不管他們兩個幹什麽,你都不要管。”

“……”

作者有話要說: 哥哥大人,比嘉越大12歲,不是善茬。

☆、022

022

他被同父異母的哥哥楚家航拖回去,在海濱的一棟半山別墅。

嘉越進門就倒在客廳的真皮沙發上,踢掉鞋子。他擡頭打量着裝飾華美的屋子,殿堂般的歐式風格,簡單大氣,處處彰顯主人的品位。

“現在在哪個部門工作?看來油水很足啊。”

“外經貿廳。”

“難怪。”楚嘉越哼笑了一聲,“忘了你媽是外經貿部副部長了。有這層關系,混得風聲水起吧?”

“你對我母親,最好放尊重一點。”

“你也是。”嘉越說,“在家對我媽媽禮貌點。”

“一言而定。”

嘉航走到對面的酒櫃前,打開,問他喝什麽。嘉越說随意。在這方面,這人從小就對他不設防,抽煙喝酒甚至帶女人到自己的住處,從來不避諱他。不過好在嘉航在沿海另一個經濟重省工作,擔任要職,他們一年中也不得見幾次。

嘉越是父母二婚的産物,所以小嘉航很多歲,二人明是兄弟,出去說是叔侄也有人信。這是嘉越從小不待見這位大哥的一個重要原因。

不過此人道貌岸然,外面如何風流如何亂來也不會鬧到家裏,他在父母面前一直都是成熟穩重的兒子,在同事面前是做事穩妥、待人有禮的謙謙君子。

第二天去上課,林文東和他抱怨昨天的事情。他從小到大,沒吃過這種虧。嘉越一晚沒睡,正犯困,懶洋洋地說:“大哥,你想怎麽樣?撤了那個主任的職?你家裏不讓你亂來的吧?別借着東風作威作福。”

“我是這種人?哥哥什麽時候靠過家裏。”

他這麽說,是要自己動手了?

“願聞其詳。”

“滾。”

轉眼快到運動會的日子,這天沈清石到辦公室,正逢一幫人在讨論事情。她放下包,過去說:“什麽事情這麽熱鬧?”

這些天下來,大家相處都還算融洽。

“運動會。”陳舒晴說,“來來來,你看看,這是剛剛下發的文件,男女項目,都在這裏了。”

沈清石拿過來,放在眼前。

前面幾項和往年一樣,分明是:

男子:100米,200米,400米,800米,1500米,5000米;4x100,4x400接力賽;110米跨欄。

跳高,跳遠,标槍,鉛球。

女子:100米,200米,400米,800米,1200米,2000米,;4x100,4x400接力賽;100米跨欄。

跳高,跳遠,标槍,鉛球,排球。

不一樣的是,今年新增了幾個項目:拔河、跳繩、教師接力賽……

沈清石越讀越覺得不對勁,最後視線停留在最後一欄——教師友誼1萬米。

這是什麽東西?

“新增的項目,每個老師都要參加。”陳舒晴看她看到這裏,好心解釋,“上面剛剛下達的指标,說我們這一屆的教師身體素質低下,要加強鍛煉。”

“一定要參加?”

“教育部洗牌,新換的部長,最近抓得可嚴了,這風口浪尖的誰會自己撞上去?小事都能整成大事。”陳舒晴看她一眼,“你也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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