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047

醫院裏彌漫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沈清石在急診室外面等候,一會兒,徐經理從走廊另一頭過來,把她叫到了一邊,問了問具體的事情。

聽完以後,這女人難得得露出一絲微笑:“你這人,別的不行,一張臉還是不錯的。”說完轉頭離開了,沒等她回話。

沈清石說不出什麽感覺,像是吞了一只蒼蠅一樣。

過了會兒,等探視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她才拿着果籃敲門進去。謝從洲躺在床上假寐,聽到聲音就睜開眼睛了,目光淡淡地落到她臉上。

半晌,他指指身邊的矮凳:“坐。”

沈清石咬了咬牙齒,還是坐過去。她把果籃和那堆他下屬送來的東西放到一起,從裏面掏出只蘋果:“您渴嗎?”

他搖搖頭,拿起剛才看到一半的時報。

沈清石醞釀了會兒,說:“這次的事情,謝謝您。”

“不用謝,換了別人,也不會坐視不理的。”

他的語氣聽不出情緒。沈清石皺着眉,心裏不是那麽妥帖。準備了一個下午的話,現在什麽都說不出來了。她看過去,謝從洲的手指正好停留在今年巴黎時裝展那一欄目:“還以為您在看經濟時報呢?”

“做這一行的,不了解流行趨向,怎麽知道市場所需?”

沈清石笑了:“那估計得每天賠錢,賠到死。”

這麽冷的笑話,謝從洲神色平淡,很不給面子,嘴角都沒彎一下。沈清石有點讪讪的,此刻更覺得這個領導不好接近,于是,打消了攀交情的想法。

時間過得非常緩慢。沈清石有點坐不住,起身說:“如果沒有什麽事情的話,我先離開了,改天再來看您。”

“請便。”他頭都沒有擡一下。

沈清石走到門口,門正好打開了。

“謝從洲,聽說你傷到腿了,有沒有事情……”楚嘉琳的表情凝固在臉上——那是在看到沈清石從裏面出來之後。她的臉色一變再變,難看地像鍋底,“你怎麽在這兒?”她擡頭去看謝從洲,幾乎是喝問的,“她怎麽在這兒?”

謝從洲放下報紙,說:“她是我們公司的員工,來看望我。”

“哪有事事這麽湊巧?”楚嘉琳氣急敗壞地跺着腳,“上次在醫院也看到你們在一起。謝從洲,你和她什麽關系啊?”

“越說越沒譜了。”他說,“你哥哥呢?”

楚嘉琳一愣:“你說什麽?我哥哥在家裏啊。”

他掏出手機撥打電話,楚嘉琳疑惑:“你幹什麽?”

謝說,讓他來接你,我要靜養。

楚嘉琳一聽就跳起來了,不依不饒地鬧着。不一會兒,外面吸引了不少人。因為門是半開的,能清楚地看到裏面的情形。

徐經理和周經理在一起,看到這情形對視了一眼,眼睛裏都有詫異。楊子欣在外面幹着急,又不好貿貿然沖進去。徐經理忽然問她:“沈清石以前認識謝總?”

心裏想的是,怎麽和周晶說的不太一樣?她心裏的天平重新傾斜,猶豫着是不是站錯了位置。周晶一直代表着謝飛瀾,但是,沈清石和謝從洲的關系,看似也不尋常。

她甚至想,這是不是謝總監在和謝總唱反調。

官二代,一個個脾氣古怪。

楊子欣說:“我不清楚。”

她的不耐煩,徐經理自動腦補成諱莫如深,心裏的疑問越來越大了。

楚嘉越趕到目的地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麽一副鬧哄哄的樣子。護士和院長杵在過道裏不遠的地方,面面相觑,就是不敢上前勸阻。好在這頂樓是給領導幹部的特護病房,平時人不怎麽多,隔音效果也好。

他分開衆人,進了房間,一個杯子迎面飛來,伴随着楚嘉琳的尖叫聲:“謝從洲,你混蛋!”一個人影和他擦肩而過,撞得他差點失去平衡。

嘉越定睛一看,腳步有些僵硬。沈清石自然也看到他了,和謝從洲告了別,若無其事地離開了病房。

嘉越忘了去追楚嘉琳,在過道盡頭攔住她。

“你怎麽在這兒?”他也覺得自己這麽問很奇怪,但是現在顧不了那麽多了。

沈清石覺得他沒有立場問這個問題,撇開他就要走。

“沈清石。”楚嘉越在她身後說,“你站住。”

她真的轉過頭來,還沖他笑了笑。但是,嘉越覺得,這個笑容無比諷刺,刺地他心窩一陣一陣的,像針紮一樣。

沈清石回到樓下時,想到有東西落到樓上,又折返回去。

謝從洲已經起床了,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向窗口移動。在他快摔倒的時候,她上前扶了他一把:“小心。”

“我沒事。”他用不拄拐杖的另一只手分開她。

沈清石壓低了聲音腹诽:“固執。”

誰知他竟然回過頭,掃了她一眼。她頓時讪讪的的,尴尬不已,連忙轉過頭,佯裝看風景。真是沒有想到,這個人聽力這麽好。

謝從洲在她看不到的身後彎了彎嘴角,又想起第二次在酒店碰面的時候,常年在外,孤獨平淡久了,心裏難得有些柔軟的情緒。

人的年紀,真不能決定什麽。他和嘉越同齡,感覺心境卻比她還要蒼老。

“你和家裏人處地不錯吧?”他忽然問。

清石聞言轉過頭,謝從洲平靜而溫和的目光緩緩流淌在她臉上,眼底深處,還帶着一點探尋和疑問。她有那麽一刻的愣怔,心裏漸漸被一種苦澀替代。不過,仍然強打着精神擠出了一絲笑容:“我曾經有一個慈祥的父親,可愛的弟弟,不過,他們都去世了。”

他一怔:“……對不起。”

沈清石走到窗邊,雙手撐在不鏽鋼窗框上,不經意地越握越緊:“我媽媽去的早,他們是我唯一的親人。我曾經犯了一個錯誤,肖想了我不該肖想的人,所以遭到報應。”

“……”

“我失去了工作,且再也不被錄用;我失去了親人,唯一的親人離我而去。”她慢慢地說,“我真恨那些人。但後來想明白了,我們這種人,生來就是被人踐踏的,沒人家有錢有勢,想報複又能怎麽樣?恨又能怎麽樣呢?人家指不定在哪裏笑。”

謝從洲沉默地站在那兒,拿不出什麽話來安慰她,心裏有一股沖動,就那麽開口了:“這些年,我一直一個人在國外。我有親人,但是十幾年不聯系,有和沒有根本沒有兩樣。”

“但你好歹還有。”

“你不明白。”

沈清石想了想,也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她沒資格去揣測別人的生活。這些埋在心底的話說出來,整個人都舒暢了很多。

當年,楚嘉越離開以後,他父親和弟弟在當晚就出了車禍,車毀人亡。肇事司機逃逸,她曾經花了大力、幾乎傾盡所有去尋找,卻處處碰壁。有關部門勸她息事寧人,旁敲側擊,她不明白,也知道事情不尋常,況且時間如此湊巧。

楚嘉越,曾經是她的陽光和雨露,後來,又變成她的災難。她自此一無所有,老家無緣無故地拆遷、拿不到賠償金,失去工作、不被錄用,身上沒有一毛錢,無處可去,認識的人也紛紛杳無音訊,個個裝作不認識她……後來,她走投無路,只好委身蔣自成。

這麽多年,她心底的仇恨其實沒有增減,只是胳膊擰不過大腿,無可奈何。

護士小姐在外面敲門,得到許可後進來,看到屋裏還有一個陌生女人時,臉上的熱情明顯消退了。

“謝先生,您的晚飯。”

“煩請再送一份過來。”謝從洲說,“我這位朋友也要在這裏用餐。”

小護士被堵了一下,有點心塞,但還是壓着脾氣說:“好的好的。”不一會兒就送來了,不過只是路邊十元一份的盒飯。

沈清石看着她招呼不打地出門,看看他三層的食盒,色香味俱全,然後看看自己吃的,心裏那個不是滋味。

要不要這麽誇張?美色還能這麽用。

她有點不爽地啃了口白菜梆子,碗裏被夾進了兩塊肉,不由擡頭。謝從洲說:“我吃不了那麽多,你想吃的話,自己夾。”

她只能這麽說:“謝謝。”

這頓飯其實吃得非常安靜。兩個不那麽熟悉的上下屬關系的人在一起吃飯,這種別扭的感覺一般人是不能體會的。

打破這種關系是在兩天之後,距離謝飛瀾對她和周悅的考核還有一天。

那天,謝從洲就出院了,公司裏來了一位外商,謝飛瀾和徐經理在接待室接待他。沈清石、楊子欣和周悅當時也在場,當時談過之後,又到了青竹會所暢飲。

這外商看着很不好糊弄,遲遲不提簽單的事情。謝飛瀾倒也不急,和他眼顧左右而言他地瞎扯着,比拼着耐力。

楊子欣和沈清石這種小角色,連陪酒都嫌寒碜。眼見無人注意,她們離開了會客室。在外面逛了一圈,回來的時候,徐經理叫住她們,給她們一份文件,讓送到會客室。

沈清石這時候肚子有點疼,就讓楊子欣去送了。回來的時候,會客室裏安靜地有些可怕。徐經理、周經理、謝飛瀾和謝從洲都在那兒,楊子欣站在他們對面,低着頭,大氣不敢出。

她一看這情況就知道不對勁了,果然,聽見周經理指着楊子欣的鼻子大罵:“這麽重要的文件,你居然能拿錯一份複印件?這可是三倍的差額,這一次公司的虧損,你能擔當地起嗎?”

楊子欣張了張嘴,看着徐經理,徐經理面色坦然,在她開口之前就說:“我都讓你和小沈好好看清楚再去拿了,怎麽還是這樣?做事毛毛躁躁,我看也不用等到明天分出結果了,直接卷鋪蓋回去吧。”

她看看謝飛瀾,對方沒有看她,神态卻很從容,她不由心裏松了一口氣。

其實她這麽做心裏也是很忐忑的,但是,周經理剛才在衛生間和她說了一番話,她便有了取舍。原來,謝從洲喜歡的是楚家的三小姐,那就是了,那麽優秀一男人,怎麽也不可能看上一個有夫之婦啊。

這次交易的失誤,明顯是在謝從洲的領導下造成的。謝飛瀾卻面不改色地這麽做了,她在心裏不由懷疑,這對兄妹,是不是在争奪亞洲區總代表的位子?

不過,二人臉上都看不出什麽。

剛才這件事捅出來後,她着實捏了一把冷汗。

沈清石聽出了來龍去脈,把楊子欣拉到身後,對謝飛瀾和謝從洲說:“是我犯的錯,是我拿給她的。”

“你知道你做了什麽?這批羊絨的原料全部産自克什米爾,原料費加上運費就非常不菲。為了打開亞洲區和歐洲區的高檔羊絨商路,之前商洽時就讓利三分。這麽低的價格出售,公司起碼虧損了半年的盈利。”謝從洲把那份文件猛地扔到桌上,面無表情地說,“你們自己看着辦吧。”

于經理從來沒見他這麽生氣過,再看看這滿室噤若寒蟬的人,心裏也非常凝重。

出門的時候,她在停車場看到楊子欣和沈清石,想了想,還是走過去。

“沈小姐。”

二人轉過頭,沈清石倒罷了,楊子欣的眼睛都紅彤彤的,一看就是哭過。于經理嘆了口氣,勸慰道:“你們不要怪謝總,這次的事情,确實很大。他沒有當衆要你們賠償,只是這麽說,已經很給面子了。而且,這次的事件如果傳到總部,他肯定會被停職處理的。”

楊子欣一怔,都不哭了,整個人傻傻地站在那兒。

“停職,這麽嚴重?”

于經理鄭重地點點頭:“所以,你們不要怪他。不過,也不用太擔心,他這麽說,應該有補救的辦法,我了解他的為人,絕對不會把你們推出去擋槍的。”

“他要自己扛?”沈清石脫口,心裏的滋味複雜難辨。

回去的路上,她想了很久,像是決定了什麽,和楊子欣道別,重新折返回公司。她在大樓下望去,頂樓的辦公室依然燈火通明。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