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福兮禍兮
大約從七八歲開始,曲風荷就隐約有些懷疑自己不是爹娘親生的,因為她不僅跟兩個姐姐都長得不像,而且,跟她從小喊到大的爹娘也長得貨不對版,一家子圍在餐桌邊吃飯的時候最為明顯,四個圓鵝蛋臉,就她一個瓜子臉,如同一盤蘋果裏面冒出一個桃子,顯得有些突兀。每當這時候,她便低頭使勁扒飯。
偶爾有親戚過來走動,按着順序拜見過了,到了她這裏,行禮前卻多了一項動作——先看一眼曲家主母,再和她招呼。兩個姐姐端莊大方的輕輕颌首,那親戚便也規規矩矩,只是對着她,那眼神便多了一層意味,像廚房新研發中的點心,不是少了糖,就是缺了油——看着好看味道難吃。好不容易招呼完了,坐下來第一句話就是:“有些日子沒見,三小姐竟出落得愈發水靈了!”這樣便招來了兩個姐姐打量的目光,那天的日子也難捱起來。
“你看我穿的衣服可是太過出挑了?”騎在廢城門樓子的箭垛上,她狀若憂心的詢問傅元谌。
英氣十足的少年看了她一眼,不答反問道:“曲府又來親眷了?”迎着太陽,恰好看到光從曲風荷的側面輪廓照過來,勾勒出精致瑩潤的線條,他眯了眯眼,将目光拂過她的臉龐,看向遠處的天空。
“啊呀,”曲風荷吃了一驚,跳下來訝異道:“三殿下你可真是我肚子裏的蛔蟲,我問你衣服你竟然連我家來親眷都猜得出來!”還欲再說話,就聽得身後傳來一聲很有氣勢的喝止:“大膽!”
轉過頭,是每日裏跟傅元谌寸步不離的小護衛馮威,正漲紅着臉維護主人的尊嚴:“三殿下萬金尊貴之軀,豈能同那肚中蛔蟲相比?”
卻見得傅元谌沖他揮揮手:“無妨!”而後不顧小護衛委屈的眼神,繼續跟口沒遮攔的曲風荷講話。
曲風荷垂下眼簾,藏住笑意,也藏住了少女呼之欲出的心事。
她是在十三歲那年碰到傅元谌的,那是個秋高氣爽的晴朗日子,曲夫人在府裏請官媒過來給大姐曲蕙心對庚貼,不知怎麽的就将話題扯到了她的身上,姑娘大了,自然少不了談及婚嫁,卻沒注意到她躲在廊後偷聽,那時曲夫人說了一句讓她不知是何滋味的話:“……蕙心和蘭心已經夠我折騰的了,等到了三丫頭這裏,我全盤交給她爹爹處理,總不能三個丫頭出嫁他都只管坐在堂上喝茶罷……”
這話讓一向沒心沒肺的她心裏陡生了些煩躁,在家呆了半天依舊難以排遣,便由小門偷溜了出去,沒有目的的亂晃。一直溜達到廢城門樓子那裏,擡頭看看依舊巍峨的老城門,突然生出一股登高望遠的心情,便爬了上去。
登高後的感覺果然好,視野廣闊,目空一切,連遠在老東頭的皇宮寶頂都看得真真切切,鎏金的瓦在太陽下閃着刺眼的光芒,是那樣的恢弘大氣。若是能進去參觀一二,說不定她會受到觸動,心胸也會變得像皇宮的地界一樣寬廣,屆時,母親再說些什麽,她都能不放心上了。
傅元谌便是在她一腳踩着箭垛,一腳踏着墊腳石做凝神眺望狀的時候出現的。
“有勞姑娘,換個地方跳!”
傅元谌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就此展開了和曲風荷從敵人到友人的序幕。從那日開始,兩個人由互不對眼到互感興趣,再到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在傅元谌面前的那幾年,曲風荷全方位的表現了最真實的自己,并長期慫恿傅元谌摒棄那皇家規矩的做派,跟自己同流合污,雖然傅元谌總是用微笑來回答她,不過她并不氣餒,只當他是默認,并樂此不疲。
及至大晉四十七年,他們的友情已經走了近三個年頭,用曲風荷調侃的話來說便是:“元谌,我突然發現一件事,怎麽我跟你在一塊的時間比我大姐夫陪我大姐還多?”她沒再繼續說話,而是擠眉弄眼的釋放自己的暗示。一邊的馮跟班趕緊捂住了耳朵,他可算是知道了為什麽這曲三小姐雖然長得比兩個姐姐好看可就是無人問津的原因了。
傅元谌摸摸她的腦袋,點頭道:“嗯,我知道了。”嘴角帶着笑意,眼神是那樣的溫情脈脈。而後越過她望向那遠遠閃着金光的金頂,脈脈的眼神便陡然變得深邃起來。
……
朝元一年,深秋。
暮色下,金銮殿外急促的走進來一個身上帶着些微寒氣的年輕人,興奮的臉龐有些微微發紅,門口的侍衛沒有攔住他,任由他徑直闖了進去,對着側殿裏金案後正查閱朱批的人單膝跪下,激動的聲音有些許按耐不住的顫抖:“皇上,醒了醒了!”
“什麽?”那人手中的筆掉下,搗在奏貼上,濺出一片丹紅。如疾風般走出來一把抓住了他:“真的醒了?你親眼見到沒有?”
“屬下沒來得及見到,聽秋嬷嬷一說就急着趕回來了,她當時還張羅着下人熬些參湯來着,對了,還有金禦醫也囑咐她這幾日要飲食清淡些……”年輕人還欲再說,只見到眼前一花,身着單衣的皇帝已經親自去取鬥篷,迫不及待的趕出門了,他立刻拔腳去追。
曲風荷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連将眼睛睜久一點都沒有力氣,腦子暈暈沉沉像塞了棉絮。她試着擡擡手,努力了老半天也只能抖兩下手指頭,“真沒用!”她暫時放棄,不再堅持。
又歇了一會兒,她擡眼打量四周的狀況,有些陌生,卻更多的是熟悉,雕木床榻繡花錦帳,白帛嵌的窗格子,描了金彩的衣櫃,都顯示着她身處的環境。此時應該是晚上了,屏風後面的桌子上點了兩只蠟燭,正靜靜燃燒着,偶爾噼啪一個火星子,将牆壁上印着的影子打亂。
她盯着屋頂的橫梁,有些發怔,腦中的棉絮漸漸抽離出去,神智也一點一點的清晰起來。可這怔沒發多久,便被外面傳來的嘈雜聲吸引了注意。
聽得一陣熟悉的腳步聲朝這邊過來了,她心裏一驚,條件反射的閉上了眼睛。
門被推開了,有人輕輕的走了進來,停在她的床前,目光在她臉上探尋着。“怎的沒有動靜?不是醒了麽?”詢問聲很輕,帶着失落和焦躁。
“回陛下,想必是吃了藥,又困過去了,金禦醫說了,明日便能下床走動了,請皇上不必擔心。”一個中年老婦的聲音響起,這是每日照料她的老嬷嬷,風荷方才第一個見到的人。
皇帝點點頭:“是朕心急了,睡了這麽久,哪能立刻站起來。”說完掀起衣擺,坐在了床邊,眼帶欣喜的細細端詳着她的睡顏。看了片刻似覺不夠,又伸手撫上她的臉,劃過她的眉,眼,鼻,留戀不已。
所到之處,曲風荷仿佛覺得那指尖有火,在她臉上燃燒,及至心也不受控制的在胸腔裏怦怦直跳。
腦海中無數畫面閃過,舊的新的,彙聚在緊閉的雙眼前,迸出一片腥紅。咬緊牙,她努力讓自己不發出任何反應,全身繃得有若琴弦,手掌心也冒出一片冷汗來。
“皇上,天色已晚,三小姐估計一時半會醒不了,不如明天再來吧!”良久,馮威勸他。
皇帝默首,卻沒有動,又坐了好半天,才起身,慢慢走了出去。
聽着門關上,曲風荷緊繃的身體瞬間松懈了下來——如果時間再長一點,她恐怕真的會堅持不住了。
睜開眼睛,一陣沖鼻的酸熱湧了上來,她眨了眨,有股熱流從眼中溢出,順着眼尾滑過雙頰,流到耳蝸裏,癢癢的,涼涼的。
眼淚?她有些怔仲,自己怎麽會哭呢?似乎不相信似的又将眼睛眨了眨,大顆的淚珠奪眶而出,濡濕了她的睫毛——原來真是她的眼淚。
張了張嘴,喉嚨裏冒出些咯咯的響動,不甚好聽,大概是長期沒說話,非常嘶啞難堪。屋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曲風荷放任自己發出聲音,可使盡了力氣,卻終究化為一聲細小逼仄的悲咽:“傅……元谌……”
……
都城雖然才擴建約二十餘年,但新城老城早已融為一體,繁華與共。如今能分別新舊的标志只剩得一個刨去了城牆的空門樓,被前大晉皇帝下令做了個遺址,特意保留下來。修繕一番,美化兩下,倒也成了都城裏人們登高的好去處。
不過,此前登高都是随意的,但今年卻因為新帝的登基而變得不一樣了,因為坊間有傳言,說是新帝登基以前,最愛有事沒事,茶餘飯後,喬裝易服上門樓上賞景,因此才碰上那曲三小姐的。一時間都城裏沒出閣的姑娘們紛紛效仿,掙先恐後的都來擠這老城門。又或者換個男裝,尋到城門下熱鬧無比的茶館裏,聽一段由新帝和曲三小姐改編的凄美故事:
“話說某朝某一年,皇帝二子奪嫡……”長袍先生坐在堂上一拍堂木,開始演說。
可他剛開口,底下立刻有女扮男裝的俏公子丢上來一錠銀子:“說重點!”
先生不慌不忙的将銀子納入袖中,放眼看着臺下人比花嬌的衆`公子`一眼,嘆了一口氣:“那三小姐本是偷溜出尚書府的,而三皇子也是喬裝出的皇宮,兩個不知情的人在老城門樓子上相遇。從此以後便經常在城門樓子上幽會,正所謂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相知相許,私定了終身哪!”
“接着說,接着說。”底下的公子們春心騷動,一片叽喳。
“三皇子和三小姐本是天作之合,可惜皇家之事,風雲突變,原本是大皇子和二皇子奪嫡,沒想到最後時刻,這三皇子殺将出來,不僅擺平了老皇帝,這倆哥哥也一死一傷,死的追加個谥號,傷的送到邊陲封地去了。而那老尚書原本是崇尚長幼有序,立長為尊之人,便被人參了一本,除了已經出閣的大小姐,全家發配了西古海,諸位,那西古海可是極冷之地,一年中半年都是大雪哪,可想而知這三小姐得有多傷心。”
說書先生頓了頓,看着臺下豎着耳朵聆聽的衆人,又道:“原本這三小姐也得發配西古海,可三皇子不知通了什麽手段,居然挖出了三小姐的身世,原來并不是老尚書的親生女兒。所以特赦她躲過這一劫,不用跟着全家去西古海了。”
“哎呀,三皇子還是念着舊情的。”有個公子樂吱吱的叫了出來。
說書先生撇了她一眼,冷笑一聲:“舊情?自古坐上那寶座便身不由己,三皇子雖然心系着三小姐,可那三小姐卻已是孤家無根之女,哪能配得上?而剛剛登基,則更是要拉攏重臣之時,于是三皇子在登基之日便納了新妃了。”
“不可能,”底下有公子怒了。
“如何不可能?那三小姐因着恨他發配了老尚書一家,又自顧自做了皇帝,還娶了老婆。一怒之下跳了這城門樓子,摔到現在還沒醒過來呢!不信你們出城去十裏外的風荷塢打聽打聽。”說書先生一疊聲打破了公子們的憧憬,兜着銀子回後堂去了,留下堂中一片惋惜聲。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