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嬉數斑鸠

第二天一大早,莫憂還沒睡醒,就又被南杏提了起來。她極為惱火地把莫憂塞進轎子,自己也坐了進來。經這麽一折騰,莫憂沒了睡意,一路上開始自顧自地撩起簾子看風景。

七年前離開烨城時,莫憂覺得自己一輩子也不會再回這裏。這裏沒有任何值得她留戀,只有無盡的冷漠。烨城以其繁盛聞名天下,可這裏對于莫憂而言,只剩冷漠,就如七年前的那夜,夫人臨死前帶着的笑意一般。

可即便是這樣,莫憂也堅信自己照樣能活得很好。

一直到她們到烨城兩個月後,莫憂的腳傷才完全好起來。養傷的時候,日子過得最為閑适,除了南杏老是讓莫憂把她找來的那些詩集詞本看完。《清風卷》《皓月集》,還有些花啊水啊的卷章,美其名曰,修身養性。莫憂撇撇嘴,一點也提不起興趣。

她沒事就吃點點心,有機會就聽霖姐唱曲兒,霖姐彈得一手好琵琶,可是勾了好多富貴閑人的魂兒;她也會拄着拐杖出門逛逛,當年楚家本意遮醜,從不向外人提及有她這樣一個私生女,如今反過來倒讓她撿個便宜,現今烨城中根本無人知道曾今有她的存在。

莫憂跛着腳撞上一人,賠了不是就到手了幾天的第二個荷包。待那人發現荷包不見了想追時,莫憂又躲在一輛馬車後躲過一劫。總之,她還是比較幸運的。

有時南杏也會陪她逛街市,但她更多的時候是待在月滿樓裏尋下一個苦主撈銀子,畢竟,衣食住行她們極少虧待自己,而不管做什麽,銀子都是少不了的。

月滿樓是烨城最大的酒樓,美酒佳釀、玉食粉糕自然是別處比不得的,而它最大的特色卻不是這些。月滿樓極大,一樓是供客人吃食聽曲的,大堂正中的蓮花柱臺上,霖姐興致來了,便上去奏幾首。不似其他風塵之地,月滿樓的只有寥寥幾個歌女,姿色絕佳但都只是唱歌給客人助興,而霖姐,是月滿樓樓主杜月麟的妻子。二樓設有雅座,每一間都隔開來,間內擺設淡雅,亦不缺素蘭香草,可供客人飲茶談天時觀賞之用。

如此好去處,自然不乏富貴人士,而在這愁攘的皇城中,不少王公貴族也願意在這裏尋覓一片清淨之所。看上那裏的當然不止王宮貴族,還有莫憂和南杏。只因往來月滿樓的賓客中,順手摸來的汗巾,都是上呈料子。

不過因為腳傷的緣故,莫憂一直都游手好閑地四處耍樂,去有錢人出沒的地方找銀子這事一直都是南杏在忙。

腳傷好後,當南杏第八次帶莫憂去月滿樓時,她坐在凳子第八次懷疑地問:“你是把知州府的金窟掏空了麽?”

這裏不是普通酒樓,,來一次可得花不少銀子。

南杏看也沒看她一眼,自顧地點了菜,第八次答道:“你若不喜歡,下次不帶你來便是。”

“喜歡!喜歡!”莫憂忙答道,就怕她真的說到做到。莫憂心裏明白,南杏是因為知道自己喜歡月滿樓的東西,所以才常帶她來。

霖姐在遠處看見莫憂朝着南杏把頭點得跟雞啄米似的,笑着朝她們走來,還一邊問:“不知道莫小姐今天有什麽特別想吃的啊?”

莫憂轉頭想了想,思索得甚為仔細:“我也不知道,霖姐,誰讓你這裏的東西都太好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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霖姐搖頭笑看着她,南杏清冷的面容也展露一絲笑意。莫憂微惱,明明是她誇別人,自己倒被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霖姐走過來在她們身邊坐下,在等着上菜的當口和她們閑聊起來。都是些雜瑣事兒,三人卻聊得投機。比如月滿樓的廚子又想出了新花樣,今後莫憂更有口福了;樓中的歌女玉珍和善禾昨天因為客人打賞的玉簪子吵了一架,到今天還沒和對方說一句話;還有天帝的生辰還有一個多月才到,街市上已經開始有賣河燈的攤子了。

霖姐本叫林霖,不過因着其潑灑不拘小節的性子,來月滿樓的客人無論老少都稱她一聲霖姐。莫憂和霖姐極聊得來,但細說起來還是南杏先認識她的。這兩個月來,就連莫憂都快成這裏的常客了,更別說南杏,又因為難得都是女子,一來二去,她們也就越聊越投緣了。

不過,她們明着對霖姐說是來烨城尋親,暗着就在烨城四處,包括月滿樓廣尋金主。

三人說的興起,莫憂更是因為霖姐的笑話呵呵笑趴在桌上。

這時,有一女子邁着清淺的步子踏上大堂正中的蓮花臺。漸漸地,些微喧鬧的大堂沉靜下來。那個叫玉珍的女子着一身淺粉羅裙,襯得面容嬌柔,宛若桃花。只見她撫着琴輕婉地唱起歌,曲調卻不堪明朗:

少時不知愁,青梅嬉數斑鸠。

雲追月,月含羞,千家同啁啾。

東風和。玉面绫羅兩相看,情開兩岸。

若許群芳傲然冬,桃李共春紅。

顧盼從何憂,長聽一葉清秋。

莺歌語,語不休,莫嘆鎖深幽。

咫尺盡。素手細挑燈花瘦,驀然涼透。

道是無悔終成癡,一夜盼白頭。

…………

歌聲迂回婉轉,淺吟低唱,聽得讓人有些晃神。

莫憂記得,這還是青徐傳唱開來的曲子,因為曾幾何時,她不止一次聽過。

一夜盼白頭。娘的歌聲好似在她耳畔響起,一夜盼白頭,盼白頭……

娘唱着唱着停了下來,看着她,笑着問道:“你笑什麽?”

她把玩着右耳邊垂下來的一縷頭發,又是不解又是好笑的答道:“是誰那麽傻呀,竟然想着一個晚上頭發就白掉。”

娘笑得眉眼彎彎,坐着摟着她,頭擱在她肩頭抱着她搖啊搖。又揉揉她的頭發,将其揉得更亂了,見她有些惱了,才道:“那我的莫憂可得把自己的頭發看好了,莫讓人取笑了去。”

瞬間湧進腦海的回憶讓莫憂一時出了神,南杏淡掃一眼蓮花臺上粉裝可人的玉珍,把她最愛吃的糕點往前挪了挪,莫憂馬上回過神來,吃着糕點又和她們調笑起來。

她們三人說到有趣的事正笑得開心,忽地被鄰桌傳來的聲響吸引了注意力。

一四十開外的男子應是喝醉了,紅臉拍着桌子含糊地叫嚷着:“停停停!怎麽今天老唱些幽幽怨怨的曲兒,老子剛休了那只母老虎,給我唱首高興點兒的!”

玉珍被他吓得怯怯的,不敢再唱。樓主杜月麟從二樓走下來,打算過來勸勸。誰知霖姐已先他一步起身來到那男子跟前:“還望這位客官見諒,這三個月來一直聽聞皇上龍體欠恙,昨日更是病重,月滿樓自是不能再唱些個歡歡喜喜的曲子,那可是大不敬啊。”

男子聽了,雖帶着酒氣,但還存着幾分理智,張了張嘴也只好紅着臉埋頭只顧喝酒。

莫憂和南杏見沒起沖突,于是繼續安安心心地幹正事,吃東西。這時從樓道邊傳來一個聲音。

“霖姐,你這可就不對了,你這番一說,說得好似皇上……”說到這裏便一頓,然後那人略帶調笑地看着霖姐,不再言語。只是他未說完的話卻在那一刻讓在座的所有人背脊冒冷汗。

霖姐原地站着,方想起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有些後怕地抿了一下泛白的唇,望着站在二樓和一樓之間的那名男子。

莫憂和南杏也看去。那人約摸二十三四,身上是暗綠的缂絲面料,周身貴氣逼人,一雙朗目暗含笑意,面帶着捉弄人後得意的神情。舉止間掩不住的風流,莫憂一看便知這人非富即貴。得知他只是唬唬人後,霖姐這才松了一口氣,招呼着其他客人吃好喝好,有些厭煩地看了看那人,不再理他。

而莫憂則偷偷地,賊溜溜地盯了他好一會兒,他腰間的那塊翡色玉佩輕輕晃動,這讓她想起來,自己的腳已經好了,該試試身手有沒有退步了。

正激動地想起身,南杏拉着她的手臂止住她,這讓她很不解。南杏身子向她微微傾側過來,在她耳邊輕輕地道:“我早就動手了,哪知那人身手極好,倒還将我羞辱了一頓。”說後,還向那人投去不悅的一瞥。

莫憂感到很吃驚,倒不是因為南杏被抓個現行,反正又不是第一二次了,她吃驚的是,那人竟然沒有抓南杏去見官。雖然見官後只是一頓刑罰,她們都受過,也都受得住,但他這樣的舉措也實在不似正常人。難道他享受的是羞辱人的過程?

她同南杏一起也是不悅地看向那個衣着錦麗的男子,結果竟看見他正堂而皇之向她們走來。這讓她們都感到不安,莫憂暗忖,與其被羞辱,還不如去見官呢,不過最好當然還是溜之大吉。再看南杏,莫憂已經做好拉着她逃遁的準備了。

“這麽巧啊南小姐,想不到我們又見面了。”說着,那男子竟然坐到了她們這一桌來!霖姐已經忙着招呼其他客人去了,滿堂賓客大多也該吃吃該喝喝,除了幾個肥頭膩耳的人色迷迷直愣愣地盯着南杏看,就再沒人看向這邊。于是,她們三人圍着一張圓桌子幹瞪眼,确切的說,是她和南杏幹瞪着他。他倒好,也不管她們怎麽瞪,就開始吃起她們的飯菜!

莫憂微惱,更狠地瞪着他,就連平時護食沒那麽心切的南杏也是如此,可見他有多可恨。

見她和南杏一言不發,男子奇怪地來回将她們打量了一番。

“南小姐,這是你妹妹嗎?和你不怎麽像呢。”

莫憂怒了,很明顯嗎?!她知道自己沒有南杏長的好看,所以,她更要瞪死這個人!

“上次你說金鑲玉俗不可耐,不知這次的這塊玉佩你覺得怎麽樣?你若不喜歡,我再從家中尋別的來。”

莫憂覺得眼睛瞪得有些酸了,可她發覺南杏似乎一點都不累,瞪得眼睛都不眨一下。

“你怎麽不說話?看來還是不行。沒事,我再換便是。”

南杏的眉毛皺了皺。

“你常來這裏嗎?其實我也常同友人一起來,以前也沒怎麽留意你,要不是那天看你身手實在……”

南杏的眉毛皺得更緊了。

“要不你拜我為師吧,我不會嫌棄的。”

南杏的眉毛都糾到一塊兒去了。

“看你是女子,就以茶代酒,給我敬杯茶吧。”

終于,南杏噌地站了起來,手中握着茶杯,像是極力忍住不把它朝那纨绔子弟扔過去。

“就敬個茶而已,坐着就行。”這人到這個時候了竟然還是一副讨打的樣子!

莫憂高興了,潑東西嘛,以前她最在行了。于是她也端了一杯茶,噌地站起來,就等着南杏先動手她再湊熱鬧。那男子看了看她們的架勢,還是笑,笑完了,又想要開口。他剛欲說話,另一人的聲音傳來。

“你原是到這兒來了,樓上哪裏又讓你不順了嗎?”說話的是一名年輕男子,星目劍眉,面如美玉,嘴角暗含笑意。他身旁還站着幾人,人人都是掩不住的貴氣。即使是在富貴雲集的月滿樓,他們還是顯得不一般。

“那是當然,全是男人,哪有在這兒陪美人好。”此話一出,所有人都朝莫憂和南杏看過來,然後,然後所有人的眼神都落在了即便是素紗白裙,亦美不可方物的南杏身上。

莫憂抓着桌角的手發抖,心中咆哮,簡直太過分了!本姑娘雖不是傾國傾城貌,但好歹也是有幾分姿色的啊!你們這樣是什麽意思?!

她正氣得不知道該怎麽發作合适,就在對面射來的衆多目光中發現一絲異常。

還是剛才說話的人,他忽地把視線從南杏身上移開,淡淡地看着她,然後朝她輕颔首,謙謙有禮地笑。莫憂一愕,方才的怒氣頓時沒了,卻并沒有因為有人慧眼識珠而高興,反而感到一絲別扭。他明明是笑着的,她卻從那一雙深邃幽暗的眸中看到一絲莫名其妙的探尋,這讓莫憂渾身都不舒服,不禁想朝南杏身後躲。但她沒有那樣做,而是立刻收拾好自己的儀容,低眉颔首,甚是有禮地回以一笑,然後轉過頭,就當看不到這人。

而她心中所想的是,這種人,還是讓南杏來對付吧。

不過南杏似乎沒那個興致,拉着她轉身欲走,那個惹得莫憂不自在的人叫住她們:“今日萍水相逢也算有緣,不如請兩位姑娘和我們同桌一飲,不知可願賞臉?”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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