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顧盼今朝(下)

莫憂慢慢地轉身瞅着南杏,她身上的粗布襖裙下擺被挂破,臉色泛紅,像是跑了遠路,仔細看,額角還有一層細汗。莫憂更氣了,出去玩兒了一天不說,還把衣服弄破,那可是她好不容易等着人家曬衣服時悄悄偷來的!還險些被追來的一個胖嬸子用洗衣棍扔中!

莫憂生氣了,所以她不想和南杏說話。誰知她不說話,南杏也不說話,只拿着一袋東西向她擲來,她險些被砸中,但好歹還是接住了。

包袱沉甸甸的,莫憂樂呵呵地把包放在桌上打開。果然,包裏有好多吃的,玉蓉糕,百花果子,糖漬雪條,好多好多,還有一壺清酒。

幸好沒被酒壺砸中!

莫憂喜笑顏開,再看向南杏時,她已經在身旁坐下,拂去額頭的汗,烏黑的眸子發亮的看着莫憂,語氣柔緩平靜:“這裏做不了面,只能将就着了,不知壽星佬滿意可否?”

莫憂不好意思地嘿嘿幹笑了幾聲:“滿意,滿意!”随即抓着一塊糕點開始吃起來,今天可真是快餓死她了!

南杏也拿着一塊南棗糕悠悠地吃起來,邊吃邊打開壺蓋,把清酒遞給她。她接過酒壺便仰頭一飲,結果被嗆得連連咳嗽,眼珠子都快咳出來了。

南杏見了眉都沒皺一下,拿過她手中的酒,小飲了一口。待莫憂咳嗽停下來,才又遞了糖漬雪條給她。

最後,南杏以吃多了要隔食為由,搶了她的最後一塊南棗糕,喝了她的最後一口壽酒,氣得莫憂牙癢癢。

吃飽喝足後,就該酣睡了。

席地墊了一張破舊的草席,起邊的草席紮得莫憂全身酥酥癢癢,大抵喝得太多,莫憂感到頭有點暈乎乎的。南杏躺在她身旁,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她亦眯着眼盯了南杏許久。後來實在是忍不住了,她一拍南杏的腦門咋忽地喊:“別再晃了!”

南杏不耐地推開她的手,從“床”上坐起來,鎖起眉頭瞪她。還好她只是喝得有點多,還沒有喝醉,見到南杏那一臉想拽着她頭發把她提起來的神情,她就知道,南杏有話要說。

她猜,或許是很重要的事,或許不是好事。

果然,南杏把她提了起來,不對,是扶了起來。

“今天,我開罪了一個人。”

莫憂還是提不起精神,她和南杏這幾年一直以行竊為生,近來因為她的腳受傷,所以南杏才單獨出門。偷東西嘛,誰被偷誰倒黴,哪裏談得上得罪。想了想,莫憂頭一栽,又砸在了草席上。她輕揉被磕痛的頭,暗嘆:唉,要是有個纖絨枕頭該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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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杏不再管她,好似知道她聽了接下來的話後定會酒醒:“本來銀子我已經到手了,結果被抓個現行,那人對我還動手動腳。沒辦法,我想我還得趕去禦迎樓買吃的,就胡亂地用街邊的東西把那人砸了個落花流水。誰知不巧,順手砸了塊磨刀石。明天,知州府上怕是就會全城拿人了吧。”

剛閉上的眼猛地掙開,莫憂聽到這話後,噌的便坐了起來,怒視着她吼道:“明天?!你就不能等我腳好了再找他算賬嗎?起碼我還跑得動啊!”

那一晚,莫憂真是氣得再沒和南杏說一句話,倒頭便睡。南杏就一人在一旁說不停。

她說,看來逸州是不能再待了。她說,她手頭的銀子已經夠雇一頂軟轎将你擡出逸州。她說,知州大人此次好似真的決意要抓到重傷他寶貝兒子的人,所以只有皇威及涉的地方方能安身。

最後,她深深凝視着莫憂平靜的睡顏說,莫憂,我們明天就去烨城吧。

興許是莫憂微微顫動的睫毛漏了心事,南杏躺下,側過身子和她面對面。莫憂甚至能感覺到南杏的手指擦着自己的面頰滑過,緩緩替她撥開搭在額前的一縷頭發。

南杏替她掖了掖背角,柔聲道:“睡吧。”

那一晚,南杏也這樣安慰過她。

“睡吧。”南杏說着,在就地鋪的雜草上向莫憂身邊靠,拉着她的手緊了緊,想要為她驅散恐懼,止住她的戰栗。

她們躲在破廟裏,莫憂依舊渾身發抖,吶吶的睜着眼,怎麽也閉不上。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她們瘋了般跑了一宿,當她躺在這座荒野孤廟中時,腦子裏還是一片混亂。

孤廟外,天際已泛晨光。

入夜不久,莫憂便在房內聽到楚府上上下下人聲一片嘈雜,窗外火光通亮。她不禁疑惑,難道是南杏又偷偷溜去書房翻閱典籍被發現了?活該,夫子都那麽喜歡她了,她還不如多陪自己出去玩呢。

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對勁,好像動靜也太大了吧,難不成是老爺回來了?對了,定是楚朝文纏着老爺要回來的,楚朝文就是嬌氣,她還和南杏打賭他能熬到什麽時候回來,結果賭約沒成,因為她們都賭不出這個月月底,他便會哭着回來。

莫憂一個人想得正高興,房門猛的被人推開。夫人的發髻略顯松散,神色甚是慌張,她自踏進楚家大門起,就從沒見過夫人這便般狼狽過,剛欲說話,夫人已來到她跟前,一把拉着她便往屋外走。

莫憂這才看到屋外早已一片狼藉,雜亂不堪,她住的屋子在楚家較為偏僻的一角,路上滿是散落的物什,下人們四散奔逃。偏院尚且如此,莫憂想象不到主屋那邊又是怎樣一番光景。

一路上,夫人一句話不說,只拉着她奔于彎折的回廊。十四歲的她身量不算高,吃力地跟着夫人的腳步,不願有絲毫懈怠。夫人的手心汗濕,握着她的手,就像怕她會不見似的。她心頭一暖,也緊緊地回握着那片溫軟,咬牙奮力跟着她的腳步。

那是第一次,夫人握她的手,比起平日裏拉楚钰伶時更緊,更用力。

一排排漆紅柱如疾風般從兩邊掠過,她們的腳步她在青岩地磚上噠噠作響。沒有一刻喘息的奔跑中,莫憂覺得心似乎都要跳出胸膛。

突然,長廊遠遠的盡頭處,一隊滿副戎裝的隊伍向着這邊尋來。直到這一刻,莫憂才終于意識到有大事發生,她開始感到很害怕,仰着頭看向夫人。

向來雅致華貴的夫人臉上徹底失了顏色,她猛地将莫憂推開,尖叫着向她喊道:“跑!快跑!”

莫憂怕極了,扭頭便向南門跑去,那裏是楚府最偏角的後門,說不定她還能從那裏逃出去。耳旁的風刮過她的臉,割得她面頰生疼,疼得直想哭。在她身後,那些人已經抓着了夫人,接着傳來一陣得意的笑聲,夜色朦胧,他們似乎還沒發現莫憂正逃離。

莫憂終于跑到回廊拐角處,她原本只需輕輕一躲,便可掩身藏起來,卻忽的想起了被她遺留的夫人,想起她溫軟的手心,想起她手心細密的汗,一下子便覺得累得跑不動了,哪怕是挪動一步都覺勞心勞力。

她停下奔逃的腳步,轉身望向遠處的夫人。卻只一眼,就令她驚呼出聲。夫人後背紮着一柄刀,整個人軟軟的伏在地上,軟得竟似沒有骨頭一般,那柄染血的鋼刀,卻如注入生命一般,即使相隔甚遠,莫憂也能感覺到它散發的森森寒意。

夫人面朝下伏在地上,緩緩擡頭望向她,似要用盡最後一口氣地朝她凄厲地高喊:“逃!伶兒!快逃!伶兒……”

有人猛然抽出她身體裏的刀,她慘叫一聲,卻仍奄奄一息地呼喚着莫憂。

她的目光不曾離開莫憂,略帶欣慰地笑着,直到她眼中的光彩盡逝,她都反複喚着一個名字。

“伶兒,伶兒……”

莫憂難以置信地呆住,她驚得就這樣愣在了那裏,忘了跑,忘了逃,只是那樣呆愣地站着。眼淚如暗潮般洶湧而來,終于沖破眼眶的禁锢,絕了堤。

原來,沒有人在乎她的死活。

娘離開了她,永遠離開了她。而夫人,是楚钰伶的娘。她深望着自己,聲聲呼喚的,卻是自己的女兒。

那些面露兇光的人終于發現了她,朝她急急追來。莫憂這才反應過來,一抹眼淚又開始沒命地跑。楚家府邸之大,他們自是沒有她了解,但一個十四歲的女孩畢竟是跑不過他們的。想到這裏,莫憂忽然不想逃了,她又累又怕,絕望而自嘲地想着,做個堂堂楚家小姐也不錯,雖然是借了別人的身份,雖然會死。

忽然,南門外那個昏厥在地虛弱不堪的女童猛地躍現她的腦海,虛弱不堪的身軀如枯枝敗葉般被人遺棄。她想起了南杏,想起了那個和她一樣孤苦無依的孩子,于是顧不得南門在哪個方向,她又朝書房奔去。

又是漆紅柱青岩磚長廊,長得好似沒有盡頭,身後的叫喊愈發帶着嗜血的興奮,莫憂咬着嘴唇,口中鹹腥一片,不敢稍稍慢下一絲一毫。

無止盡的長廊終于到了頭,莫憂被藏在盡頭陰暗處的南杏猛地扯住步子。由于頓勢太猛,她一個趔趄便往地上栽去。南杏上前扶着她,剛站穩,便拉着她就又開始奔逃起來。

南杏藏在拐角陰暗處,身後的人都沒發現她。

可在穿過後院時莫憂萬分不解,因為,南杏停了下來。莫憂清楚,雖然一時甩掉了那些人,但是只要沒出楚府,她們總會被抓住。她想要催南杏快些逃命,南杏卻急急地跑到後院的井口邊。她不知道都這個時候了,難道還要喝水嗎?!

站在院中突兀的井口邊,莫憂埋頭看向井中。

無月的夜色下,井水就像是黑色的墨汁,黑得讓人發寒發顫。楚钰伶嬌小的身子浸在這滲人的墨中,雙手緊緊抱着木桶,仰着頭看着她,眼中泛起的洪水淹不住驚恐。楚钰伶不敢哭出聲,就那樣仰頭看着她,帶着滿滿的乞求,深深的懼意,看着她。

南杏一把将她從井邊拉開,不讓她再看。随後極快地脫下自己的鞋子,扔在井邊,從頭到尾未說一句解釋的話。然後又拉着她向生路奔去。莫憂什麽都來不及想,就被南杏從狗洞推了出去,随後她也跟着爬出了洞口。

南杏臉色陰森,看着莫憂一臉淚痕呆滞的模樣,喘息不止地怒瞪着她,切齒地将每個字咬得極為清晰,一字一句就這樣銳利地穿刺進莫憂的耳朵。

“哭什麽!他們要找的是楚钰伶!該死的,本就是她!”

夜空黑得好似井中的墨,濃得化不開,抹不去,沉沉的一片鋪天蓋地壓下來,讓人難尋出路。莫憂止住了哭,呆呆望向南杏,覺得眼前的人可怕極了!

身後火光沖天,奔逃的步子伴着沉重的喘息,依稀還能聽到身後楚家焚燒時屋宇崩離坍析的聲音,火光照亮天際,聲音隐隐約約,讓莫憂不敢回頭。南杏死死地掐着她的手,指甲陷進她的掌心,掐的她已經失去知覺。莫憂看着南杏跑在前面的身影,她披散的頭發時不時的抽在自己臉上,她腳上的另一只鞋子也已經不知落在何處,步子卻沒有慢下絲毫。

慌亂中,莫憂亦死死地掐着她,不敢再松開,亦不願再松開。

她們身後火光沖天,她們前路卻黯然無光。

那是屬于她們的逃亡夜。

大德十五年,芸姜國上下人心惶惶,同年十月,承帝宇文琨頒榜昭告天下:

皇恩浩蕩,羽嶺夷定,邱水湯湯,芸姜繁盛,百姓安居樂業。昔宏騎将軍楚允,有負皇恩,于黎州、青徐、廣臨屯兵十萬,西聯钺殷,欲撼大德之社稷,置芸姜于水火,縱天帝仁德,難恕其咎。今于青徐生擒,允悍不降,就地誅之。芸姜繁盛,千秋不止。

皇榜一出,人們無不對承帝歌功頌德,仿佛他先前的殘暴不曾有過。

百姓總是安于當下,而當下的芸姜,役事終消,舉國歡騰。

莫憂慶幸,井水切骨浸膚的陰寒并沒有折磨楚钰伶太久,她甚至沒有熬到天亮,就連同那只鞋子被發現,正在營中歷練的楚朝文也沒能逃過此劫。

直至多年後,人們閑話完當年戰功赫赫的宏騎将軍後,都會以同一句話來結尾:任他叱咤朝野又怎樣,終究還不是逃不過一夜之間滿門盡滅的下場。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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