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69·殷爵修(四)
手中的龍涎珠泛着瑩瑩幽光,卻是冰涼的。我合上手掌捂了一會兒,終于有了些許溫熱。但我記得我從火堆裏拾起它時它很燙,就像那日莫憂塞在我手中時那樣燙。
蕙姨接過龍涎珠,道:“殿下,把你的也給我吧,我把這銀穗子一道換了。”
我取下我的珠子遞給她,笑着叮囑道:“蕙姨,可別弄混了。”
“是是是,人老了,這些自然是要小心的。”蕙姨裝作不高興了。
我搖搖她的胳膊:“怎麽會,蕙姨年輕貌美,一點都不老!”
蕙姨被我逗得笑起來,将我和皇兄的珠子分開裝進兩個錦囊裏,第二日便纏好了銀繩給我,再由我将皇兄的還回去。
那段日子我有些魂不守舍,每次見了面莫憂她都要虛情假意地誇我箭法好,纏着我給她獵老虎,從未消停。我忙于避開她,更覺煩悶。
直到有一日蕙姨無意間問起,我才知道她沒有錯,是我錯了,那是我此生的又一個過錯。而我更錯的是明知自己犯了大錯還對着蕙姨笑笑,道:“我已經把皇兄的龍涎珠還給他了啊。”
一樣的龍涎珠,一樣的銀繩,我不說,沒有人能發現我恍惚間将我的珠子錯給了皇兄。明明是兩個不同的錦囊,蕙姨還叮囑過我,可我就是弄錯了。
我至今都不明白當時我為什麽要撒謊,興許為了掩飾這種小事都做能錯的丢臉,興許是怕再把珠子換回來會讓皇兄更加覺得我處事不夠謹慎,那麽我将更加不夠資格。
興許……我只是想做一件錯事。
我一如既往的在皇兄面前說她的壞話,不夠君子,卻一直是我最心安理得的小人之舉。皇兄被我叨念得有些惱了,忽地問:“你想讓我把她趕回芸姜?”
我聽得出來他言語間的微惱,也明白他不是在征詢我的意見,可我依舊被問住,愣了半天說不出話。
我想起那天傍晚的矮階,天邊雲霞未現,她滿身酒氣,瘋瘋癫癫地祝我早日尋到要尋之人。還有宇文謹欣擄走她的那一晚,錦瑟揪着我的衣襟,說我害了她。
我終究還是有愧于她,只好搖了搖頭,對皇兄道:“不,我從未這樣想過。”
那時,我曾經想過她若真成了皇兄的妃子,我一定要在封妃大典上讓她下不了臺,我不會給她任何皇兄的妃子應得的禮遇,我會告訴她,她不過是芸姜罪臣的私生女,出身卑微,學識淺薄,瀚海中一顆卑微的星,配不上我越殷的炎炎明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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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甚至想好了封妃大典上讓她難堪的說辭。
可皇兄的一句話讓我醒悟,我還是接受她的。她不配我以禮相待,但皇兄會敬她,愛她,而我,會一邊看不起她,一邊默認她可能會成為我皇嫂的事實。
那時我是接受她的,盡管自從迷葉林狩獵以後,她的一颦一笑都日漸讓我覺得可怕。
我可以容忍她和皇兄在一起,只要她一心一意地對皇兄。
曾幾何時,我還以為她對皇兄一心一意是理所當然的,直到她去了長林。
剛得到楚朝文中毒的消息時我很擔心,她沒心沒肺整天嘻嘻哈哈,但要是楚朝文真的性命不保,她該怎麽辦?她在晗陽無依無靠,心中只挂念着錦瑟和楚朝文,她經受不起這樣的打擊。我不敢讓她知道,她卻狠狠咬住我的手背,還是将信函搶了去。
而皇兄諸事依計劃行事,為了她決定當即啓程趕往長林。他在馬上攬着她,策馬揚塵而去,我的手背灼燒一般疼,追了幾步便停下。
我留不住他們,更不能離開。他們在我面前越行越遠,我的身後,是府邸大門,還有被皇兄疏忽的整個國家。
皇兄以前不是這樣的,以前,他時時以國事為重,任何事都依計而行,他在睿智和沉靜中帶着越殷步向強盛,直到和芸姜齊頭并進,他滿懷抱負,心懷天下。如今,他卻圍着一個女人轉,為她喜,為她憂。
紅顏禍水,說的就是她。
我勸自己,只要她一心一意待皇兄就好。在那之前,我從未想過我竟會為她辯解,這樣無恥地辯解。
她和皇兄一起去的長林,結果卻是皇兄一個人回來。那時我才得知,遠在芸姜的那個叫司邑青的男人,他不止派人刺殺我,也不止是越殷的盟友,更不止背叛了越殷,他還是她心中除了楚朝文和錦瑟悄悄牽挂的另一個人。
皇兄回來後一直頹靡不振,政事全由我操持。我敢怒敢言,奪過他手中的酒砸在地上,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對他吼叫,我說:“你乃越殷一國之君!”
他終于清醒,振作起來,卻不是以我想的方式。他親自去芸姜,接回了她。
他離開晗陽那天正是微雨時候,我勸不住他,也沒去送他,他也不知道我在城樓一角望着他疾馳而去的背影。
他策馬疾馳在青灰色的天幕下,衣訣飄飛,英姿勃發。
我的皇兄,我此生唯一的榜樣,也是曾經我希冀成為的模樣。連他自己都未意識到,他背負着一個國家的責任,目光卻只看向一個女人。
他總說,江山美人,有何不可兼得。可我一直想問,若真要做抉擇,你會選擇什麽。
莫憂再回晗陽的那天,錦瑟,楚朝文,就連蕙姨都去接她了。我留在府裏,找出她住在我府中時留下的所有東西,付之一炬。火光中,手背上已經愈合的齒痕依舊發燙。
那些東西燒了很久,直到錦瑟回來時我正拿着一方繡了一半的絲帕,她凝視着我手中的絲帕,我頓覺手中如握着火紅的炭石,當即便将其抛進了火中。她知道我燒的是誰的東西,清冷的目光淡淡掃過火堆,最後停留在我臉上,直看得我渾身不自在才移開視線。
她和楚朝文的身份已被司邑青揭穿,只能投靠我們,全天下都知道我和她有婚約在身,她也住進了我府中,所以她理應比在烨城時更熱衷于讨好我。可她沒有,她的語氣我聽不出任何示好之意,她說:“既然舍不得,為何要燒掉?”
“我沒有!”
她看向快要燃盡的火堆,淡淡笑道:“莫憂不會再住你府上,今日起,我便會把她留在宮中。”
她絕美的笑,我不敢看。
莫憂留在了宮中,我阻止不了。
我終于可以問心無愧地說出心中所想,憑什麽皇兄要将和司邑青那個小人厮混過的女子當做稀世珍寶,她不知羞恥,水性楊花,她是如此不堪。
皇兄不高興,楚朝文更是給我擺臉色,我都不在乎,可自那次之後,錦瑟看我的眼中多了些東西,她仿佛要将我看穿,讓我再也不敢直視她。
我想問她到底為什麽要用那樣的眼神看我,但終究開不了口。每次我罵莫憂罵急了,她也什麽都不多說,只是輕輕地喚我,“爵修。”
而每次她這樣叫過我之後,我就更加怕看到她那看似溫柔的眼神。
有些事我以為只有我知道,或許,可能,我善于洞察人心的未婚妻也知道了,但我從沒想到的是,蕙姨會知道。
謊言最終被揭穿時,我還在竭力裝無辜。蕙姨親手纏的銀繩,也是她親手綁的繩結,她從莫憂手中的龍涎珠上看出端倪,我只能裝作驚訝地道:“我不知道啊,難道是我還的時候弄錯了?”
我一開始的确不知,這話一半真一半假,我說的更加理直氣壯。
從小到大我極少在蕙姨面前撒謊,就差那麽一點她就信了。
可是,錦瑟揭穿了我的無辜,她讓我在蕙姨面前無處遁形。
蕙姨對錦瑟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同情,除此外不讨厭,但也說不上喜歡。當我在蕙姨面前狡辯時,錦瑟不知何時出現,她問我:“你真的是此時此刻才知道自己弄錯了麽?還是你想讓莫憂随身帶着你的信物,盡管你明知那不是以你的名義送出的。”
我頓覺無力,不像戰場上的筋疲力盡,那種無力來自于再也掩飾不了謊言的痛苦。
蕙姨看我的眼神在那一刻變得悲憫,眼中盈盈淚光。
她為什麽要難過呢?我什麽都不會說,什麽都不會做,就這樣不是很好麽?
沒有什麽值得難過的。
錦瑟的眼神依舊清冷,她執起我的手,指尖在我手背上親昵地滑過,拇指碰到了已經愈合許久的傷口,引得一陣細微的刺痛。
她溫柔地對我說:“我為莫憂選擇了最好的,只有殷爵炎才是她的歸宿。而越殷欠我孜晖的,你們還沒償還,所以別忘了,你和我,才是有婚約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