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68·殷爵修(三)

傾城顏色,還有眉目間的清冷孤傲,初見時錦瑟不是錦瑟,她甚至不似凡人。

我從未見過那般絕美容色的女子,膚若凝脂,指似青蔥,她纖指撥開珠簾向我款款走來。我呆站在原地,看着她朝我颔首,欠身,擡頭,在她身後,被撩撥過的串串琉璃珠晃蕩出聲,那一瞬,我承認被她的美色迷惑,不過僅有那麽一瞬而已。

而正如她所說,那時,她的确在迷惑我。

司邑青輕笑着叫我一聲,我才猛回神,忙為自己的失禮賠不是。我本以為她是司邑青府上的人,誰想司邑青卻說她是楚朝文同父異母的妹妹。

宇文琨為了防越殷再犯,一直未召回楚朝文,殊不知兩國之交處越殷的故意挑釁不過是皇兄同司邑青商量好了,一來試探他所謂病重的真假,二來探探芸姜實力。

楚朝文不在烨城,我和司邑青商議諸事都得有這麽個女子從旁,縱是她天姿國色也實不應該,可我心中不願卻也不便道出,畢竟皇兄安排我來自有其道理。

想起皇兄,我不由得又打量起身邊的女子,還裝作不經意的樣子向她靠近了點,她身上有淡淡清香,可惜不是我熟悉的氣味。

莫名地,我有些失望。

畢竟是那樣讓人一眼就忘不了的女子,傾城之姿不惹凡塵,眉目間的清冷高貴更讓我相信她跟一般女子不同,至少在我看來勝過皇兄後宮裏的那些女人,那時我就想,若她就是我要尋的人,似也不錯。可惜,她身上沒有龍涎珠。

皇兄看上的,必定是天下之奇女子,既然不是眼前這個女子,那麽這世上一定還有比眼前之人更配得上皇兄的女子。

我抱着這樣的念想在烨城尋覓多日無果,而帶我尋到那日,便是我噩夢的開始。

太陽微毒,她坐于矮階,仰頭看了看日頭,又拿起酒壺牛飲,嘴角溢出的酒濕了前襟她也不顧,就用袖口在嘴邊一陣胡抹。陽光照在她身上,有一種說不出的暖意。

我站在她面前擋去陽光,想要更近的看清她。

她擡頭,驚訝過後眼裏滿是打量。

我實在不知該如何面對這樣一個讓皇兄心動卻尋而不果,而我亦尋覓多日的人。她卻又胡亂抹了一把嘴邊的酒漬,将酒壺高舉過頂頭頂遞至我眼前,眼睛輕眨了一下。

她道:“你要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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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一股無名火霎時燃起,其間夾雜着屈辱、難以置信。那個讓皇兄時而露出笑意,時而眉頭輕蹙的女子就在我眼前,可我只覺得受到了天大的侮辱,更甚于楚朝文射我落馬的那一箭!

楚朝文那一箭不過是射中了我,若皇兄在,絕不會如我一般狼狽,他定能輕而易舉制住楚朝文。可為什麽,這個粗俗的女人卻偏偏是皇兄心心念念之人!

皇兄托我尋她時誠摯的眼神在我眼前不斷閃現,胸口憋着一口氣更讓我難受。誰料她擺出一副好客姿态,拍拍身側被下人收拾得幾乎纖塵不染的青石階,明明仰視着我,眼神卻更像是在對我施予大恩地道:“坐吧。”

我至今仍後悔沒有固執己見轉身就走,而是在心中勸說了自己好幾遍後挨着她身邊坐下,盡管那時我就已經有了些微不想帶她回越殷的念頭。

即使是在遠離越殷的芸姜謙王府邸,我的身份自然還是高過一個偷酒女賊的,我刻意語氣不屑的問她:“你叫什麽名字?”

我清楚的看見她将酒壺遞到唇邊停下,回我話時懶散且随意,全然不把好歹算是謙王府上賓客的我當回事:“你先說。”

“你說我就說。”此話一出我就想咬掉舌頭,大抵是我氣糊塗了,說起話來竟像個三四歲的孩子。平日裏我只和蕙姨一起時會這樣,而且常常是為了逗蕙姨笑一笑。

她眼珠子往上一翻:“你不說我就不說。”

盡管蕙姨不信,錦瑟也不信,但我堅信,我之所以對她的每一件事就記得如此清楚,是因為世上再也找不出比我更讨厭她的人了。

她身上散發着淡淡的酒氣,我湊到她頸間吸了口氣,她很香。

不,是皇兄的龍涎珠很香,她身上盡是難聞的酒氣,盡管她酒量好,沒有醉。

她也媚笑着和我靠得更近,那一瞬我眼前閃過皇兄期許的面龐,或許她就是用這種手段撩撥皇兄,而皇兄只是厭倦了後宮圖個一時新鮮。

如此沒有教養的女子,他看上了只因一時糊塗。

後來,我獨自一人回了越殷。

皇兄失落地看着我,言語間竟有了些許質問的味道。

“爵修,你不會撒謊,我知道你找到她了。”

我不是不會撒謊,我只是在他面前不會撒謊。

我開始有意無意提起我以前避而不談的楚朝文,也提起他有個傾城絕色的妹妹,在宮裏遇到皇兄那些妃子時我也第一次覺得她們并沒有如此不堪,申妃容貌出衆心思細膩,喆妃有些刁鑽卻還是識大體的,哪個妃子都勝過她,就算是宮裏的一個小宮女,也比她有教養。

我和皇兄賭氣一般始終不承認我見過持有龍涎珠的女子,即使我們都知道我的确撒謊了。

直到蕙姨都來勸我:“殿下,幫幫皇上吧。”

我知道皇兄時不時會找蕙姨進宮說說話,我問:“皇兄跟你說了什麽?”是那個女子在相識時怎麽勾引他的,還是我不聽他的話又撒了謊?

“他什麽都不願說。”蕙姨輕輕搖頭,微不可聞的嘆氣道,“不像小時候,什麽事都要說給我聽。”

蕙姨對沒能陪在皇兄身邊之事始終放不開,我感到心中堵得慌,看着蕙姨愁傷的面容,我一沖動就出口道:“下次吧,下次我見到她就把她帶回來。”

那句話的确是一時沖動,而我也沒想到真的有要我兌現的一天。

皇兄讓我去接楚朝文的妹妹時我很欣慰,高高興興地答應了,皇兄卻扶着我的肩膀慎重地道:“若這次你再和我置氣,我只好親自去了。”

我不明白他的話是何意思,後來才明白過來,那個自稱南杏的絕色女子和楚朝文沒有關系,她是孜晖亡國公主錦瑟,是我的未婚妻,而楚朝文真正的妹妹,就是那個我連名字都不知道就厭煩透了的人,莫憂。

那一行我還有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嫁禍宇文謹欣。一切有條不紊地部署開來,不用多久,宇文謹欣就會背着和敵國勾結的罪名永無翻身之日。太子叛國必會導致朝綱不穩,對宇文琨那個老家夥的打擊也一定不小。

我知道這次賴不掉了,只好拖延時間,計劃越晚施行我就可以越晚帶莫憂回越殷,于是我一拖再拖,直到那一晚,錦瑟恨透了我似的要我趁夜啓程。

錦瑟怪我,我也知道,是我的一拖再拖毀了莫憂。

住在楚朝文府上的那段日子裏錦瑟待我畢恭畢敬,她需要越殷這個靠山,我能感到她和我說的每一句話,做的每一個表情,都是在向我這個未婚夫示好。可那晚的她不同,她的話讓我覺得此事再也沒有商量的餘地。

她道:“為什麽不肯早點離開,為什麽?!你害了她!你害了她!”

我被她問得怔住,想起莫憂握着一卷詩集靠在亭子裏睡着時的摸樣,我遠遠地站着,她就如我第一次見她時那樣坐沒坐像,呼嚕聲遠遠地傳來。

錦瑟不知何時走到我身邊,我急忙收回視線,聽到她柔柔一笑提醒我道:“一切都部署得差不多了,你打算什麽時候回去?”

她不止一次提過莫憂在烨城待得越久,就越危險。而當她知道我奉命來接莫憂時,從她了然的神情我知道她大抵猜到了皇兄和莫憂之間的事,雖然她總說,她只記得皇兄和莫憂同游過燈會而已。

我一直沉默着,直到錦瑟又喚我一聲:“爵修。”

我并不覺得我們親近到了她可以直呼我名的地步,可我還是嗯了一聲當做回答,接着以萬事不可有差池為借口推脫着還是慢慢來為好。

事情發生的那一晚,錦瑟憤恨的眼神比她向我示好的任何時候都真心。

“你害了她!你害了她!”

我讨厭莫憂,但從未想過要害她。就像我即使對她心有愧疚,但還是不想帶她見皇兄一樣。

可無論如何,我的确害了她,我的一拖再拖給了宇文謹欣可乘之機,她光天化日之下在楚朝文府外被帶走,而那時,我還在愁該如何繼續拖下去。

是我害了她,烨城于她而言危機四伏,我只好帶她回越殷。

讓我意想不到的是,她對宇文謹欣一事似乎并不介懷,果然不似良家女子該有的樣子。我的愧疚随着她的放下而日趨減少,再後來我有時候看着她讨人嫌的樣子甚至都不認為自己有錯。

我眼睜睜看着皇兄牽挂這樣一個不知廉恥的女子卻無能為力,我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在和她的争執中提醒那個沒有自知之明的女子,她的身份,容貌,才學,沒有一樣配得上皇兄。誰料她竟不領情,還想讓我替她将龍涎珠還給皇兄。

我也有一顆龍涎珠,可她塞在我手中的珠子和我的不同,她的手細滑柔軟,握着我的手将珠子包住,我愣了愣忽地覺得掌心發燙,連忙将珠子塞還給她。

我不幫她,她卻想了別的法子将其還回去。

在去迷葉林的路上我興致極高,行刺之事過後,我每年都會去林中狩幾次獵,每次都收獲頗豐。我享受在林中策馬追逐獵物的感覺,那讓我覺得自己是個狩獵者,不再懦弱,無懼任何事。

而就在路上,她得知了宇文謹欣的死訊,她眼中的恨再次提醒了我,錦瑟的話在我耳邊響起,是我害了她。

那一瞬,我寧願她還是那個和我成天吵嘴吵個不停的嚣張丫頭。

我轉頭看看皇兄,他的眼神一直停留在她的身上,順着他的目光看去,我竟也看着她出了神,所幸不一會兒我就回過神來。那一刻我才發覺,自己已經沒那麽抵觸她在皇兄身邊了。

迷葉林沒有楓紅,地上枯枝落葉并不多。

時候不對,這裏也開始變化。

皇兄這這裏救下我,我在這裏抛棄我的懦弱,接着,我又在這裏接受了皇兄看着她時的脈脈深情。

接受她留在皇兄身邊,那是我的過錯。

而我的過錯,還不止于此。

昏暗的暮色下,莫憂頂着一頭亂糟糟的頭發專心地鑽木生火,她雙膝跪在地上,不時撩開耳邊的頭發對着地上冒火星的柴草堆吹氣。火星閃了閃又沒了,她懊惱地拿着鑽木狠敲了一下地面,又接着生火。她生火用了将近半個時辰,還是沒能成功,還被柴堆的煙灰嗆得咳嗽不止。

忽地,從她身旁傳來一聲輕笑,是皇兄的笑聲。

皇兄滿目柔情地看着她,我卻被那一聲清淺的笑聲吓到,不是因為那不似皇兄平日不夠言笑的模樣,而是因為在那一聲輕笑之前,我竟一直呆站了近半個時辰,我甚至忘了皇兄就在旁邊!

我的手在發抖,手中的獵物險些沒拿穩。

皇兄見了我,正欲叫我,我只能厭惡的看一眼仍趴在地上的人,甩下一句“慘不忍睹”便放下獵物疾步離開。

那是另一種恐懼,不同于面對死亡的絕望,究竟怕什麽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只覺得太可怕了,我必須離開。

我策馬追逐着一只又一只獵物在林中穿梭,卻怎麽也逃不出恐懼的圍繞,它們像伏地而來的滾滾黑煙,從四面八方向我彙聚,最後将我死死包圍。

沒有鋪天蓋地的楓紅,陰影彌漫每個角落,而迷葉林,依舊是個讓我害怕的地方。

馬背的颠簸讓我喘不過氣來,最後我倒在地上,身邊只有枯枝落葉。我閉上眼,看見皇兄看她時溫柔的眼神,看見她鼻頭一顆晶瑩的汗珠,我捂住雙眼難受地叫喊,喊出心中的恐懼。

可笑的是,我害怕,卻不知道自己在怕什麽。

我也不想知道。

天徹底黑下來的時候,我才想起自己該回去了。箭離弦而去,将一頭鹿釘在樹幹上,它還掙紮着,我立刻補上一箭,徹底結果了獵物。我駕着馬兒向其靠近,馬蹄踏在落葉上聲音不再清脆。

四周的陰影逐漸散去,夜幕下,我看不清自己身在何處。

我只知道,迷葉林大得冷清,而我,是一個狩獵者。

我帶着獵物開始往回走,朝着那片融融的火光靠近。火焰上方架着烤肉,我朝皇兄笑笑:“正巧,我餓了。”

迷葉林中的陰影,我的恐懼,将無人知曉。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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