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77·
窗邊的身影靜靜地站着,一身紅裙曳地,她的背影清瘦而孤單,沉重的鳳服包裹着瘦削的身子,烏發绾起,頭上的鳳冠雍容華麗。
果然,今夜外邊有些吵鬧。
司邑青滿身是血闖進華姝宮,他的肩上背上有一道箭傷,傷得不重,卻已是他從未有過的狼狽模樣。
明日就是封後大典,他不想到了當日還諸事煩擾,故連日來特意聚要臣于議事廳,商讨對抗越殷一事,也透露封後之事已成定局,不會延期,更不會換人。
可他算準了越殷撐不了多久,邊疆不日可收,可獨獨沒算準攘外之際,內部先亂了。
酣戰,從議事廳起,由那盞摔碎的茶杯,一觸即發。
殷爵修混在叛軍之中,混戰中已經殺紅了眼,恨不得立刻沖上來将他扒皮拆骨,無奈卻被人纏得脫不開身。他驚訝于他竟有如此膽量,敢來烨城,更敢混進宮中,但一想,十風何嘗不是呢?每個人為了達成心中所想,都是那麽不顧一切。可殷爵修是為了複仇,十風,十風又是為了什麽?
權勢?
十風冷峻地站在他面前,劍刃帶風朝他刺來。他輕易躲過,看着眼前人,看着昔日追随自己的侍從,竟沒能控制住自己,笑出了聲。
譏諷之意,讓十風皺眉。
大勢所趨,他的處境越來越不利,最後,十風為首的叛軍還是将他包圍。他想起先前玉钿來傳的話,心中僅存的一絲暖意告訴他,他要見她。
朝中衆臣早想将她除之而後快,十風和她不和,也不會放過她。
他要去救她。
影衛雖有一半都易主,但還餘有一半誓死追随他,他們将他護住。
入夜的皇宮,正展開着一場圍捕。
沖出重圍時,他是有些得意的,終究還是他帶出來的人,十風勝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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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他肩頭中了一箭,轉身,他看見了李弘譽冷漠的目光。
曾經和他走馬踏香的少年一去不複返,他看見他又張弓搭上一箭,對準了自己。
那一瞬,他甚至不想躲了。
可心頭一個念頭閃過,他忽然想起,還有人在等着他。縱是到了這個地步,她還在等他。
那麽哪怕是逃,他都還有理由。
他揮劍打落淩空飛來的利箭,哀哀地看了李弘譽一眼,身後是殊死保護他的影衛,他急速離開,此生唯一一次,他開始逃。
華姝宮外喧鬧着,宮人四下奔逃着,而這裏,平靜如常。不只是平靜如常,這裏簡直比平日還要安靜,仔細一看,竟沒有一個宮人走動。
他持劍匆忙趕來,猛地推開大門。莫憂回眸,鳳冠上的垂珠輕輕搖曳,她彎起眼角,嫣然一笑。
司邑青心中一震,有多久,她未對他這樣真心笑過了。
他亦沒想到,這鳳服,鳳冠,她竟真的心甘情願穿戴上了。容妝也難得化得如此精致,粉白黛黑,唇施芳澤。
可偏偏,是在如今這樣危急的時候。
他顧不得其他,上前牽住她的手,“這裏危險,跟我走!”
莫憂被他拉着走了幾步,猛地頓住,用力甩開他。
他又要去牽她,“跟我離開這裏,之後我慢慢給你解釋。”
莫憂擡袖避開他,笑盈盈地望着他,“你的那些亂臣賊子不滿意我做一國之母,不是說要為國除害,除了我麽?你這樣護着我,會受牽連的。”
聽起來像在勸他,卻是嘲弄的神色。
“朝臣我倒不怕,能奈我何?只是我沒想到,十風也在其中,還有弘譽……”他的聲音越發深沉,“不要怕,有我在,我會帶你出去的。”
莫憂輕嘆口氣,“為什麽你總是這樣,慌,卻不亂,還是這麽自信,都到了這個地步,仍覺得自己能逃得過。”微微眯起的雙眼透射出詭谲的寒光,“我估計這裏已經被包圍住了吧,你就不能靜靜地待在這裏,好好地享受一下這衆叛親離的滋味麽?”
只一瞬,他眼中的震驚便被痛苦蓋過。
外面的一切嘈雜似乎都被隔離,他無力地退開一步,癡癡望進她的雙眸。
“你都知道。”
“不止是我知道,還有爵修。”她得意道:“他不遠千裏來到這兒,我們都商量好了,要一起看你的笑話!”
他的背上似乎壓着一座山一樣疲憊,在這一刻,被壓垮了。
他犧牲了所有,背叛摯友,利用身邊所有人,換來不屬于他的皇位,也換來了如今這地步。莫憂尖細的笑聲變得刻薄,陰狠,他手中的利劍滑落,掉在地上,刺耳之聲也被笑聲蓋過,
他用他的陰謀,犧牲,為自己編織了一個笑話,作繭自縛。
他自嘲地笑笑,決定不逃了。大限将至,他将頭埋在雙掌中,耳邊的笑聲忽地止住。
“不要急着難過,我這裏還有一個好消息呢。”莫憂鬼鬼祟祟地四下張望,即使這裏除了他們根本就沒別人,“告訴你哦,我懷孕了。”
司邑青一愕。
“邑青,你要做父親了。”莫憂眉眼彎彎,如是說道。
她恍然想起在晗陽剛流産的時候,禦醫說她身子太弱,再無受孕可能。那時候她便不覺得難過,而如今,她能夠用腹中根本就不存在的孩子給他一個“驚喜”,她更覺得高興。
都說痛苦的不是得不到,而是得到了,又失去。想到這裏,她得意極了。
司邑青的手掌輕輕移至她的小腹,低頭在那裏小心翼翼地撫摸,那裏還有未愈合的傷口,他擡頭問她:“真的?”
她點點頭,“真的。”
“莫憂,你騙我。”一夜之間發生了太多,他像是徹底失去了悲喜,語氣也變得淡淡的。
他的手掌還覆在她的腹上,她也隔着他的手掌輕撫自己的肚子,柔柔道:“你不想相信,你害怕相信,可你希望這是真的。你可知為何我受傷了也不讓禦醫診脈?就是因為不想他們先知道,我要把這個消息留到這一晚,給你一個驚喜。”
他難以置信地搖頭,痛苦道:“莫憂,你竟這樣心狠!”
“他們還沒闖進來,現在,你還有權有勢,有我,有孩子。”莫憂認真地看着他,纖弱的手掌捧着他的臉,盡顯柔情,眼中暗含得意之色,她說:“邑青,記住這一刻。”
司邑青定定地看着眼前神色張狂的人兒。她臉上沒了先前的溫柔,就連他最愛的靈動俏麗也被詭異的笑容代替。她上揚的嘴角藏着最致命的毒,眼中寒光如劍,直刺他心頭。
她在他的唇上留下一個深深的吻,妖冶的胭脂紅印上他的唇,他卻全然不明她究竟想幹什麽。
莫憂轉而抱着他僵硬的身體,指尖敲擊在他的心口,一字一句地道:“記住這一刻,趁現在,你還擁有一切。”
記住又能如何,如今已不是他做主的時候了。
“你……”未完的話被卡在喉頭,他忽覺渾身無力,站也站不穩了,雙腿一軟就倒在了地上。
眼前是莫憂層層疊疊的裙裾下擺,他動不了,也不能說話,只能躺在地上,看着她俯身向他靠近。
莫憂替他輕輕撩開掩面的發,又摸摸自己嬌豔的唇,歪着頭對他道:“你乖乖的,只消再等等,再等等就好了。”
她咯咯地笑開了,接着又說道:“放心,我用藥不多,以前我為了逃出晗陽在身邊服侍的人身上試過,你這樣頂多行動不便。不過……華姝宮其他人就可憐喽,我賞了他們每個人都好大一碗五籽粥,得昏睡好一會兒了吧。”
司邑青微張着嘴,想說卻說不得,雙眼狠狠盯着她,她高興地想,他這樣應該是很生氣吧。
“你聽,外面真吵啊。現在才戌時三刻,他們提前行事,也是怕夜長夢多吧。現在這樣也好,沒人來打擾我們。”她的語調從未有過的溫柔,可剛說完,大門便被人踹開,李弘譽率先沖了進來,身後跟着一隊士兵,拿刀持劍,氣勢洶洶将他們創了進來。她不悅道:“剛說沒人來打擾我們,你就闖進來了,真是應景啊。”
李弘譽的目光瞥過倒在地上的人,立刻收回,平靜道:“剩下的影衛誓死不從,十風他們很快就能解決趕過來了。”
莫憂全然不在意十風和殷爵修在哪裏,她靜靜站着,眸中沒有波瀾,“讓我和他最後說會兒話吧。”
李弘譽沉默了許久,像是在猶豫着什麽,最後他轉身,帶人離開。
身後傳來莫憂感激的聲音,“我知道,你會幫我的。”
李弘譽背着莫憂,站定,偏頭看一眼地上動彈不得的司邑青,司邑青也看着他,從他進門起就一直看着他。他收回視線,什麽也沒說,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他想,她的計劃怕是要提前到今夜了,頓時,心中竟湧上不忍。
可是,一切總歸就要結束了。
他看着瘦得不成人樣的莫憂,長長嘆出一口氣,眼中不知何時蓄滿了淚水。
華姝宮外,李弘譽帶着将士将其團團圍住。外面喧鬧嘈雜,慌亂的宮人四下逃散,最後被抓,一群一群地關押起來。
而華姝宮內,寂靜一片,沒有一個人走動,火光映襯下,竟多了些蕭索。
莫憂重新掩上門,欣賞完了司邑青難看的臉色,才道:“他和以前不一樣了,怎麽說,人家也曾費心費力統領禁軍,你将他撤職換上十風時,好多人可都是悄悄向着他的呢。”
她裝模作樣地輕嘆口氣,從他身邊走開,步履輕快,曳地紅裙拂過地面,拂過他癱軟在地的手臂。司邑青的視線一直追着她,卻見她取來一件東西又走到他面前。
摔歪了一角的鴛鴦燈被她提在手中,她拿着燈原地舞了一圈,笑顏明媚對他道:“今夜,你将失去的所有,就從它開始。”
莫憂将燈放在燭火上,看着燈壁上歪扭的兩個字被火焰吞噬,心中說不出的快意忽地化作大笑,火光映襯下,鳳冠反射着刺眼的光芒,她笑得猙獰,笑得肆意狂放。一身錦麗華服,唇色嗜血般嫣紅,就如妖豔的女妖,一把火要燒盡世間所有。
她突然停住大笑,就像她開始大笑時一樣突然。
她将已經完全燒着的鴛鴦燈狠狠擲在地上,頭上的鳳冠因她劇烈動作抖落在地,挽好的烏發披散下來,臉上表情兇狠。
此時此刻,她就像個瘋子。
她瘋了一樣開始砸安放在屋裏的酒,酒香濃烈得嗆人。
今夜,她要燒了一切,一切的苦,一切的仇,還有她慘淡的一生,統統都要燒掉!
烈酒流淌在地,酒漬迅速蔓延,朝着角落裏鴛鴦燈上跳躍的火苗延伸。
“這只是開始……”她停止砸酒,一手柔柔撫摸着肚子,另一只手拿起桌上早已備好的剪子,鋒利的剪子抵在腹上,隔着精細的鳳服料子來回劃動,“父債子償,接下來,輪到他了。上次我劃得淺,只是皮外傷,他逃過一劫,這次他是在劫難逃了。”
司邑青喉結上下動了動,卻還是說不出一句話,他拼盡所有力氣想要阻止她,卻只能牽動指節。
他只能眼睜睜看着莫憂将剪子刺進腹中,她悶哼一聲,臉上沒有痛苦表情,只有複仇的快意享受。她握着剪子在腹中橫着一劃,更多的血噴湧而出。
他紅了眼,睚眦欲裂,眼淚翻湧而出,卻終究是不能說,不能動。
他才剛知道她有了他的孩子,她就無情地扼殺了他做父親的權利,他恨極了她。可他連哭都做不到,他最愛的女人已經被仇恨逼得成了魔,他救不了他的孩子,也救不了孩子的母親,只能任由眼淚滑落,心中一陣撕裂的痛,讓他喘不過氣來。
見他痛苦的模樣,莫憂更覺痛快。她猛地抽出剪子,傷口血流如注,她擡起占滿鮮血的雙手在眼前仔細地瞧,眼神透過染血的指尖看向地上的他,她笑如鬼魅,說:“然後,就該我了。”
頭發從她的耳旁垂下,遮住她一半的臉,忽然,她神色一滞,似看見了什麽可怕的事情一般眼中閃現一絲恐懼,接着變又由恐懼變為惱怒。她揪住自己的一縷頭發,見裏面混着一根白發,她怒極了地狠狠拉扯,青絲連着白發被她一并拔下。
她氣極了,氣瘋了,開始胡亂撕扯自己的頭發,傷口劇痛她也顧不上,鮮血流了一地,順着她的裙裾蔓延開去,蔓延到司邑青身邊。他感到袖子被她的血浸濕,接着是整條手臂,再接着,他躺在她的鮮血中,心中的恐懼将他吞噬。
他害怕,很害怕,可他無能為力,他知道,他就要失去她了。
終于,莫憂停了下來,才撕扯了幾下,她已經把自己的頭發扯下了大半,有些地方已經能看到森白的頭皮。
她看着一地淩亂糾纏的黑色,卻覺得那些都是駭人的白發。兒時娘親的告誡猶言在耳,她長舒一口氣,安然笑道:“我管住了自己的頭發,沒有人能取笑我。”
室內的酒香越發濃烈,烈酒終于蔓延到了牆角,鴛鴦燈上的那團小小的火苗猛地蹿起,然後順着一地的酒漬,擴散開來。
漸漸地,酒香裏混進了一股衣物燒焦的氣味,才一轉眼功夫,幽藍色的火焰已經爬上了莫憂的裙裾一角,引得她興奮地看去。
司邑青亦看見了,他的眼中布滿血絲,嘴裏含糊地喊着她的名字。
“莫……莫……”
酒漬沒有蔓延到他躺的地方,他是安全的,可她的裙裾下擺都被酒浸濕了!
華姝宮外,看守的士兵有些開始站不住了,有人向李弘譽請示:“李大人,這酒香……裏面……”
李弘譽打斷他,還是不讓任何人進去,只說:“我知道了。”
望着寂靜的華姝宮,李弘譽自己都不明白,自己眼中為何有了濕意。他的聲音很輕,無奈而悲傷。
他說:“瘋子。”
屋內,火焰越發張揚。
司邑青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可他無暇顧及,淚眼中,他看見莫憂從身後的火苗中戚戚地回頭,凝視着他,目光忽地變得柔和起來,她愍然道,“很快,你的皇位也沒了。”
在她身後,火焰已然張揚竄起。
嘴角上揚,眉眼彎彎,那是她留在這世上最後的笑容。
“邑青,我們總算有個了結了。”
火勢蔓延得很快,須臾,便已燒上全身。
殿內被火光映得通紅,莫憂周身被火焰纏繞,炙熱燒透了衣物,啃噬着她每一寸肌膚。她聞見華服燒焦的氣味,也聞見了自己的皮肉被炙烤的氣味,她覺得有些熱,接着是痛,然後越來越痛。
終于,她痛得什麽也不顧了,用盡所有力氣嘶喊嚎叫。
她聲嘶力竭的喊,燒得多痛苦,她就喊得多痛苦。
她知道,她的痛,亦是他的痛。
司邑青眼睜睜看着她被火焰吞噬,聽見她的嘶喊,恨不得自己能代她受苦。他咬牙,拼命地移動手腳,終于,他的手指又動了動。他咬破自己的舌頭,想用痛楚刺激身體趕快清醒,可效果甚微。他艱難地移動四肢,一寸一寸地向莫憂爬去,眼淚滴落,滴進地上那一灘鮮血中,卻怎麽也沖不淡血液的濃稠。
口中鮮血淋淋,他竭力張嘴,卻只說出幾個含糊不清的字句。
“不……莫……莫……”
莫憂聽不見他的呼喊,她只聽見自己的尖叫,刺耳,難聽。
李弘譽終究還是沖進了屋內,心裏早有準備,可看到眼前的景象還是不由得一驚。
火焰蹿上了輕紗羅帳,整個屋子都要燃起來了!
他命人立刻扶起司邑青離開這裏,還沒邁開步子,手臂就被掐住,司邑青中了藥,此時的力氣卻不小。
他的嘴裏滿是鮮血,身體的知覺終于開始恢複,再一次的咬舌之痛更讓他找回了些氣力。
生平第一次,李弘譽在他眼中看見了淚,他拉着他,乞求道:“弘譽,救救她,求你,我求你救救她!”
這也是他生平第一次求人,乞求他此生唯一的摯友,求他救下自己最愛的那人。
火勢越來越大,濃煙已經嗆得人咳嗽了。
李弘譽沒有回答,面色凝重到冷酷,他上前親自扶着他,将他攙緊了些往外走。
司邑青無力地被攙着,想要掙紮卻力氣不夠,只能不住地乞求,“弘譽,我錯了!這一切都是我的錯!幫幫我,你幫幫我啊!”
他哭泣着,乞求着,此生的悲痛在此時全部體會,可他的卑微卻無人在意。
沒有人幫他,李弘譽半攙半拖将他帶離火場,他不會幫他!
司邑青還是被救出了華姝宮,所有人都在外面等着他,等着看他狼狽的樣子,欣賞他這副可憐模樣。
這蜷在地上哆嗦的人,這哭得撕心裂肺的人,就是昔日風光無兩的司邑青啊!
華姝宮內,女人的尖叫尖銳得似乎能夠劃破夜空,烈火焚身,那該是怎樣一種痛!
有人開始救火,被李弘譽喝止。
終于,火光沖破了屋頂。
莫憂的尖叫變得虛弱,她的喉嚨亦被灼燒着,不一會兒,便喊不出聲了。她渾身纏着火焰,撲倒在地痛苦地掙紮,手指狠狠打在一旁的桌角上敲折了一截,她聽見骨頭斷裂的聲音,卻不覺得疼。和身上的痛比起來,這根本不算什麽。
劇痛中,她掙紮到沒有一絲力氣。
她不能說,不能動了,漸漸地,她也覺得沒那麽痛了。
她已經感覺不到一點痛了,盡管身上的火還在燒。耳邊響起兒時娘親的歌聲,她聽見自己稚嫩的聲音也跟着在唱,唱的什麽卻怎麽也聽不清。
她覺得累極了,心情卻也輕快極了。她覺得自己好困好困,困得要睡好大一覺。她的視線模糊,意識也開始混沌。身上火舌還在狂舞,似乎永遠燒不盡她的恨!
她好像看見司邑青在她眼前,他的額頭青筋暴起,眼裏一片血紅,嘴裏好像在喊着什麽,她聽不見。
然後一晃神,她又看見司邑青衣冠楚楚地站在她面前,青玉緞帶束發,嘴角噙着笑意,還是曾經的翩翩公子模樣。他向她靠近了,她想躲開,卻覺得自己累得再也躲不動了,也不想躲,更不用躲了。
她又似乎看見好多熟悉的人在對她笑,他們笑得很開心,仿佛從未有過悲傷。她欣喜地看見她的哥哥,錦瑟,爵炎正向她招手,她想眨眨眼看看是不是真的,可她的眼皮已被燒掉了,她閉不上眼。
她想哭,可淚水似乎都被烤幹了,怎麽也哭不出來。
她好像看見他們轉身了,她害怕地想,他們要走了嗎?
又要走了嗎?
她身上沒有一塊皮膚是完好的,焦黑中透着血肉,喉嚨也徹底被燒壞了。她張嘴,被燒焦的面龐從嘴角處裂開,裂口幾乎到了耳邊。喉嚨發出嘶啞的聲音,她想叫住他們。
不要走,不要丢下我,不要留我一個人在這裏,我害怕,我好害怕。
我一定好好聽話,不惹你們生氣。
我會學着乖巧懂事,我會學着知書達禮,我不會再讓你們煩心。我的錯,我都會改,你們喜歡的,我都可以學。
求求你們,求求你們不要再丢下我一個人了。
帶我走吧,現在就帶我走吧。
過來,你們都走近一點。
對,再近一點,讓我看看你們,我都好久沒看到你們了。
我真的好累,累得走不動了,你們還願意帶我走嗎?
嗯,你們真好,說話要算話哦。
房梁轟然倒塌,無盡的火海将她吞噬。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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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姝宮大火通天,不少從昏迷中醒來的宮人開始往外逃,李弘譽手下的将士也忙着攙扶仍在昏迷的人們。他們逃出火海時驚愕地看見,昔日高高在上的皇上被捆綁着,此時渾身是血蜷在地上,瑟瑟發抖地哭泣。
司邑青的指尖被他掐破,十個指頭無一完好。
他已經恢複了體力,可已經沒用了,他救不了她了。
昔日精靈古怪的女子,亦是他最愛的女人,此刻已葬身火海。他再也看不到她那雙靈動的雙眸,再也聽不到她嬉笑的聲音。
他痛極,卻只能在這裏哭喊,直至聲音嘶啞。
其實,在她拿着剪子傷害自己的時候,他就想說,他知道錯了,他真的知道錯了。一切的過錯都讓他承擔吧,所有的仇恨都發洩在他身上吧,權勢,地位,他什麽都不在乎了,他只要她好好活着!
可他無法說出口。
她是如此恨他,恨到根本不願給他機會把話說出來。
她是如此心狠,要他說不得,動不得,意識卻完全清醒。她要他無能為力看着她死,她竟以如此殘忍的手段報複他,讓他痛苦,讓他生不如死。
火焰吞噬她的最後一刻,她笑得那樣動人,卻是說,“邑青,我們終于有個了結了。”
要他失去所有,她做到了。
議事廳叛亂,他趕來救她,那一刻,她就是他的所有啊!
可她是如此恨他,恨到根本不願給他機會把話說出口。
皇宮裏的動亂已經平息,華姝殿外圍着一層又一層的禁軍,整個皇宮都安靜下來了。他撕心裂肺的哭聲已經沙啞,被屋宇坍塌的巨響遮蓋。
正是亥時一刻,通天的火光照亮黑夜,似乎整個皇宮都亮堂起來。
一排排将士站在他周圍,手中的兵器寒光閃閃,在這偌大的皇宮,所有人将他團團圍住。
将他的狼狽,他的悲傷,團團圍住。
那希冀着無憂的女子,終究為仇而死,悔恨如他,失去所有,失去她。
沉淪的夜,他們注定的結局。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