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安平:終老

作者有話要說: 有沒有人在看呀,總感覺那可憐的點擊量是有人不小心點到的……

羯嶺又來信了,大哥在信中說來說去還是那句話。

只要我能懷上龍裔,他便能助我兒奪得太子之位。

只是,且不論如今羯嶺國将不國,就算還是原來那樣,他身為羯嶺之君,從來都是說不上話的。

兩年了,芸姜亡國,兩年了。

他坐上羯嶺之君的寶座,亦是兩年了。

從前朝靜妃到如今的儀妃,兩年之于我,恍若一夢。

夢裏我還是母後口中的平兒,羯嶺八公主。白犀山下,約定的那個地方,還有人在等我,我們說好要一起過沒有宮廷禮教的平凡生活。

夢境總是變幻無常,前一刻我還憧憬着隐姓埋名後的自由,下一刻,父皇一劍而出,白犀山下,他的血染紅了我最愛的鳶尾花。

父皇說,嫁不嫁,由不得你。

山腳壘起一座土坯,和他一起被埋葬的,還有我所不敢奢求的愛情。

我不能反抗,我的命運,生來如此。

就這樣,我嫁做了邑青的妃子。

邑青,他總愛我這麽叫他。

我以為我會恨他,沒有任何理由,只因我做了他的妃子。可我不恨他,我也從未想過他會對我有感情,即使他那時候對我很好。

他總是透過我眼,看到另一個人,然後說,你笑起來真好看,真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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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很少笑的。

那是收到母後的來信,說她病好了,或是禦花園的蝴蝶翩翩而舞,讓我想起春來百花開時,那個人為我捕蝶的笨拙模樣。

我很少笑,邑青卻喜歡我笑。

父皇來信總叮咛我在芸姜要小心行事,盡快生得一男半女,鞏固自己的地位。宇文雅玥還坐在皇後的位置上,他希望我取而代之。

他以為我很得寵,不只是他,所有人都這樣以為。

甚至我也有了些錯覺,越殷攻羯嶺,他施兵相助,我以為我可以用自己來報答他。

他卻問,“你還愛我,對嗎?”

他語氣溫柔,眼中卻帶着股狠意,仿佛在威脅我只能給他滿意的答案。那時我才開始覺得,原來他如此可憐。

如此,愛而不得。

我愛的那人死在父皇手中,葬在白犀山下;而他愛的那個人,我甚至不想去了解她。

那時候,我已經對任何事都提不起興致了,就連邑青将她從長林帶回烨城的時候,我也只是想想,他得到他想要的了麽。

幽深的冷宮,是最适合我的地方。我無意争寵,也無法。

邑青的妃子很多,那個叫莫憂的女人被帶回來後,也有幾個受冷落的妃子來找過我的麻煩。在她們看來,我也是享受過盛寵的,卻還是被打入冷宮,那個新來的嚣張妃子,定也是我這樣的下場。

我的下場是什麽樣呢?我自己都不知道。

而她的下場……

那樣嚣張的人,最後一刻,也為自己選擇了最嚣張的結局。

早先聽聞宮女傳言說她性情古怪,我身在冷宮,自是不在意的。

可她卻先找上了我。

她一箭害死了我童年的兩個玩伴,卻企圖用一顆珠子補償我。

看着她泰然自得的模樣,我不知為何邑青會說我們像。

我和她沒見過幾次面,卻每一次都那樣讓人不自在。嬌俏的神情在她臉上顯得如此奇怪,她像老了十幾歲,不似古靈精怪的女子,倒更像佯裝和善的惡人,狡黠的笑容下時刻盤算着行兇作惡。

唯一一次見她柔弱的樣子,是她見到爵修的時候。

大哥要我助他們密會,我不問緣由,也不想知道為什麽。

再見她時,我發現她比以前更瘦了,瘦到仿佛都能看到衣裳下嶙峋的骨頭。爵修和大哥站在我身旁,無意的一眼,我看到他也被她枯瘦的模樣驚住了,神色瞬間又歸于平靜。

大哥拉開我,內室留給他們。

他們低聲商議着什麽,大哥則在關心我還有沒有把握讓邑青回心轉意,問邑青有無意願助他登上羯嶺皇位。

我貪圖享受的兄長們都不夠聰明,就像大哥,既然指望邑青助他,為何又帶這樣一個人來見我呢。

我安慰自己,或許他是為自己留一條後路。

商議的兩人很快也起了沖突,我聽到動靜看向他們時,他已經将她推到了地上。

她形若一堆瘦骨伏在地上,瘦削的肩膀承載着說不出的哀愁。而他怒目而視,似要上前撕了她。

大哥好奇地嘀咕着,我收回目光,不想深究。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爵修會是我未來的夫婿,不知道芸姜和越殷将有發生大事,不知道大哥會像當初父皇把我送給邑青一樣,再次把我送給爵修。

大事發生那一晚,我在自己的寝宮裏被外面的喧鬧吵醒。剛起身下榻,大哥就帶着一隊戎裝士兵來接我了。

他說,都這個時候了,你竟然睡得着。

我笑笑,沒有說話。

幸得他在,我沒有受傷。

宮中躁亂剛平息,一切結束了,他便迫不及待去見爵修,那樣急切地去邀功,還拉上了我。

他安慰我,“平兒不要怕,你雖是司邑青的妃子,但你也有功,殷爵修不會把你怎麽樣的。”

我走在他身後,望着他急忙趕去邀功的背影,想,這終究還是我的大哥啊!

說那句話時,他像小時候我摔了跤安慰我時一樣關切,那時候,他不知道爵修會有娶別人妃子的氣度,所以他還沒有動其他心思。

那一夜有怎樣的惡戰我不得而知,趕到時,爵修正和一個我不甚熟悉的人一起剛剛清繳完聽命于邑青的影衛。

那人便是禁軍首領,十風,他們一起圍滅了邑青手下最後一批影衛。

接着有人傳信來報,說邑青被李弘譽李大人圍困住了,等着他們前去商量如何處決。爵修急着要趕往,卻被十風攔住,他們談論的什麽沒人知道,因為就連大哥,也被勒令不得靠近。

周圍死傷無數,鼻息間全是血的氣味。我擡頭看見漫天繁星,心想,明天一定是個大晴天。可于我而言,晴天就只是晴天,一種天氣而已,于千萬百姓,或許是比晴天更好的未來。

比星星更吸引人的火光在遠處沖天而起,不遠處的兩人也停下說話,一齊看向起火的地方。火勢一定很大,皇宮的半邊天都被映紅了。大哥對宮中地形不熟悉,疑惑地問我:“那裏是……”

我道:“華姝宮。”

“華姝宮?!”大哥驚呼,聲音很大,遠處的兩人也聽到了。

沒等衆人反應過來,已經有人沖向了起火的地方。

爵修,他甚至是棄甲直奔華姝宮,十風跟在他後面,大哥帶着我跟在他們後面。

莫名地,我不覺得驚訝,不管是華姝宮大火,還是爵修過激的反應。

華姝宮外,李大人和另一名将士死死拉住他,不知是火光映襯還是別的原因,他紅了眼,不顧一切要往大火中沖去。

兩個人拉着他,卻還是攔不住。李大人見攔不住了,朝他大吼道:“你進去也救不了她,她已經死了!”

他像被撤去了全身的力氣,膝下一軟就直直跪了下來,眼神直愣愣地看着前方,不怒,不語。

大哥一直等着邀功的機會,無奈等不到,正要上前,我拉住他,搖搖頭。

忽然,爵修仿佛積蓄了所有力量只為這一刻,他猛地起身奪下身邊将士腰間的佩劍,劍出鞘的聲音,接着寒光一閃,他揮劍劈向了一旁癱倒在地的邑青。

我看到十風和李大人都上前阻止,李大人先一步,拔劍擋開,雙劍碰撞時震顫的聲音讓我頭暈。待回神,李大人已經打落了他手中的劍。

大火還在繼續,屋宇崩坍的聲音從不間斷。

李大人背對着沖天的火光,護在神色死寂的邑青身邊,面對着眼前怒意更甚于大火的人,一字一頓道:“莫憂要他活着。”

對世事淡漠如我,卻還是被這句話驚了一下。

他也一愕,轉頭望向熊熊大火,火光映襯下他的臉上有亮晶晶的東西滑落。

我看見他哭了。

腦中關于那晚的記憶只停留在了那句話,之後發生的事我不甚清楚。

我和大哥被請回我的寝宮,那個被爵修奪了劍的将士,後來我才知道他是爵修手下得力幹将尹兆良,他用不容商量的語氣對我們道:“今日事畢,待明日再商羯嶺之事。”

後來,我只聽說,大火将熄之際爵修還是沒能忍住沖進了火場,李大人和尹大人見火勢已去,性命無礙,所以并未阻止。

他從地上橫七豎八被燒得焦黑的屋梁下抱出了那個女人的屍體,裹着他的衣袍,讓人看不見裏面是怎樣焦黑模糊的血肉。一股惡人的焦味彌漫着,在所有看着這一切的人面前,他給了她最後的體面。

其中原委,我似乎感覺到什麽,卻又覺得與我何幹。

兩年不長,卻也不短,他更從未和我提起過此事。

要說這兩年間還能有讓我稍感驚訝的事,莫過于十風的隐退。叛軍的主力,蟄伏的野心家,他幾乎到手了一切,就連芸姜皇位亦不過一步之遙,爵修也不過是靠着越殷随時大舉進犯的軍隊才敢和他平坐相論。

就是這樣一個人,他隐退了。

芸姜覆滅,羯嶺稱臣,最後十風也隐退了,我的确好奇,卻不認為這些事值得我了解。倒是爵修在一次醉酒的時候主動和我說起,為何是他最後坐上了天下霸主的寶座。

芸姜覆滅,是因為有邑青那樣殘暴狠戾的國君注定的結果;羯嶺稱臣,是因為我的父兄都太懦弱,只會供奉越來越多的寶物以求朝夕,甚至連我也不例外;而十風,十風對他說的是,他曾經有過邑青那樣的野心,也證明了自己有能力能夠實現野心,但人都是奇怪的,得到了,證明了,便無趣了。

爵修混着酒味的氣息噴灑在我臉上,他離我很近,很近,看我的眼神我覺得似曾相識。

他說:“或許他隐退還有別的原因,但這世道就是這樣,總有事不明白,總有人看不清,所以不要困惑,更不要在意。”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不知道是說給我聽還是自言自語。

我覺得好笑,甚至差點笑出了聲,回應他道:“這個道理我早就明白了。”

他卻癡癡地凝視着我,終于,我想起那似曾相識的眼神我在邑青眼中也看到過。

“你笑起來的時候真像她,眼角彎彎的。”

他從來沒提起過那個女人的名字,總是用“她”來代替。

我不是不知道那個女人和越殷的關系,所以她将被送去越殷皇陵安葬時,我取下脖子上的珠子要他放入她的棺椁,他卻将珠子放回我手中,“真正屬于她的已經物歸原主,這是我送給你的,她說過,這和你很配。”

他握着我的手包住珠子,強行将它送給了我。大哥也就是從那時起動了歪心思,最後将我送給了他。

還是醉酒的時候,他才喃喃念道着說出送我珠子的目的:“她想用龍涎珠保你一命,我就遂了她的心意,不只是你,整個羯嶺我都可以讓其多太平幾年。如今我坐擁天下,滿足她些個小小的心願自是不在話下。”他打了個酒嗝頓了頓,捶着桌子低喝,“就當我可憐她,是我可憐她!”

兩年來,爵修醉酒的次數不多,可每次他都會來找我,同我說許多我根本就不感興趣的事。

他來我寝宮的次數不多,卻總是和我說許多話,我有時敷衍的回幾句,大多數時候我都只是聽他說。

宮裏人都摸不準我究竟是得寵還是失寵,只有我知道這根本就無所謂得寵或失寵,他沒有把我當作他的妃子,甚至從沒碰過我,他沒喝醉時把我當作朋友,和我聊聊近來的些許事情,喝醉時把我當作傾聽者,說話甚至顯得有些口無遮攔,有些失态。

我記得起自己的最後一次失态是在得知那個女人害死阿音和阿曲的時候,它們從我還是個無憂無慮的小公主時就是我的玩伴,它們死了,我的過去再也沒有可以緬懷的了。

小時候父皇對我那樣好,好得似乎我要天上的星星他也會為我摘來;那時候哥哥們平日裏就不學好,吃喝玩樂貪圖享受,卻都是寵我的,我哭了,大哥會背着我轉圈,還會做鬼臉逗我開心。

不知是因為我長大了,所以這一切都變了,還是因為這一切都變了,所以我長大了。

如今,我又開始慢慢變老。

可這未嘗不是好事。

比起別的人,我總歸不是最不幸的。

我不習慣叫那個女人的名字,因為我不能将她和那美好的兩個字聯系起來。

還有爵修,他的手掌就要撫摸到我的臉頰了,可他不敢碰我,他只能隔着掌心散發的溫度,小心翼翼地在無形中撫過我的眼,我的鼻,我的唇。我想,或許他真正最靠近她的時候,是大火将熄之際,他抱着她的屍體走出華姝宮廢墟的時候。

而邑青,那一夜之後他變得怕火。天牢有過一次小小的失火,他嘴上帶着鐵器防止他咬舌,四肢被鐵鏈栓在靠不到牆壁的牢房中央,火勢蔓延到了他所在的牢房。獄卒最後滅了火,他卻已經剜下了自己的眼睛。火焰跳動的地方,他是否看到了她死前的痛苦模樣。

現在想想,白犀山下我的他死時是什麽模樣呢。一劍貫心,他倒下直至最後眼中神采逝去,都一直看着我。

午夜夢回,他的眼神總讓我揪心的痛。年深歲久,再想起時我卻漸漸平和了。

重重宮闱,層層深院,我在這裏,無喜,無憂。

再無所求,只求這般,無愛,無恨。

終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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