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自那場周年忌之後, 江潋陽痛定思痛,很是消停了一段時間。也不知他後來是怎麽跟弟子們交代的,總之那三個孩子依舊當他不存在,倒是一直沒找過他麻煩。客房的院子裏冷清清的,連個掃灑的道童也沒有,倒是秦淮偶爾來看他,會提一兩句外頭發生的事。

據說江潋陽最近一直沒什麽動靜, 也不閉關,就在栖風閣裏深居簡出,整日守着具棺材, 也不嫌瘆人。秦淮每每觑着他的神色,嘆上一句師父重情義,褚寒汀卻覺得有些奇怪。按說江潋陽不是個會忍氣吞聲的人,上了趟毓秀山莊被人擺了一道, 他既不遷怒也不報複,心裏頭不知打得什麽主意。

可褚寒汀對假扮江潋陽那人的身份是極為好奇的, 況且不查清了也難自證清白。他原想着江潋陽自不會丢開手,可如今看來事情竟不順當,少不得要思量着親自動手了。

他心裏裝下了這一回事,修行起來也有些分心了。

春去夏來, 褚寒汀的眠風心法已修到了第四重,堪稱進展神速。前世褚寒汀是真有天縱之才,纏綿病榻也沒耽誤将心法磨上了八重,前頭哪裏兇險、走過什麽彎路, 俱都一清二楚,重練一遍自然快。

六月的天,就算是半山上也是燥熱的。不過這一天不同,夜裏下了一場大雨,到早晨整個天都是清爽的。褚寒汀推開窗子就覺得心情好,興致一起怎麽也止不住,索性到院子裏的大合歡樹下,備了一壺茶,盤膝而坐運轉起真元來。

今非昔比,褚寒汀洗髓之後,再不用連運功都要小心翼翼、唯恐沖撞了細弱的經脈。他現在能任內府中充沛的真元随處流轉,與外間的清氣相得益彰,一點點沖刷拓寬着經脈,真正合了道家的“自在”二字。

他這樣随心所欲地練心法已有段時間了,不一板一眼地守着條條框框,進境反倒更快。

褚寒汀怎麽也想不到,今天卻出了岔子。

修行無非就是一遍遍地讓真元游走于全身經脈,使它變得愈發寬闊而堅韌,乃是個水滴石穿的過程,枯燥卻又容不得半點閃失。可褚寒汀心裏裝了事,又是兩輩子練得熟了的心法,終于一時大意——

一小股真元斜刺着沖撞進他空蕩蕩的內府,激得褚寒汀整個下腹部針刺似的疼了一下。褚寒汀悶哼一聲,忍不住彎下了腰。

內府一亂,經脈裏的真元全都沸反盈天地作起亂來。褚寒汀趕緊抛卻雜念、清心靜氣,可還是晚了一步。真元亂串起來毫無章法,總讓他應接不暇、顧此失彼,眨眼間,內府已受了一回重創。

豆大的汗珠一顆接着一顆從褚寒汀的額上淌落下來,不服約束真元已隐隐有了反噬的架勢。這一遭兇險已極,若是要等它們自行平息,這一身經脈恐怕要斷得七零八落,修為也別想保住了。

可若是強行讓它們歸順,也只有同自己拼個魚死網破。可這麽一來,熬過去一切好說,若是熬不過去,便得承受幾倍于現在的反噬,恐怕立時就得命喪黃泉。

褚寒汀發狠地咬了咬牙,從頭再來不是不行,可難道他又要像上輩子一樣茍延殘喘一生麽?當年他還有江潋陽,現在他卻只有江潋陽的百般防範,再沒有比這個更叫人難過的了。還有他的仇,他還要查明真相,手刃幕後主使;他人明明活着,難道要指望江潋陽替他報仇嗎?

褚寒汀沒了牽絆,只剩滿腔孤勇。他暗自同自己較了一番又一番的勁,手撐在地上,扣着石板磨得指尖全是血也渾然不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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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別說有人輕輕扣住了他的手腕。

忽然間,一股渾厚中正的真元強行渡進他的經脈之中,卻意外地絲毫不霸道,只管溫和地疏導着作亂的真元。

“凝神。”多巧,他無數次被傷痛折磨得生不如死之際,正是這個聲音支撐着他活下裏。

相比之下,走火入魔一次又算什麽呢?

褚寒汀果然漸漸斂住心神,屏息凝神,柔順地任旁人的真元在他的經脈中游走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暴動的真元紛紛歸位,自發潤養起受傷的內府時,才幹脆地撤了出去。

褚寒汀緩緩睜開眼,果不其然,他前世今生的牽絆近在眼前。

如同之前的許多次,褚寒汀只對他微微一笑,連個謝字也未出口;他們之間又哪裏需要這個呢?

江潋陽卻愣住了。那含笑的眸子裏仿佛盛了三千星河,荏弱的模樣竟神似故人。

他不由得看得癡了,原本古井無波的一雙眼睛陡然變得銳利如吳鈎,似乎拼命要從那裏面剜出什麽隐情來——

“多謝江掌門。”褚寒汀回過神來便意識到了不妥,趕緊找補地開了口。

江潋陽被他一言驚醒,恨不得打了個激靈,驟然狼狽地挪開了目光。

江潋陽為掩飾自己一瞬間的失态,欲蓋彌彰地用力清了清嗓子,道:“走火入魔還要硬來,你這條命是撿來的吧?”

褚寒汀忍不住笑了起來,他的命可不就是撿來的嗎?他忍着疼挺直了腰杆,盡量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麽虛弱,問江潋陽道:“江掌門來可是有什麽事麽?”

江潋陽翻了個白眼,總不好說純屬路過。可是天地良心,他還真就是路過啊!本來要去藏經樓尋個無關緊要的話本給棺材裏的人念一念,可他出了栖風閣就一直神游天外,竟信步走到了褚寒汀額客房;待他回過神來,發覺自己已經推開人家的院門了。

江潋陽還懊惱地想着要找個什麽樣的借口才能顯得足夠冠冕堂皇,卻恰好看見褚寒汀整個人蜷在大合歡樹地下抖做一團,總不能見死不救。可現在,人都救醒了,他卻還沒想好那個冠冕堂皇的借口呢。

江潋陽挑了挑眉,故作鎮定地說道:“沒什麽,就是幾個月不見你踏出這院子半步,有些好奇罷了。”

褚寒汀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我沒事出去做什麽,叫主人家堵心麽?這不是做客之道。”

江潋陽嗤了一聲,擺明不信:“你人在毓秀山莊時,與我相隔千裏都沒耽誤你作妖,怎麽現如今終于如願到了我天機山,反倒安分起來了?”

聽到這兒,褚寒汀已确信江潋陽今次肯降尊纡貴來客房,八成就是為了找茬來的。偏巧他精神不濟疲于應對,索性拉下臉來趕客:“我安分也不行?難道要滿山跑,見人就說你那愛如性命的道侶隕落不到一年,你就另尋了我?”

江潋陽被這麽他刺了一下,本該勃然大怒,可不知怎的心裏卻沒什麽怒意;他猶豫了片刻,還真轉身就走了。臨走前,江潋陽還丢下塊幹淨帕子,道:“待會兒歇過來了,好歹把你那手指頭裹一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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