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在座幾個人各自懷着心事, 一頓家宴吃得好不沉悶。只有江潋陽渾然無事,樂滋滋地看着衆人無聲地相互折磨着,直把茶葉泡了幾遭,吃得沒了味道,方才滿意地說道:“時候不早了,散了吧。”

用不着江潋陽交代,自有人給他好命的新弟子安排住處。他只管挑着雙狹長的丹鳳眼, 對着褚寒汀擺着張柔情款款的臉,道:“你呢?這幾天是另找住處,還是随我回栖風閣?”

褚寒汀心中怒火正熾, 皮笑肉不笑地看了江潋陽一眼。他倒想回栖風閣去,可是不能是這個時候。他覺得自己前頭敢應下,那幾個孩子後頭回去就要哭一場,他可舍不得。褚寒汀磨了磨牙, 道:“不必麻煩,我住客房就是。”

江潋陽見褚寒汀總算知道忌憚自己弟子, 十分滿意。反正他已邀過了,褚寒汀自己不去,可不能算他失禮;錯過這個機會,再有下回就得等到他想起這茬事了。然而江掌門事務繁雜、修行也不能丢下, 難免要疏忽掉一些小事。

江潋陽十分滿意。

褚寒汀只看他一眼,就明白他打得什麽主意。他暗自哼了一聲,心道反正自己現在也不宜同他同住——怕義憤難忍,動手打人。

于是這事便算告一段落了。

他卻不知, 蘇煥卿他們幾個先義憤難忍。這場尴尬的家宴結束之後,他們師兄弟三個回了住處,在一處聚了整整一夜。

程澈年幼,脾氣最急躁,一回屋就氣得摔了個杯子:“也不知道哪來的狐貍精!褚師屍骨未寒,就敢攀着江師登堂入室!不成,我非得給他點教訓,要不人家當咱們都死了、褚師身後沒人了!”

秦越雲皺了皺眉:“慢着,你待怎的?”

程澈便哼了一聲:“還能怎麽的,擇日不如撞日,我看今夜月黑風高,正是咱們便潛入客房、打他一頓的好時候!”

秦越雲對着這直腸子的師弟哭笑不得:“你又不能把人打死,難道還能讨到好麽?”

程澈瞪大了眼睛:“自然不能打死啊。不過出氣麽,出一口、算一口。師兄,你看看他那點修為麽,稀松得很,我一根指頭就夠打得他滿地找牙了!”

秦越雲嘆了口氣:“是是是,可然後呢?那可是江師親口認下的道侶,想必不管怎樣,江師對他總有幾分憐惜。他挨了打,一哭一求,可就更不能下山了。”

蘇煥卿也道:“是啊,這事情根結原本就在江師身上。江師雖然沒有對咱們交代過前因後果,可他若是真不樂意,又有誰敢強按着他結個道侶不成?就算你趕走了褚……那位道友吧,可江師要找他回來,又有什麽難的?他是去是留,是自己做得了主,還是咱們做得了主?”

程澈的腦子裏平日除了修行,基本是裝不進別的什麽的。此番蘇煥卿掰開揉碎給他講得清清楚楚,他還垂着頭尋思了好一會兒,才悶悶不樂地得出了一個結論:“所以說,混賬的其實是江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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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煥卿與秦越雲迅速地對望一眼,又趕緊別開目光。蘇煥卿含混道:“我可沒說過這話,江師這麽做,說不準有他的道理呢?”

卻說江潋陽幹等了好幾天,從興致勃勃到意興闌珊,一直未能等到蘇煥卿師兄弟幾個去找褚寒汀的麻煩,心裏頗有些不甘。可他轉念一想,身邊的幾個孩子都是褚寒汀一手教導的,必然做不出仗着修為欺淩弱小的事。

是自己想岔了,江潋陽只好讪讪打消了看熱鬧的念頭。

褚寒汀卻不知道他們師徒幾個這番曲折的心路歷程。他整日蝸居在客房,除了秦淮偶爾來看他,整座天機山便當沒他這個客人一般,連道童也不見了。他也不在意,剛好樂得身心兩清靜,閑來無事就只管修行。不過月餘的功夫,眼看着他的眠風心法已堪堪破了第三重。

不過清淨這東西,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三月三,褚寒汀的忌日到了。

自己要去祭拜自己了。褚寒汀敢肯定,他這番奇遇肯定是世間獨一份的。一想到這麽一場,褚寒汀就覺得牙疼。

說來褚寒汀“生前”常年卧病,久不露面,除了幾個弟子之外鮮少有人知道他為人如何。可是仗着一身修為,他依舊德高望重。這是他頭一個忌日,這場祭奠想必要賓客雲集、沉重哀切,可是……他實在是悲痛不起來啊。

褚寒汀覺得有些頭疼。這可該怎麽拿捏,若是做不到恰到好處,在諸多賓客面前丢臉不說,那三個孩子還不知道要氣成什麽樣子。

胡思亂想了幾日夜,褚寒汀倒真染上了幾分愁緒,不管是為了什麽,好歹有點像那麽回事了。三月三一大早,褚寒汀把自己收拾停當,早早去往栖風閣。

他打算先尋了個不打眼的角落占好。

然而出乎褚寒汀意料的是,這一場正日子的祭奠卻并不隆重。外人和生面孔全擋在了山門之外,連沒怎麽見過褚寒汀的徒子徒孫們也沒放進來,閣中竟只有江潋陽并四個弟子。

而且,他竟是到的最晚的一個。

江潋陽不着痕跡地看了褚寒汀一眼,卻将秦淮拽到了一具白玉冰棺前,啞聲道:“我又新收了個弟子,你看他一眼,資質還不算最差的。”

秦淮夾緊了尾巴,敢怒不敢言,依着江潋陽的意思,對着棺材磕了三個頭。

江潋陽滿意了:“回頭補一場拜師的儀式。”便把他輕輕放過,又對蘇煥卿他們三個道:“咱們開始吧,還跟從前一樣。”

于是他們師徒四個在褚寒汀驚詫非常的目光中一字排開,跪坐在冰棺前,絮絮叨叨地自說自話起來,誰也不管旁人。

褚寒汀在一旁聽得腦袋疼。說修行的、說劍法的、說丹道的……不一而足,甚至程澈連新養的山貓靈寵,都巨細靡遺地描繪給了過世的師父聽。

這樣一場別開生面的祭奠直到日頭偏西才算告一段落。褚寒汀一言難盡地戳了一天,十分憂心他們的嗓子,于是早早準備了茶。江潋陽許是因為跟道侶念叨得盡興了,心情大好,十分平和地接了褚寒汀的茶,對弟子們擺擺手:“行了,散吧。”

弟子們卻沒走。蘇煥卿上前一步,道:“江師,家宴的時候我們對您的新道侶出言不遜,是我們不好。當着褚師的面,我們給您賠個不是,認罰。”

江潋陽臉色一沉,下意識地瞟了一眼冰棺,迅速道:“閉嘴。”

三人微妙地交換了一個眼色,蘇煥卿又接着道:“江師,天機山早晚要辦一場喜事,栖風閣也要住進新人,褚師的棺再停在這就有些不妥了。”

江潋陽臉色鐵青,一言不發。他發現這三個小子沒怎麽學着那人的長處,在同他耍心眼這方面卻是青出于藍——觸怒自己的話知道叫蘇煥卿說;他是褚寒汀的弟子,江潋陽再怎麽暴怒也不會動他,而程澈與秦越雲,什麽都還沒說,自己也不好先下手為強揍他們一頓。

蘇煥卿頂着江潋陽陰沉的目光,鼓足了勇氣繼續道:“我們想着,還是接了褚師去我們那兒供奉得好。”

江潋陽陰沉地将三人挨個打量了個遍。他們盡管露出了些許畏色,可還是硬撐着梗着脖子毫不相讓。江潋陽終于發覺自己這是搬起石頭砸了腳,褚寒汀的好戲沒看上,自己倒成了戲臺上的醜角。他咬牙切齒地說道:“都給我滾回去,栖風閣裏不會有別人,他在這裏住了二百年,誰也別想帶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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