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李濂忍着一口氣,直到走至延英殿外,确保裏面的人聽不見聲音後,才面色不善地問趙諾道:“故意的?”
趙諾不驚不懼,答道:“陛下讓臣去問詢,臣自然要選快一些的方式。”
李濂冷哼一聲,明顯不悅地道:“甚好。”
朕費盡心思地在想怎麽才能瞞住,你不聲不響地卻把所有的事情全說出來了。
趙諾沒忍住,輕笑了一聲,被李濂一個眼刀瞪過來,他連忙躬身請罪。趙諾知道,李濂此時并未真的生氣,起身後又問李濂:“主上聽得怎麽樣?”
李濂搖頭:“沒聽出什麽破綻來,而且越聽越像是家兄,不過還是得再探查一番,畢竟這些都是可以仿出來的。”
話說成這樣,已經不是趙諾可以接的了,他只好向李濂提議:“主上出來的時間也夠久了,再不回武德殿,怕是明日要被谏議大夫罵的。”
延英殿已屬後宮的範疇,雖說後宮當中并無妃嫔,否則他自己也不可能這樣随意地跟着李濂進來。但是大白天地在後宮中長時間逗留,總歸不是什麽好事,被谏官知道了,少不得會上表勸谏一番。
李濂微笑了一下,緩緩道:“朕是在盡人倫孝道,有哪個不長眼的能拿這事勸谏不成?”
他沖着趙諾擺手:“朕再多待一會兒,你下去吧,诏書拟好之後交付政事堂、門下各一份。豫州的事,還是得早些拟個章程出來,最遲不過下次大朝之前。”
趙諾肅然下拜:“臣領旨,告退。”
他退後幾步,又像是想起來什麽一樣,對李濂道:“主上既然還有疑心,不如親自進去看看,畢竟您也說了,是要盡人倫孝道。裏面那人傷重,不會危及您的。說起來,這世上再無人比您和燕王更熟悉了。”
李濂做出一副“你說得對,你說得很有道理”的表情,對趙諾說:“朕自然會去看的。”他與趙諾除卻君臣之份外,還算是有些私交的,因此他才敢帶着趙諾來此,也因此,趙諾才敢在此時說出這番話來。
趙諾又問:“那主上何不進去?”
“你怎麽還不下去。”李濂挑眉,顯然是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趙諾趕忙退下。看着人漸漸遠去的背影,李濂才吐出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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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為什麽不進去……一樣的面容、聲音,曾屬于兄長的魚符铠甲,毫無破綻的回話,一切似乎都能證明裏面那個人的身份。這是他極其期盼、卻從來不敢奢望的事情。可他心裏卻實在害怕,害怕這一切都是別有用心的人假造出來的,令他剛有的那一丁點希望破滅。
不僅如此,同時他也是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去面對闊別十年的兄長,古人所謂近鄉情更怯,怕就是如此了吧。
可即便是自己再害怕,也不可能永遠逃避下去。李濂轉身向前走了幾步,準備步入殿中,可還沒等跨過門檻時,他猛得後撤一步,如是再三,他也沒能進了殿內。
李濂閉上雙眼,自嘲般的笑了笑,生死關頭都不怕,這又有什麽可怕的。又睜開眼睛後,他終是推門走了進去。
李沅顯然沒想到會在這裏看見李濂,與記憶中相比,李濂的面容有了一些變化,看起來少了那份張狂稚嫩,多了幾分風霜威嚴。也是,十年過去了,當時方及弱冠的青年,如今也已到了而立之年。雖是穿着便服,但周身氣度依舊不容忽視。
怪不得方才那個趙諾走得那樣急,竟是要把勸降的話讓李濂說出來麽?畢竟再怎麽樣,自己也要顧及唯一的幼弟呀。
他有些猶疑地喚了一句:“九郎?”
一見到人,李濂就敢肯定面前之人的确是自己的兄長,他在心底道,還真是一驗便知。
他點頭,答道:“是我,阿兄。”
他的目光一直看向李沅,回答得卻十分平靜。進來之前,他原以為自己會激動地難以自持,可是真見到了“死而複生”的兄長,反倒如同之前每日問安一樣,別無二致。
有些人,無論多久沒見,再見時都像剛分別一樣,永遠不會覺得陌生。
李沅想問他為何在這裏,想問他可是忘了君臣之道,想問他這些年過得怎麽樣。可最終,他什麽都沒問出口,只面帶笑意地上下打量着李濂,似乎要把這些年他身上的變化都銘記于心。
李濂跪坐在榻前,對李沅說:“趙舍人說,兄長在這裏,讓我來看一看。所有人都以為您十年前就已經不在了,沒想到今日竟能……”他頓了頓,故意又問,“真的是您麽?”
李沅一聽便知道李濂這是還在懷疑自己,嘆了一聲,道:“我若說是,你能就這樣信了我?我若說不是,你又能如何拆穿我?旁敲側擊、尋蛛絲馬跡、不動聲色的探查……驗明正身的方法有那麽多種,你怎麽偏偏就選了最蠢一種。”
聽罷這話,李濂反而笑道:“那就是了,除了您,也再不會有人這樣嫌棄地說我笨了。”
李沅也露出一個笑容來:“連是不是自己長兄都不知道,還不傻。何況如今還有誰會冒充前朝重臣,去領死嗎?”
李濂聽了這話後,立即變了臉色,鄭重其事地承諾到:“兄長不會有事的。”
既然上天垂憐,能讓兄長再次到自己身邊來,那無論如何,自己也會讓兄長出事的。何況他現在也有這個底氣敢這樣說。
李沅卻顯然誤解了他的意思,似是嘲諷地問道:“你也想來勸降我?”
李濂立刻低頭行禮賠罪,道:“不敢。兄長既不願聽,濂不說就是。”
現在別說是招降了,李濂甚至連提都不敢提一句,生怕兄長一句“亂臣賊子”的判詞下來,把自己打殘。他有些不忿地想到,也就是兄長才能讓自己這樣,要是換成了別人……
他又問李沅:“兄長想知曉什麽,濂說與您聽。”
李沅環顧了四周侍立的宮人,明曉自己與李濂的對話最終會全部傳入那位皇帝的耳中,如今李濂顧及自己的心思,不願說出招降的話,也不知道會不會惹禍上身。
他沉默良久,才開口問李濂:“都還好嗎?”
李濂搖頭,沉聲道:“不太好。”
近乎寒暄的問題,卻沒有聽到意料之中的回答,李沅也一時語塞。未等他進一步追問究竟是哪方面不好,李濂便道:“阿娘沒了,阿嫂也沒了,還有堂叔那房,也都不在了。”
驟然聽聞母親與妻子親族皆亡故的消息,李沅也難免失神,喃喃道:“竟然都不在了……怎麽會凋敝至此?怎麽會?”
李沅也并非完全沒有心理準備,他也能猜到一二。朝野傾覆之下,李家沒有能立刻撐起大梁的人,一時間可能難複往日榮光。可之前看李濂便服進宮,總覺得事情不會太糟,可萬沒有想到,竟會落到個親故皆亡的下場。
李濂叩首一拜,緩緩道:“當年西界原一戰,本就非是兄長的過失。前周朝廷忌憚兄長的威望及兵權,又不敢光明正大地收回兵權,竟然做出飼敵的事情。那援軍失期未至,根本就是因為收了前周朝廷下發的旨意,嚴令他們不準出兵,也不得提供糧草。
“兄長‘戰死沙場’之後,阿嫂要去陵州,可在路遇匪徒身亡。不僅如此,就連在京中的二房,也全部被匪徒殺害。天子腳下,偌大的成國公府,竟然沒有留下一個活口,可偏偏那夜羽林衛出動過。”
說到後面,李濂的音調不由自主地提高了些,像是在替李沅鳴不平:“兄長為那前周朝廷鞠躬盡瘁,可最終落得這樣一個下場。”
李沅長嘆一口氣,不知該作何評價,他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被自己侍奉的君王這樣猜忌,甚至在出征的時候,還被自己人背後捅刀子。當初自己領陵州大營的兵權,本就是因李家敗退,為挽回李家的頹勢所做的無奈之舉。皇帝若用明面的手段收回兵權,自己縱使有不甘,也會将兵權雙手奉上,又何至于此!
如此境遇之下,也難怪李濂不願再忠于大周。
“還有呢,”李濂頓了頓,卻沒停下話頭。十年前,兄長尚在的時候,大周正好處在衰落的前夜。雖然隐患衆多,但大面上都是一派欣榮。可兄長“故去”之後,很快便是甸服南侵、朝內動蕩、藩鎮割據、流民造反……短短幾年間,曾經的大周便走到了盡頭。
“就在兄長出事之後不久,大概是八、九年前,甸服曾一度過了啓江、逼近陵州,兄長守了二十年的北境,竟就這樣輕易地被甸服人占了去。好在最後是把啓州奪了回來。五年前和他們和談,就是以啓江為界。如今的國境,比兄長在時,竟南撤了四百餘裏。”
李沅蹙眉問他:“和談?”
按照他自己的想法,被人欺辱至此,定是要反擊回去的,如何能和談。
李濂點頭,答道:“是,那時朝中動蕩,寧遠一帶有沈将軍支撐還好,可除此之外,再沒有可以領兵之人。也不是沒想過反擊,但前朝在北境一連折損了十幾位将領,抵擋不住,只能一退再退。不巧關中和江南又都遭了幾年大災,國庫空虛到了軍饷糧草都準備不出,實在是沒辦法反擊,只能和談。”
怪不得,李沅在心底自言自語,朝堂動蕩、關中大災、無人領兵、國庫空虛只能議和——怎麽聽怎麽像大亂之前的景象。怪不得短短十年間,便能江山易主。
李濂說自己不敢勸降,可這一番話,明裏暗裏的都是招降的意思。
之前進來的趙諾曾說,如今是嘉平四年,也就意味着新朝建立至少四年了。雖說之前亂象叢生,可這樣的速度,着實是快了些,也不知道除卻京城之外的地方,是否安寧了下來。
“我問你,如今這朝堂內外,究竟是個什麽境況,南北邊境之地可還安穩?”問完這句,李沅的目光又掃過殿中諸人。以自己現在的身份,這樣明目張膽地打探情況,怕是不妥。然而殿內的宮人侍從俱低頭不語,仿佛沒聽到他這句話一樣。
李濂毫也不避諱,直接答道:“尚好。國中四境早已收服,北境因之前有與甸服人簽訂的和書,也還算安穩。朝廷打算修養幾年之後,再向甸服出兵。”
他不免又想到了豫州的事。當地豪強與官員上下勾結,侵占軍屯。若不是豫州駐軍的人越級至京城禀報此事,朝中的一衆人都還蒙在鼓裏。
聽聞此事時,他不可謂不怒,所以才有了斬盡一州之中與此有關官員的想法。
中原一地,大都是在他入主長安之後,才歸降的,因此當地的官員變動并不多。他本是想着這些人對治地較熟,卻沒想到他們竟然把前朝季年的習氣延續到了如今。
說是殺雞儆猴也沒錯,總之是要告訴天下人,在他這裏,沒什麽法不責衆的說法,只要是觸犯律法,管你人多人少,該殺就殺毫不手軟。反正這天下有大半都是他一點一點打下來的,他有威望有軍權還有能幹活的人,也無所謂什麽名聲
心裏已經想了豫州的事,李濂也怕兄長進一步的試探,便就對李沅道:“濂還有事,便先告退了。”
“去吧,”李沅點頭示意。
李濂便再次叩首下拜道:“惟望兄長千萬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