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會見林子清的地點被李沅定在了永昌坊內的祖宅之中,他沒有理由久居宮中,因此在那日與李濂相互表明身份後,便回到了祖宅居住——北上宦游至陵州之前的那十幾年歲月,他都在這所宅子中度過,對他而言,此處便是家。
李濂與他不同,甚至在兄長說要回家去住一段時間時,他下意識地以為兄長指的是要回陵州去。過了一會兒他才反應過來,兄長的想法與他不一樣,他自幼生長于陵州,以那裏為故鄉,于他而言,京城長安和郡望所在的隴西成紀并無差別。他知道自己出生在京城,也知道自家在長安有宅子,可從未在意過這些。
到了休沐當天,林子清徑直走到了永昌坊內,面對着占坊一半的大宅,不知李濂意欲何為,在門口踟蹰不前。
還是守在外面的衛士認出了他,将他迎了進去,邊走邊小聲對他說:“林太傅可算到了,主上在裏面已經等了有一會兒了。”
林子清不敢再耽擱,快步走入堂屋。
李濂一早就陪着一身素服的長兄等在其中。
李沅的爵位封地雖定,可其他的卻還要與兄長商議後再定。歷來宗室爵位虛職雖高,但為防生亂,多無實職。他卻想讓兄長繼續帶兵,在陵州也好,在其他地方也罷。眼下朝廷确實缺将領,之前的許多場仗都是他自己領兵,可如今他已登基,總不能動不動地就禦駕親征。
他信兄長,可兄長偏要避嫌,不肯以親王爵領兵,還以自己未曾守過母孝為名,要補上三年孝期,順便避開了出仕一事。
他還當這是托辭,可兄長卻穿上了素衣,不食葷腥,倒似真的要将錯失過的三年母孝補上一般。
一進屋,林子清便向着主座上的那個身影低頭小步趨向前,在離李濂約五步的地方站定,用一絲不差的禮數俯身深拜道:“臣太子太傅林子清,見過陛下。”
坐在上首的李濂連忙讓他起身。林子清擡頭時,眼角餘光自然地掃過李濂身旁。
這一眼,他仿佛瞥見了一個挺拔的身姿,端坐如松柏。他自嘲地笑了笑,自己在面聖時竟還想些不切實際的事。
轉瞬便如同往常一樣,目不斜視地與李濂商議起了為太子講學之事。可不知為何,那個身影一直存在于自己的餘光中,總也不曾離去。
李濂同他說了些為太子講學相關的事,大多都與前兩年相似。到最後,李濂又順口問了一句:“先生怎麽突然去了趟豫州?”
林子清原本為李沅極為看重的幕僚,地位之高,就連李濂都得敬稱一聲“先生”,這稱呼即使到了現在也未改。
“臣逾矩,”林子清連忙告罪,“臣受人之托,前往豫州做些事,并非有意染指朝局。”他身上只有太子太傅一職,按理說是不能插手朝政的。這次的事恰好也趕在了豫州,但卻與朝中吵得沸沸揚揚的軍屯之事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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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濂假意抱怨道:“我希望先生再仕還來不及,又怎麽怪罪于您。”見林子清不答話,他又問,“說起來,也不知是誰能請得動先生?”
林子清略微低頭,道:“是安平侯夫人。”
李濂想了一會,才反應過來安平侯夫人是誰,旋即便低笑幾聲,道:“是表姊啊,她托您何事?”
安平侯夫人,是他的姨表姐,比林子清尚大一歲。當年母親有意将這位表姐同長兄說親,因此讓姨母帶着表姐來了陵州一趟。那時他還太小,記不得事,只知道最後表姐沒做成自己的長嫂,卻不知道她竟與林子清熟識。
林子清似乎并不願意提起此事,只簡略地道:“夫人獨子如今外放宜陽令,遇上些事。她在朝中并無熟識之人,只好求到了臣這裏,臣便前去宜陽幫襯一二。”
這番話說完後,林子清瞥到李濂身側的幻影似乎在笑。安平侯夫人在陵州時就喜歡逗弄他,過了很久之後,李沅還總是打趣此事。若李沅還在,聽聞這個消息,應該也是這樣一副戲谑的表情。
他沒忍住,又補了一句:“臣與夫人并無深交,夫人只是實在沒有其他門路了,才求到臣這裏。”
李濂卻是一幅并不太相信的樣子,對他點點頭:“唔。雖說多年不見,可畢竟是表姊,若下次她還沒有門路,就讓她求到我這裏來就好。”
他又與李濂說了些其他的事,待到最後,林子清要起身告退時,卻突然聽聞一道聲音傳至耳畔:“裝沒看見我嗎?”
許久未曾聽聞、卻又熟悉到像是刻在心中的音色,讓林子清一怔,恍若身處夢中。他不敢向聲音傳來的地方轉頭,只能向前直視,對上李濂的目光。
李濂沖他點了點頭,道:“先生是該對家兄見禮。”
家兄,李濂說家兄。林子清心裏只剩這樣一個念頭。
他不可置信地轉過頭去,入目是一張和記憶中一模一樣的面孔,分毫不差。
林子清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從多年前起,林子清與人交談時便總會笑,無論真假,都和煦如三月春風。即便是在沙場上最兇險的時刻,他也能笑着在營帳中定下一計一策,讓敵方伏屍百萬。
可此時,他笑不出來了,一直帶着的那副假面上,也終于出現了裂紋。
林子清已經許久都不曾這樣失态過了。他嘴唇翕動,想要說些什麽,試了幾次,才十分艱難地開口,顫抖着聲音問:“國公?”
李沅坐在席子上,點頭又搖頭,道:“如今該叫燕王了。”
林子清半晌說不出話來,臉上的裂紋越來越大,他仿佛能聽見一聲清脆的聲響,那副用來示人的面具,碎成了千萬塊。
他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麽表情,也不知道自己該是什麽表情。
似乎是笑,又似乎是哭。
林子清定定地看着素色衣袍的李沅,仿佛要将心上的烙印再加深一層。
李沅也含笑看着他,對他颔首道:“子清,你來。”
他甚至忘了站起來,膝行兩步就到了李沅身前,再次俯下身子,深拜于地。他的心中已經空了,只知道如今李沅就在他面前,他一擡頭便可仰望李沅——就如很多年前,自己第一次見到李沅時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