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林子清卻始終記得他第一次見到李沅時的情景。
林子清出身于北方深州的士紳之家,雖不似世家豪門那般鐘鳴鼎食的大富大貴,但家中也有良田千畝,平素裏也算是錦衣玉食了。
他開蒙早,讀書時夫子又總是誇他聰慧。父親聽了這話,開心地将他抱在膝頭,對母親說,此兒日後定能光耀門楣。這話聽得多了,連年幼的他都認為自己的人生當如是,讀書、舉進士、做官、光宗耀祖。
可那時尚他不懂天道無常的意思,不明白任何時候,意外都可能降臨。
十歲那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就在那個冬季,甸服人的鐵蹄踏碎了他對未來的所有幻想。
自幼生活的宅院,被沖天的烈火焚毀。嚴厲的父親、慈愛的母親、和藹的族叔、每日都能見到的親人們,都死于冰冷的屠刀之下。
庫房厚重的門被撞開,裏面數不清的金銀珠寶全被人搶了去;如玉如冰的白瓷成了無人問津的碎片,在火光中反射着凄冷的光;價值千金的書畫就散落在地上、不知道被人踐踏了多少次,留下數不清的暗紅腳印,觸目驚心。
被母親藏在了水翁之中的林子清,最終也沒能逃過這一劫。被甸服人找到的那一刻,他聽着周圍的哭喊聲、慘叫聲、大笑聲、腳步聲、兵器撞擊的聲音、刀砍入血肉的聲音、木材在火焰中燃燒的聲音,覺得自己身處之處并非人間,而是煉獄。
在那個血與火交織的夜晚,生活終于撕開了自己溫柔的僞裝,向他露出了猙獰地面孔。
他被擄走與異族為奴。每日都有做不完的活計,往日讀的詩書似乎再也沒有了用處。被夫子誇獎的聰慧變成了算計人心,周圍的人沒有一個沒被他利用過,可只有如此他才能在苦寒之地活下去。
這樣過了三年,朝廷終于出兵,接連幾次大捷後将深州收複。
當時他并不知曉這些,只記得自己被帶到了行軍的營帳中。一位身着明光铠的年輕将領居高臨下的看着他,皺了皺眉,然後一劍斬開了他所帶的鐐铐,輕聲對他說:“回家去吧。”
突如其來的種種變故,令林子清不知所措。他愣了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嘴裏不停地說着:“謝謝将軍”。
那個将領皺着眉頭,收劍回鞘,眼裏卻沒有絲毫嫌惡,糾正他:“叫國公。”這個人便是剛承襲成國公的爵位、北上陵州的李沅,當時他僅十六歲,第一次領兵出征。
聽見林子清改口,他才滿意的點了點頭,語氣溫和的對林子清說:“這麽冷的天,你穿成這樣可不行。”又轉而叫手下人拿來了一件外袍,給林子清披上。
林子清擡頭,摘下了兜鍪的李沅露出清隽的面龐,年輕到令人難以置信。他不知眼前這人的铠甲反射着積雪還是太陽的光,亮到令人不敢直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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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李沅帶了些無奈的低沉嗓音在他耳邊響起,“九郎都沒你這麽大的反應。”
林子清這才堪堪回過神來,這件事的确荒誕。可李沅還在,再荒誕又能怎樣,逆天而行又如何。
只要李沅還在。
他深吸一口氣,緩緩起身,又變成了那個無論何時,都帶有三分笑意的人。再環顧四周,李濂已經退了出去。偌大的屋子裏,只有他與李沅兩人。
他沖李沅拱手道:“子清無狀,還請國公見諒。”
李沅見林子清恢複常态,才舒了一口氣,笑着打趣道:“我就說,美人在骨不在皮,你看你,幾乎一點都沒變。”
林子清卻搖搖頭,回他:“國公謬贊,子清早衰蒲柳,難入國公之眼。”他鬓邊已有星星點點的白發,說是早衰蒲柳,也算不得誇張。
李沅不接他的話,故意道:“剛剛同你說過的,如今我可受封燕王了,這麽快就忘了。”
林子清那時正極度震驚當中,知道了面前這人是李沅之後,便什麽都沒聽進去。不是忘了,是根本就沒記住。他低眉斂目,回道:“是臣失言。”
“你啊,”李沅用手輕點他的額頭,帶了幾分無可奈何。
林子清擡頭直視李沅的雙眼,李沅也看着他。四目相對,一時無言。
兩人想問的問題、想說的話太多,卻都不知該從何說起。
還是林子清先開口:“方才,子清又想起第一次見到您時的情景了。”
李沅順着他說下去:“第一次麽?那時候你瘦瘦小小的一個人,膽子卻大得很。”
林子清一聽便明白,李沅所說的,其實是他們第二次會面。
那時他雖被救了下來,深州也被收複,可家早就沒了,他也有辦法養活自己。于是拿了李沅留給他的盤纏,搭上一路商隊去往陵州——北境中勉強可稱得上“繁華”的所在。
他本想找個師傅去當學徒,學一門手藝掙一口飯吃。可天不遂人願,敲了數不清的門,也沒有一家願意要他這樣一個瘦弱的、一看就幹不了活的學徒。聽說他曾被甸服人擄去後,有些人直接關上了門,還有些人甚至想要放惡狗驅逐他。
為了活下去,他只能入賤籍為奴。
恰好就碰上了成國公府采買下人,這些勳貴慣常使用家生子,輕易不會從外面招人。可李沅北上時十分匆忙,又要照顧着寡母幼弟,因此只顧得上帶走心腹之人,餘下只能等到了陵州再置辦。
對包括他在內的許多人來說,進國公府再好不過的差事。這種大貴之家不會苛待下人,做了幾年工到了年紀還會給配一門親事。“宰相門前七品官”,國公府的人,哪怕是賤籍,都要比陵州城裏一般的平民有些頭臉。
李沅身居高位,可到底存了幾分少年心性,那日非要跟着府中的管事一起去看看。
林子清再次看見李沅的時候,正像一件貨物一樣被人挑揀,不是像,他本身就是一件貨物,而且還是不太值錢的貨物。
他只用一眼就認出了耀眼的李沅,可是李沅對他卻沒什麽興趣。
若說他之前只是想進國公府只是為了謀得一份差事,那麽知道成國公正是救了他的那位将領後,他又多了一個念頭,他渴望能離李沅近一些,近一些就好。
在他身旁的管事拎着他的胳膊,嫌棄地與人牙子讨價還價:“就這細胳膊細腿的,買回去也幹不了什麽活。”
人牙子趕忙賠笑:“過兩年長大些就好了。”
“骨頭架子小,”管事又捏了捏他的胳膊,搖頭道,“長不了多大。”
人牙子突然掰過他的頭,把他原本投向李沅的視線扭轉過來,對管事誇耀道:“您看看這孩子的臉,我這裏經手了這麽多人,就屬這張臉最好。”
管事往地上“呸”了一口,說:“你當國公府是勾欄院呢?還看着臉買人?”
李沅挑挑眉,突然沖這邊看上一眼。
察覺到了李沅的眼光,林子清突然一下子有了勇氣,沖他高聲喊道:“我讀過書的,會做很多事。”
可能是從未有人敢對着李沅做出這樣無禮的大膽舉動,李沅頓時起了興趣,向他這邊走近。原本站在一旁的管事趕忙湊上前,向李沅說明他的身份。
并不同其他人一樣露出嫌惡的表情,李沅只是從頭到腳把他打量了一遍後,問:“甸服話會說嗎?”
林子清猛得點頭,甸服語較為簡單,他聽了三年,自然是學會了。
李沅露出一點笑意,用宛如天籁地嗓音說道:“這人我要了,弄好之後送到書房。”
就這樣,他得以留在李沅身邊,這一留便是許多年。
林子清沉浸在往事之中,低頭不語。可李沅卻顯然會錯了意,以為他無法釋懷那時的窘迫,安慰他:“是我不該提其這些,這麽多年過去了,不好的事就忘了吧。”
确實,他與李沅的前兩次會面,都不該是什麽讓人愉悅的回憶。可因為其中有李沅,他便舍不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