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回到家中之後,沒了顧忌,更是放肆地笑出聲來了:“你走得這樣快,就跟逃難似的。”

林子清苦笑一下:“您就別取笑我了。夫人這樣熱情,我哪裏招架得住,可不是得趕緊逃麽。”

李沅輕輕轉動面前的白瓷杯:“三娘是想對你熱情。她不好直接與你說,便求到我這裏來了。”

“郎君莫不是在說笑?”林子清問,他并不太相信。

李沅回答:“我不至于拿這事開玩笑,她想托我問問你的意思。”

林子清頓時臉色一變,鄭重地說道:“子清無意。”

“有意無意都別答得這麽快,”李沅語重心長地對他說,“我覺得三娘人不錯,你也是,還是得找個人陪在你身邊,總不能一直不成家。”

林子清沒辦法回答這話,他并非太上忘情的修道之人,也想要有人陪在他身邊,可……,他在心中苦笑一下,既然不可能,那便不要耽誤別人。其實一直不成家也挺好的,自在灑脫,還沒什麽後顧之憂。

可他不敢把這番話對着李沅說出來,只反問:“郎君這麽說,是打算續弦了?”

李沅嗤笑一下,答道:“亂講什麽,我還在孝期呢。”

林子頓時噤聲不敢言語。

李沅斥退了備茶的小厮,問林子清:“替我煎杯茶如何?”

林子清自然答應,拿出茶葉仔細看了看,又放到手中輕撚,問道:“這是蒙頂甘露?”

李沅點頭:“是,從宮裏出來時帶上的,九郎說自己如不我這樣講究,便讓人拿了一小半給我。”

蒙頂甘露産出極少,且多為貢品。之前雖則每年宮中都會下發賞賜,可量極少,哪像李濂這樣大手筆。至于不如自己講究——李濂是被嬌養着長大的,稍次一點的東西都看不上眼,又是哪門子的不講究。

李沅好像想到了什麽一樣,對林子清幽幽地說:“我這在外面做慣了權臣的,猛地回到天子腳下,還是有些不适應。生怕自己哪天又失了規矩,引得主上不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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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陵州時,說一不二,難免有些張狂。現在李濂對他是好,可誰都不知道以後會如何。

……現在明明是主上怕您對他不滿。

林子清并不想接他這話,默默地守着茶壺,等水沸後調鹽、投茶,直到三沸出沫饽後分茶,這一套做下來十分娴熟。

分完茶後,李沅啜了一口,贊道:“還是你的手藝好些,宮中的茶都沒你煎得好。”

林子清略微低下頭,“陛下偏好口味清淡些,宮裏自然就往茶中少放調料。子清知道郎君的喜好,郎君自然以為子清手藝好。”

一杯茶飲盡,李沅發現林子清還坐在煎茶時,守着茶爐的位置,便對他招呼:“坐過來些,你一直守在那裏,我也不好與你說話。”

林子清起身,走到李沅對面的位置,規規矩矩地坐下,問他:“郎君想說什麽?”

他這恭謹的樣子,讓李沅覺得極違和,似乎謙卑得有些過頭了。李沅嘆了一口氣,直接質問他:“為什麽一心請辭?尚書省右仆射一職都留不住你了。”

話音剛落,他又補了一句,“好好答,可別想着騙我。”

不用李沅提醒,林子清也會實話實說。他沒再說什麽功成身退之類冠冕堂皇的話,只道:“子清追随九公子,是為了報郎君大恩。要是還接了官職,那算哪門子的報恩。”

不只是報恩,還有為李沅報仇。他才不管什麽倫理綱常,什麽君臣忠義,有人敢害了李沅,那碧落黃泉,他都要為李沅報仇。

李沅失笑:“我從未想過以恩情來要挾你。縱使我曾對你有恩,你替我做了那麽多的事,也早都還清了。”

哪裏還得清,林子清在心中想,莫論身處高位,若是沒有李沅,自己如今還不一定能不能活着呢。何況那些年,自己在李沅那裏學到了多少東西,又怎麽能算得上是還恩。

他笑了笑,沖着李沅含混說道:“郎君您不懂子清心中所想。”

“我是看不懂你,”李沅的語氣裏似乎有些無奈,“你也別叫郎君了,我字玄初。”

林子清呆愣了幾秒,道:“子清……不敢。”

林子清是知道李沅的表字的,但是因李沅年紀輕輕便身處高位,只有寥寥數人可與他同輩論交、以字相稱。如今李沅特意提出來了自己的表字,是想讓他這樣稱呼自己的,可是他怎麽敢與李沅同輩相交?

“如何不敢不敢?”李沅身子稍稍前傾,看似不在意地問道,“換種問法,你覺得,我當是你何人,你又是我什麽人?”

林子清一怔,顯然是沒料到李沅會突然這樣問,但很快,他就極為平靜地開口:“您是主人,子清是家奴。”

對林子清來說,這甚至算不上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畢竟他是曾簽過賣身契的。

“家奴?倒是有趣了。當朝重臣,太子三師,竟說自己是我家的家奴?”李沅忽然放聲笑了出來,半晌之後,他才停下凝視着林子清,眼神深得看不見底,裏面夾雜着一種說不清的意味,“林澄之啊林澄之,你還真敢說。”

林子清知道李沅生氣了,垂首靜默不敢言語。

李沅也确實是生氣了。

他與林子清二人原本就是上下從屬關系,剛見面時一時間也沒覺得林子清的行為有何不妥。從安平侯府出來之後,他才察覺出一些怪異之處,總覺得林子清做得似乎有點兒過了。他視林子清為心腹袍澤,以為他二人之間不應該有所隐瞞,這才想到要問清楚此事。

可反過頭,林子清毫不猶豫地張口便說,一直自視為家奴,李沅又怎麽能不生氣。

他自認為對于林子清的事情上,可以算得上是盡心盡力了。自林子清十三四歲的年紀入了陵州成國公府起,他便派人教授林子清六藝百家,禮樂射禦書數、儒墨道法兵陰陽縱橫農,哪個沒讓他學過?他甚至還開了家裏的藏書閣讓林子清随意出入。

過了不到四年,他便讓林子清與他一道出入軍營,大小戰役均把林子清帶在身邊,這樣手把手地教導。真算起來,他教導林子清的時間,比教導李濂的時間還要長上許多。

又過了幾年,林子清偶然提起,他才想起來還有賣身契這碼事,當天就到刺史府,消了存檔,給了林子清新的身份,還将他征辟為陵州的錄事參軍,正六品下,已經是他能自行給出的最高官階了。

那時軍中府中誰敢不敬林參軍?就連九郎那樣的身份,也得敬稱一聲“先生”。他甚至會在出征時,留下林子清主持調度。

奴婢同貨物,他若是将林子清視作家奴,又何必費心地教一件貨物?又有何必要給他身份地位?又怎麽會那樣倚重林子清?更罔論,到如今還邀他入永昌坊的祖宅同住!

李沅這一連幾個問題,将林子清問得啞口無言。或者說,他根本就沒往那些方面去想過。

林子清一直都認為,當年自己被買進了成國公府,那就理所當然得只能是下人。李沅教導他,是因為他要将所學所見都為李沅所用。縱使後來李沅将賣身契還給他,那也是恩情。

雖然有時候,他會有種錯覺,覺得自己一直都待在陵州成國公府中,從小就與李沅相識。可他也時刻提醒着自己記着身份,不能因此失了分寸。“五羖大夫”那樣的故事,畢竟是故事,怎麽也不可能發生在他自己身上的。

李沅見他許久不肯答話,手指輕扣身前的桌案,帶了幾分恨鐵不成鋼的意味道:“林澄之,你那玲珑心思,怎麽不用一分在自己身上呢!”林子清的表字“澄之”,還是他昔年所取,與自己弟弟的表字“慕之”相似至此,他林子清竟然也沒反應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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