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在李濂感嘆今日實在不宜出行時,李沅正站在國子學的門口,美人在側,連帶着李沅的心情比平日都好上許多。
剛從永昌坊出來的時候,林子清還擔心李沅不識得路,非要再叫上一人跟着。
提議自然是被李沅拒絕了,李沅還頗為自信地表示,這條路,就算自己閉着眼睛都知道該怎麽走。
事實也确實如此,李沅自小就求學于國子學。從永昌坊到國子學的路,他走過千萬遍,即使時隔多年,也依舊熟稔。
一路上,他還向林子清講着長安的各處風貌。林子清靜默地聽着,仿佛是要聽透過這些話語,去一窺身邊人的少年歲月。
眼見李沅看着國子學的正門出神,林子清問他:“郎君要進去看看麽?”
“不了,繞着外面走一圈就好。”李沅搖頭拒絕了他。國子學內的學子并不會因休沐而懈怠,他這樣貿然進去,定會打擾到他們。
走到西北角的一片樹林時,李沅四下找尋一番後,帶了幾分遺憾嘆息道:“果然是沒了。”
林子清走到他身側,問他:“郎君在找什麽?嘉平二年五月,诏令修葺國子學、太學、四門學。即便是沒有修繕,這麽多年過去了,也該有些不一樣了。”
李沅點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又走到了國子監的圍牆附近,在靠圍牆極近的地方站定,對林子清解釋:“原來外面是有幾塊大石頭的。當年他們總趁着沒人管的時候,溜出來圍坐在這裏。”
林子清立在他身旁,抓住他剛才話中的點,問:“他們?郎君不在其中麽?”
李沅有些懷念地笑了一下,輕聲道:“不在。那時我守規矩得很,最多在外圍看過幾眼。”
那時他是成國公府的長房長孫,是承嗣子。家中對他要求極嚴,他從不敢抛下功課逃出來玩樂。可十幾歲的少年,正是愛玩的時候,每每路過的時候,腳步總是不由自主地放慢。
他已經記不太清,當時那些人在那裏都幹了些什麽。似乎有下棋的,有溫書的,也有純粹不想在國子學裏面待着的。
過了片刻,巡邏的武侯發現了他們兩人。林子清在他們往這邊走時,就搶先一步到他們面前,亮出了身份。那一隊武侯怕也沖撞了貴人,在林子清示意後,沒多停留一刻。
林子清一轉身就對上了李沅那雙笑意盈盈地眼睛,亮得能攝人心魂。對視的那一刻,林子清覺得自己的心漏跳了一拍,很快他便避開了這道灼熱的目光,快步走到李沅身旁,假意抱怨:“郎君也不帶幾個侍衛出來,這路上要是出點兒什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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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沅卻不以為意:“天子腳下,哪那麽容易出事。再說,我佩了劍,不必擔心。”語氣還是一如既往的自負,可李沅的劍法确實厲害,能勝過他的人寥寥無幾。
林子清也不再勸他,靜默地立在一旁。
李沅側着頭,笑着看林子清:“你今日倒是話多。”
林子清當下便要告罪:“子清失禮,請郎君責罰。”他只想着趁此機會多與李沅多親近些,竟忘了李沅向來不喜歡身旁陪侍的人多嘴。失而複得的喜悅太過,以至于有些得意忘形了。
“別這樣,我沒有怪罪你的意思。”李沅向身側走了一步,離林子清更近了些,“你多說幾句話,讓我也安心些。”
李沅突然之間遭受劇變,說自己心裏沒有一點兒惶恐是假的。
剛開始的幾天,他尚處在對周圍環境的試探中,心裏始終緊繃着一根弦,不敢表現出來絲毫慌亂。後來得知李濂即位,自己不但沒有危險了,還處在自己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境況下,一顆心便落了下來。
可随之而來的又是另一種不安。
周圍的一切皆不同于往日。母親妻子亡故,親人只剩下了李濂一個。李濂對他倒是足夠恭謹,可一來原本他們兩人的年齡相差就大,二來李濂身為天子,又是鏖戰四方的開國之君,總是沒辦法像以前那樣親近了。
舊友零落,在京中還能與他說上話的,只剩了一個昔年的同窗沈煥。可畢竟時過境遷,沈煥也變了許多。他還沖自己抱怨說“外戚難為”,那時李沅只在心中想道,你沈家又不是沒當過外戚。可是如今宮內的兩位皇子,都是沈六娘所出,照李濂的樣子,估計日後也不會有其他的孩子了。這獨一份的外戚,确實難為。
剩下的,昔年的同僚舊部,如今都不知道散落在何方。即便是能找到,自己與他們本也沒多親近。
天地浩大,可他孑然一身,不知該歸于何處。
今日見了林子清,他才發覺原來還有一個人,與他記憶中的幾乎未曾改變。這樣的人陪在身邊,能讓他稍稍心安一些。
林子清忽然之間就語塞了。他不知道該再說些什麽,才能配得上李沅的那一句“安心”。
李沅又向身側挪了一步,此時他與林子清已經離得極近了,兩人的肩膀已經快要靠在一起了。
他沒再開口,就這樣靜默地和林子清并肩而立。
枝頭的布谷啼了數聲後,他們才再次動身。李沅一臉看好戲地表情,讓林子清去安平侯府上拜訪,還說得冠冕堂皇:“你幫了窦三娘,自然要去跟她說一聲,順便提幾句小侯爺的近況。”安平侯夫人窦氏,行三,小侯爺便是窦三娘正外放宜陽的獨子。
如他所言,林子清是該去侯府拜訪的。可林子清自進京以來,都一直在驿館內等待傳召,沒顧得上去。
所以明知李沅是想看熱鬧,林子清還是答應了他的提議
安平侯府離此處也不算遠,兩人索性又一路走了過去。林子清始終跟在李沅身後半步的位置,不敢開口。
林子清忍了那麽多年,如今實在是快要到極限了。人言百忍成金,可如今他看見了一點光明的可能,便覺得自己的滿腹情意同蓄在堤壩內的洪水一樣,即将噴湧而出。
可他不敢有絲毫表露,生怕那情意如滔天的洪水一樣,給自己,也給李沅帶來無窮的災禍。他只能再盡力将堤壩築高、再築高,直到某日,巨浪将自己淹沒為止。
走出一段路之後,李沅忽然停下來,轉頭看看林子清,等林子清走到和自己并肩的位置,再繼續向前。可沒多久,林子清又落到了他身後半步的位置,李沅便重複方才那一系列動作。如是再三,林子清終是不再故意落後。
突然,李沅伸手攬過林子清,把他帶往一旁。
剛走到街邊,大街正中就傳來人們受驚尖叫的聲音,一人身騎駿馬向北飛馳而去。
“竟當街跑馬,”轉過身避去被馬蹄卷起的塵土,過了一會兒,李沅又轉身若有所思地看着路的盡頭,林子清在他旁邊解釋道:“看樣子應是直接送到政事堂的文書。”
李沅打趣他:“林太傅是厲害呀。”
林子清看了他一眼,沒說話,倒是李沅自己先笑了起來。
到了安平侯府門前,林子清方一遞進去帖子,門房就說主人有請。
屋子中央立起來一道簾幕,透過其中可以看見一道影影綽綽的曼妙身姿,便是安平侯夫人窦氏了。
兩人問好寒暄之後,林子清講了自己在宜陽的所見所聞,為了讓夫人安心,他還講了一些小侯爺的近況。
窦氏盈盈一笑:“林太傅大恩,妾無以為報,”
李沅看着這兩個人之間隔着一道簾子眼波流轉,實在忍不住接了一句:“以身相許?”
聽到這話,窦氏直接掀開簾子,一步跨了出去。大驚道:“表兄?”
“真是你呀,”見李沅點頭,窦氏便顧不上旁邊的林子清了。她吩咐侍女帶着林子清到偏房中坐一會兒,自己則撤了珠簾與李沅對坐而談。
她睜着一雙杏眼盯着李沅,難以置信地感嘆:“啊呀,之前有人說,我還不信。”
“聽誰說的?子清方才對我說,你為了你家大郎的事,走投無路,只能求助于他。”李沅頓了頓,接着說,“九郎還說,你若真是上奏無門,可以直接去找他。”
窦氏掩唇低笑,直言:“哪能真沒有門路啊。只是我要不這麽說,怎麽才能讓小清兒理我呀。”
“你還真想以身相許?”李沅挑眉一問。
窦氏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怎麽了,不行嗎?他又未娶,我為何不能再嫁于他?”
初嫁由父,再嫁由己。如今再嫁之風盛行,多得是守寡之後再嫁的婦人,也難怪窦氏想要與林子清結缡。
“沒說不行,只是,”李沅皺了皺眉,表達出心中不滿,“你竟然還對子清有意。”窦氏在陵州的時候,就喜歡沒事湊到林子清身邊,如今都這麽多年過去了,她竟然還沒死心。
“沒有‘還’字。之前我一心一意向着亡夫的。”窦氏立刻反駁他的說法。那時候年少不懂事,可她都嫁人那麽多年了,兒子都長成了,怎麽可能還惦記着林子清。只不過是如今她丈夫亡故,适逢之前林子清在京中時,與他又有了接觸,才想再嫁與他。
她對着李沅一笑,請求道:“表兄幫我嘛。”
“好,”正好李沅也想讓林子清成家,窦氏的品性家世他都算熟悉,也是不錯的人選,便對窦氏說,“我幫你提幾句。不過他的性子執拗起來,我也勸不動。”
窦氏又于李沅寒暄了一會兒,便去招待林子清了。她本想着與林子清多待一會兒,但林子清總是眼見着她撤了珠簾,卻是規規矩矩地連正視她一眼都不肯,生怕敗壞了她的名聲。她看着林子清一本正經的樣子欲言又止,終是妥協地又讓侍女搬來一座屏風,豎在兩人之間。
她是鮮卑人,本就不像漢人那樣拘泥于禮教,可奈何對面那人是啊!
一面在心裏發牢騷,覺得林子清越來越像個老夫子、不解風情,可一面又覺得他這樣正人君子的作風,才教自己喜歡。
又過了半個時辰左右,眼看日近正午,林子清忙向窦氏告辭,逃也似的出了安平侯府。李沅見到他這副模樣,一路上笑意都沒消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