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無論何事,一旦步入了正軌,日子便過得飛快。

李沅安心在京中住了下來,隔幾日進宮一次,架不住李濂的請求,偶爾也往東宮去教太子騎射。

林子清每日入東宮崇文館為太子講學三個時辰,晚上回永昌坊內下棋也好,談論詩賦也罷,總是與李沅一起。沒過幾天,林子清就從東跨院搬到了主院。他五日一休,到了休沐日,李沅通常會帶他出門看看。兩月之期快到頭時,林子清絕口不提回陵州之事,仿佛要一直這樣過下去一般。

可嘉平四年的初夏,注定不是一個平靜的季節。

五月初三,往豫州詳查屯田一事的工部主事于豫州城外遇害,郎中重傷至今未醒,随行侍衛十不存一。

帝大怒,诏群臣入太極殿議事,捶案曰:“今日可殺朝廷官員,明日豈非反乎?”,責令大理寺嚴查,并下旨停豫州刺史黃維之官職爵位,押解回京。諸事暫由別駕、司馬代理。

五月初四,擢中書舍人趙諾為豫州刺史,令即刻赴任。

五月十九,豫州刺史趙諾上書,列黃維二十四條罪名,系豫州官吏軍民與之勾結者七十八人于獄,斬一百三十人于市。

消息傳到京城的時候,所有人都震驚于帝王的雷霆手段——莫要說這事全是趙諾辦下的,若是沒有皇帝的授意,趙諾有幾個膽子敢這樣行事

只除了居在永昌坊內,不管朝中諸事的林子清,他如今是閑職,這些風雲際會皆與他無關。李沅聽聞後,倒是笑了笑,贊道:“合該如此。”他與李濂為同胞兄弟,連想法都頗為類似。什麽法不責衆,互相勾結欺上瞞下之輩,就該這般處置,何須在意虛名!

這把大火,最終還是燒到了隔岸觀火的兩人身上。

六月初七,诏谕,複太子太傅林子清為尚書省右仆射,加金紫光祿大夫、河南道黜陟使,巡察百官,舉其善惡。

李沅對此倒是沒有太大意見,他覺得大丈夫就該建功立業,林子清正值壯年,總領一個閑職算什麽事。若不是這次有旨意下來,等林子清講完學後,李沅都想去替他去求個官職了。

令李沅沒想到的是,李濂竟然想讓他摻和進去,還特意出宮來勸說他:“阿兄就幫我一次吧。”

李沅對他不假辭色地說道:“我還在孝期呢,若不是念着你,早該去父母墓前結廬而住了。”

李濂湊近些,仰着臉問:“能奪情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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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母親守孝你也敢奪情?”李沅眼睛一瞪,“阿娘白疼你了。”

李濂小聲地說:“這不是沒人可用了嘛。國事當前,阿娘必不會怪罪的。”

李沅冷笑兩聲:“無人可用?這話說出來你自己信不信。”真當他對這些年的事毫不知情麽,李濂擢拔了多少人,再加上開科取士,怎麽可能無人可用。

“信啊,這話多可信呀。”見李沅神色不對,他才正色道,“軍中派誰去,都派不如阿兄放心。”

“你倒是心大。就不怕我有了兵權之後,再對你不利?”

李濂近乎哀怨地看着李沅:“我早說過信您,您就答應了吧。”

他覺得自己就差抱着李沅的手臂哀嚎了,可李沅對此皆無動于衷,不肯松口。

“阿兄真不願去,”李濂失落地道,“那便算了,我也不打擾兄長了。”說完就要離開。

李沅叫住了他,問:“真的無人可用、非我不可?”

見李濂點頭,李沅就回答:“那行,不加官職,我去。”

聽到這話,李濂的神情頓時鮮活起來,喜形于色沖他道:“謝謝阿兄,您真好。”

從長安至豫州的官道平坦易行,他們六月十三從長安出發,僅用了八日便抵達豫州州城。晚間,豫州刺史趙諾率府衙中還未下獄的一衆官吏設宴為李沅及林子清接風洗塵。

李沅居上座,入席後卻不動桌上酒菜,全靠着林子清應付諸人。好在他身份夠高,底下的人又全被趙諾治得服服帖帖的,沒人不長眼色敢在這時候打攪他。

觥籌交錯間,李沅低聲對林子清道:“我看着這酒倒是頗像家裏的玉山釀。”玉山釀是他在陵州之時,府上人釀出的一種烈酒,因它極易醉人,取“玉山傾頹”之意而得名。

林子清放下酒杯,笑道:“您好眼力,正是玉山釀。”他見下面衆人酒至半酣,沒人再注意他們,就沖着李沅解釋道,“陛下賞給趙明府的。”

李沅仔細地看了看面前的酒杯,帶着些驚奇地呼了一聲:“玉山釀都能拿來賞人,九郎還真是看重他。”

時酒中多有浮渣色澤,或綠或黃,可是也不知釀酒人是用了什麽法子,這玉山釀竟呈無色,且比之其他酒更加醇香、也更加烈。它的釀造工藝繁複,需要的糧食更是比其他酒多得多,因此極為難得。在陵州時,整個成國公府一年不過也只有一壇。入京之後,九郎連年節儉,過得比在陵州時還不如,産酒必不會多。就這樣還拿出來賞賜,足以說明這趙諾在他心裏還是有些分量的。

“就兩壺,一壺在我桌上,另一壺之前在您桌上,趙明府估計是看您一直不動,便讓人撤下去換了一份別的酒。”因是低語,兩人都像靠近對方的一側湊了湊,此刻林子清的嘴唇離李沅的耳朵極近。意識到之後,林子清深吸一口氣,偏過頭看了看趙諾,接着說,“趙明府會辦事,陛下用起來順手。”

恰在這時候,有小厮上前将他面前的菜肴皆換成了素食。李沅看了趙諾一眼,趙諾長揖低頭道:“之前不察,未能讓王爺盡興,臣該罰。”

“趙明府有心了,”李沅舉起一杯茶,以茶代酒遙祝他,“還未賀明府高升之喜。”

兩人又客套了幾句才算完,李沅轉頭,發現林子清的目光盯着尚未被撤下的酒杯。見李沅注意到了自己,對他懇求說:“您不飲酒,就賞給我吧。”

李沅當他是喜歡這難得的好酒,一口應了下來,只囑咐他:“你可別喝醉了。”

“郎君且放心。”說完,林子清就伸手去拿李沅面前的酒杯,将其一口飲盡。李沅與他都未注意到,林子清又換回了昔日的稱呼。

李沅只顧着看林子清那一系列行雲流水的動作了。一杯酒下肚,林子清有些微紅的面頰變得緋紅,在燭火的映襯下,像是打上了一層桃花色的腮紅。

這時林子清又對他彎唇一笑,露出了兩個梨渦。這一笑讓李沅有些怔愣,不知怎的,此時李沅的腦海中就蹦出了“花容月貌”、“巧笑倩兮”這兩個詞。他啐了自己一口,這等品評女子容貌的話若是說出口,簡直是亵渎朝中重臣。

他忙轉過頭,吃了幾口菜,可林子清卻一直笑嘻嘻地在一旁看着他,讓他心神不寧。

宴罷,回到房間時,李沅才發覺林子清有些醉了。他笑着對林子清道:“讓你貪杯,這不就醉了。”

“還沒醉呢,”林子清仰着頭,雙眼迷離,“不信郎君考我,您問什麽,我都能答得上來。”

“好,沒醉,”李沅好脾氣地順着他說,“我讓人去打些水來給你。”

林子清卻叫住了他,拉着他的衣袖,眼睛氤氲着水汽,擡起臉道:“子清有話想說。”

“我聽着呢,”李沅凝視着他。酒後吐真言,也不知林子清會說出什麽來。

林子清沖他一笑,用不同于以往的聲調緩緩道:“沅郎。”

林子清的聲音很輕,還帶了一絲若有若無的柔媚。李沅哪裏受得住這種,他聽在耳中,像是微風拂過耳畔,也像是羽毛撓過心尖。他叫了人進來,吩咐一番後對林子清說:“你這執念是有多深。與你說過的,這樣稱呼不合适。”

“哦,”林子清有些失落的低下頭,過了片刻又擡起頭反問,“您叫我的名字,我也叫您的名字,哪裏不合适呀?”

林子清是醉了,還醉的不輕,李沅在心中對自己說,醉酒之人沒有邏輯,現在同他講也講不清楚,不能與之較真。

李沅将話題一轉,問他:“不說這個,你方才說有話想與我說,我還等着聽呢。”

他一下子興奮起來,張口就道:“對。子清想說,想說……”他的音量漸漸低了下去,迷茫的雙眼盯着李沅,半晌後搖搖頭道,“子清不記得自己想說什麽了。”

李沅一面吩咐端着清水的小厮将盆放在屋子一側,一面端起桌上的醒酒湯,遞給林子清:“不記得就算了,早些休息,沒準明天就想起來了。”

好不容易将林子清哄到安歇之後,回到房間的李沅卻是輾轉反側,到月上中天時還未入眠。林子清的笑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還有被那句“沅郎”撩起的心弦,一直都沒有平複下去。

林子清長相雖有些偏陰柔,但向來如同老學究一般舉止嚴謹規整,縱使面如冠玉,也不會讓人有什麽想法。

可今日林子清這一醉,卻将平日裏的舉止抛了個徹底,更是顯出幾分媚态來。李沅覺得自己有些焦躁,他暗罵自己一句,林子清如此敬重自己,自己怎能有這樣龌蹉的想法。

心煩意亂,李沅索性準備起身到院中去。可剛坐起來,就聽得屋外有腳步聲——在門口踱來踱去,不會是府中的仆役。

“誰?”李沅抄起佩劍就往屋門處走去。

“驚擾了您,子清該罰。”熟悉的聲音從外面傳來,令李沅松了一口氣。

他點上燈、打開門讓林子清進屋來,半帶抱怨地對他說:“這麽晚了還不睡,若是我不小心傷了你該怎麽辦。”

林子清低頭,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本來是要睡了的,可是子清剛剛想起,有話要對您說。”

李沅不知道該不該接他的話。聽腳步,林子清方才應該是在猶豫要不要進來,何況深夜入自己院中,總不會是與他講什麽諸如明日如何安排的事。

林子清深吸一口氣,擡起頭直視李沅。他的眼神清明,看得李沅心頭一顫。李沅甚至有了一絲預感,總覺得自己接下來聽到的,會讓自己大吃一驚。

“子清想……陪在您身邊。”正說着話,他猛得緊握住了李沅的右手,緩緩吐出兩個字,“一直。”

一道驚雷在李沅腦海中炸開。

他不傻,自然能聽明白林子清話中的意思,可聽懂之後,他只覺得更懵了,甚至比他第一次知道自己身處十年之後更難以接受。

這都什麽跟什麽,他剛起了一點心思,林子清竟給了他這樣一個晴天霹靂。

林子清又極為大膽的向前一步,右手也攀上了李沅的手臂。以李沅的身手,若不想被人接近,林子清是絕對無法走到他五步之內的。然他此刻心亂如麻,連帶着反應也遲鈍了不少。過了幾息,李沅才反應過來,用左手将林子清推開一段距離。

林子清被澆了一頭冷水,冷靜下來不少,他又後退幾步,在離李沅較遠的位置站定,仿佛此刻方意識到自己都做了些什麽不得了的事情,周身冒出冷汗。

李沅冷眼看着他,林子清覺得自己渾身沸騰的血液都涼了下來。他怎能不知自己這話說出來之後,會落到什麽樣的境地。來之前也曾猶豫過,可借着些酒意,一時沖動之下,最終将自己置于萬劫不複之地,這又能怪誰。

“臣酒後失言,”他顫抖着聲音開口懇求,稱呼疏離而客氣,預示了日後的形同陌路,“王爺就當沒聽過臣這番話吧。”

李沅也是實在不知道該如何應對,此刻他的腦子裏蹦出來許多事,在京城時林子清初見他的動作、醉裏的那一笑、話說出口之前的眼神、還有他多年來不肯娶妻的行徑。這一切都是那麽的明顯,他早該看出來的,早一些也不至于到如今這般不知所措。

趁着林子清提出了建議,他便順勢點頭,允諾道:“好。”

林子清得了這句答複,苦笑一下,連告退都不曾,就快步離開了李沅的房間。

踯躅而來、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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