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李沅這下子是徹底無法入眠了,他便在刺史府中随意逛了起來——雖說他沒什麽借住的自覺,可到底知道後院中住着趙諾的內眷,不能涉足。

此刻已過了三更,李沅驚異地發現,府衙中的燈竟還亮着。許是天熱的緣故,門窗都未閉,李沅又走近了些,看到趙諾還在伏案辦公。

趙諾一擡頭也看見了他,連忙起身對李沅行禮:“下官見過王爺。”

李沅還禮,贊道:“趙明府勤勉。”

“事務繁多,人手缺乏。晚間又耽誤了一會兒,這才……”趙諾解釋到一半就噤聲,他方才一時失言将接待李沅說成了耽誤,怕李沅有心記上一筆。上次代李濂去責問李沅的事過去了僅僅幾個月,就算李沅不記仇,他也不敢再觸逆鱗了。

好在李沅沒注意他那一點失言,落座後沖他笑笑,調侃道:“這才剛開始,明府就抱怨起了人少,再往後可該如何?”

來之前,李濂與他說過安排,衆人都以為前後斬殺羁押了近二百人,便是不得了的打震動,可李濂想得卻是大換血,徹底整頓河南、關內兩道的吏治。為防有人生事,所以才會派他去穩住軍中——只要軍權不動,便鬧不起事來。

趙諾聽了這番可能使天下震動的話面色不改,顯然是早就,只道:“還得勞煩王爺與林閣老替下官向陛下請求,讓陛下快些派人填空補闕。”

李沅乍一聽“王爺與林閣老”幾個字,心中頓感不悅,方才的糾結無措似乎一下子又湧了出來。憑什麽他總是與林子清一同被人提起?若是這些人少提幾次,子清會不會就沒有那樣的想法了。他現在也不至于連怎樣與林子清相處都不知道了

李沅惡劣地道:“趙明府這事辦得好,陛下曾想賜你絹二百匹、金五百斤,加正議大夫,特許服紫。”他故意停頓一下,見趙諾的臉色不變,似乎這事與自己毫無關聯一樣,又接着說,“但是被我勸下來了。”

趙諾并沒有他預料中的失望沮喪,倒是沖他作揖,笑道:“那下官多謝王爺了。下官愚鈍,可也知道木秀于林,風必摧之的道理。如今下官本就是衆矢之的,若再受了這賞賜,可要少活幾年了。”

“趙明府此語甚妙,”李沅拊掌大笑,下一刻便變了臉色,“只是難免有暗諷主上行事不智之意。”

趙諾不敢說話,他哪有?突然就被扣了這麽大一個罪名下來,要說不是因為李沅記仇他都不信。

“不過戲言,府君不必緊張。”趙諾一言引他不快,他口頭上回了一句,也算是相抵了。李沅還記着趙諾是朝廷重臣,不能太過輕薄,以免他心生憤恨,便又誇贊了一句,“府君如今這架勢,與在京中之時,倒是大不同了。”

這句話李沅說得是真心實意。之前在京中時,他只覺得趙諾是個口舌伶俐的文臣。趙諾右遷豫州之後,一系列事辦得幹淨利落,頗有手段。到了今日一見,他覺得趙諾是有幾分封疆大吏不怒而威的陣勢了,當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

趙諾拱手道:“王爺過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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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沅想着林子清之前那句會辦事、李濂用着順手的評價,對趙諾道:“府君既然知道自己‘衆矢之的’,竟也不怕,還做出那麽多出格的事。”

“陛下有令,縱使是赴湯蹈火,做臣子的又哪裏敢推辭。”趙諾笑笑道,“何況鳥盡弓藏,如今飛鳥還未盡,下官自然不怕。”趙諾這番話實在是大膽,被人聽到,便可具表彈劾他一個譏刺朝政。他敢在李沅面前說出來,無非是算準了李沅現在不會動他——至于以後,又沒有證據留下,大不了死不認賬就行了。

李沅也沒想到,他竟敢當着自己說出這等話,不免有了些驚奇,問:“你真的一點都不擔心九郎會……”會在此事了了之後,殺你來平衆怒。

他前一刻還在與趙諾頭上扣帽子,現在又這樣問,着實是有些不合時宜,何況趙諾就算擔心,對着他又如何講得出口?

趙諾敏銳地注意到李沅改了稱呼,沖着李沅道:“陛下仁善。”非過河拆橋之人。

即使李濂最後真要斬了自己來平衆怒,那又如何?來豫州之前,李濂就已經答應絕不會為難阿染和孩子。替李濂做下這麽大的事,他一人一命,死又何妨。

哪個讀書人不想為生民立命、為萬世開太平?他趙諾自然也有治國平天下的心。

從陵州向南行二百裏,快馬半天的腳程,就可抵達瀛洲河間縣。

他長于河間,從小就是聽着成國公李沅的名聲長大的。李沅“戰死”後,他親眼看着北境陷落,那時河間人心惶惶,有門路的人紛紛南逃。他當時不過一小吏,就敢向上官谏言軍政之事。

那份谏言最終到了李濂手中,李濂不以為忤,反而對他大加稱贊,将他提至自己身邊。他親眼見到李濂與士卒同吃同住鼓舞軍心,最終收複了北境大半的失地;他見過戰後百廢待興,可朝廷各處都需要錢財,李濂便免了百姓賦稅,開自己的私庫以充國庫;他也見過李濂同他暢談,想要整頓吏治、想要改稅法軍制、想要攘外安內、想要天下大同。

他便知道,自己遇到了明主,他願為李濂手中利刃,替他披荊斬棘,以創清明盛世。

李沅看着趙諾眼中的星光,突然覺得如趙諾和九郎這般,才是他理想中的君臣相得。士別三日,即當刮目相待,自己暌違了十年,又錯過了多少。他深吸一口氣,對趙諾說:“明日一早我就去軍中,州府這裏有澄之坐鎮,明府可安心辦事。”

刺史雖可管軍,但他初到豫州,光是州府中不怎麽顧得過來,軍中更是鞭長莫及。他也怕自己做不好,李沅去了軍中,自己這裏又有宰相坐鎮,他便再不必擔心什麽掣肘。趙諾起身,鄭重其事地對李沅行禮道:“謝王爺。”

“這可不是我安排的,”李沅向他回禮,“便祝趙明府大展經綸。”

李沅看了一眼遠處的天空,東方既白。再過不到一個時辰,旭日便會破雲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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