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談衡跟蔣繹匆匆趕回家時,發現談宅竟然一改素日的蕭索靜谧,變得生機勃勃……好吧,雞飛狗跳。
将近零下十度的冬夜,白烈就這麽坐在寒風中,像一段枯朽的樹枝。蔣繹趕緊上前握住老人的手,低聲道:“白叔叔,您怎麽不進屋?”
白烈搖搖頭:“亂,太亂!”
談衡勸道:“白叔,您先進去吧,別再凍病了。”
白烈嗤笑一聲,道:“我這把老骨頭可抗折騰得很——你問問小繹,我的手是不是比他還熱?行了,你們快去吧,裏面都快翻了天了。”
白烈在談岳身邊十多年,什麽大場面沒見過,既然他都說“翻天了”,那大概是八九不離十的。果然,談衡一推開門,就聽見了哀切異常的哭聲。聲音不大,但是壓抑而隐忍,把悲傷的氣氛蔓延了一屋子。
大廳裏只有三個人。談老爺子正襟危坐,臉色十分難看。他下首的沙發上坐着一男一女,那女人看着大約四十來歲,風韻猶存,保養得非常不錯,掩面而泣時楚楚可憐。她旁邊是個病弱蒼白的青年,面無表情地盯着面前的地板。
可惜談衡一個基佬,不太懂得憐香惜玉,只覺得被吵得腦仁疼。他皺着眉問談岳道:“爸爸,這是怎麽回事?”
談岳沒有回答,只淡淡道:“坐。”
然後他突然重重地拍了一下沙發扶手,厲聲喝道:“夠了!”
談岳的氣勢擺在那,一聲斷喝吓得沙發上女人立刻吓得止住了哭聲。談岳又恢複了那副老态龍鐘的樣子,仿佛剛才一瞬間的鋒銳只是錯覺。他半閉着眼,慢條斯理地說道:“哭能解決問題嗎?我兒子回來了,把你剛才講的那個故事,再跟他說一遍吧。”
那女人搖搖欲墜地站起身,怯生生看了談衡一眼,又連忙低下了頭。她小聲道:“那不是故事,我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真的。”
“談先生,您好。我是蘇美,談毅從前的情人。”
談毅是談岳長子,比談衡大了整整二十歲,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談衡對他的這個哥哥幾乎沒有任何印象,談岳也很少在家裏提起他。時隔多年,談毅從前的情人登門拜訪,還帶着一個二十多歲的孩子,身份尚未挑明,卻已呼之欲出。
如果一切屬實的話。
談毅年輕的時候風流又貪玩,整天飙車、泡妞、抽□□,吃喝嫖賭抽樣樣精通。他們的父子關系一度非常糟糕,而這一切在談毅某次車禍後戛然而止。談毅醉酒後在高速路上跟人飙車,撞上一輛正常行駛的私家車,對方車主當場死亡,他也在被送到醫院後,搶救無效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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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談衡只有三歲,對這件事完全沒有印象;他只模模糊糊地記得,在之後兩年裏談夫人郁郁寡歡,也跟着大兒子去了。從此談家就剩下他們父子兩人,談岳對談衡的管束非常嚴厲,大概是害怕他重蹈長子覆轍。
蘇女士拿出那個青年的身份證和出生證明遞給談衡:“他叫蘇正,今年二十七歲。”
談岳不禁握緊了沙發扶手。
談衡看了一眼蘇美遞過來的東西,二者日期一致,是在談毅車禍後幾個月。然而這東西太容易造假,就算是真的,也說明不了什麽問題。他反手将東西扣放在桌上,輕描淡寫地說道:“那麽,蘇女士,說說你的故事吧。”
蘇美平複了一下情緒,幽幽道:“談毅喜歡豪車和美人,喜歡威士忌和馬丁尼,喜歡重鹽重辣的魯菜川菜,尤其是牛肉,但是不喜歡牛排,非常讨厭西餐。”
蘇女士是聰明人,非常明白她手裏那點所謂“證據”的分量。那些年代久遠的東西,其實還真比不上她口述一些談毅的生活細節來得靠譜。
果然,在她說完這些以後,談岳有些動容了。
談衡看看父親的表情,就知道蘇美說得沒有差錯。
“當時我只不過是他衆多情人中的一個,不是最漂亮的,也不是最會讨他歡心的。我從他那裏得到了一輛車,幾套首飾,還有一些錢。他喜新厭舊的速度非常快,我很清楚,我在他身邊的日子不會太久。可是,”蘇美說到這,深吸了一口氣:“我們都沒有想到,我懷孕了。”
“我很忐忑,談毅那麽貪玩,應該是不喜歡孩子的。我一直在猶豫要不要告訴他,我怕他不許我生下這個孩子。後來,四個月,瞞不住了。”
“我沒有想到,談毅竟然很高興。他送了我一套房子,還雇了兩個人照顧我。那段時間他花了很多時間陪我,每天都問我吃的好不好,睡得好不好。我知道,他這樣做并不是因為有多喜歡我,而是因為他期待這個孩子的出生。”
沉浸在回憶裏的蘇美看着談岳,深吸了一口氣:“有一次,談毅對我說,等孩子生下來,他會把我們母子都帶回家,給他的爸爸看看,成家立業,他總算做到了一條。他說,‘小美,別擔心,我爸不喜歡我,可他會喜歡我們的孩子的。’”
蘇美的眼睛亮晶晶的,有着與她年紀不符的天真。她帶着點期盼的樣子看着談岳,蔣繹突然有點明白,當年談毅那麽多情人,為什麽偏偏她能脫穎而出了。
“好了,說重點吧。那些亂七八糟的往事我不想聽。”談岳打斷了她。
蔣繹卻聽出談岳的聲音有點沙啞,他猜老爺子現在巴不得多聽聽那些關于他的長子的他不知道的事,卻怕被人煽情過度影響了判斷力。
談岳老了,卻依然足夠冷靜理智。
蘇美順從地繼續說道:“後來他跟朋友出去玩,意外去世了。我生下正正,一直把他帶大。說實話,這不太容易,正正先天有些不足,身體不好。我的錢不多,可好在沒有讓他吃太多苦。可現在不行了,我生病了,恐怕時日無多。我不希望我死了以後沒有人照顧他;他明明還有親人的。”
清理之中,漏洞也不是沒有,但是基本符合事實的可能性比較大。最終能夠一錘定音的證據就那一種,談衡點點頭,說道:“好的,我明白了。今天時間太晚了,我會讓人安排你們母子的住處,明天我帶他去醫院,跟我做個親緣關系的鑒定。”
“不用這麽麻煩了。”談岳打斷了她:“家裏地方多的是,找兩間房給他們湊合一晚上就行。阿衡,你最近也忙,不用費心管這件事,鑒定的事我帶他去做就可以了。”
談衡愣了愣,然後很快笑道:“知道了,爸。”
然而說不管,他也不能真的不管。談衡看得出來,談岳對這件事已經信了大半,要不也不能讓人住進家裏。談衡跟白烈一起安頓好這母子倆,臨走前,他還對那個比他小不了幾歲、卻很可能是他侄子的青年伸出手:“你好,正正是吧?我是談衡。”
蘇正扭捏地握了握談衡的手,又很快松開,整個過程他一句話沒說,臉莫名其妙地紅得像是被燙了似的。
談衡和蔣繹回家的時候已經将近十二點,往床上一躺只覺得如釋重負,什麽浪漫的心都沒了。蔣繹疲憊地窩進談衡懷裏,感嘆道:“這一天可真夠折騰的。”
談衡輕撫着他的背:“是啊,這麽大一個侄子,就跟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似的。”
蔣繹笑了:“你這比喻……不過你們家總算後繼有人了,你爸逼着你生孩子那事,是不是能緩緩了?”
談衡:“但願吧。不過看這孩子,不像是可造之材那一款的。快三十了,有事就躲在他媽後頭,跟生人握個手都怯場。唉。”
蔣繹倒是寬心得很:“沒關系,誰不是慢慢鍛煉出來的?那孩子不過是沒怎麽見過世面罷了。我看你爸對這件事認真得很,你放心,只要是他打定主意要培養的,爛泥都能糊得固若金湯。”
三天後,鑒定結果出來,是談岳親自去醫院取的。可能性在百分之九十九以上,換句話說,那個蘇正就是談岳的親孫子無誤了。
談岳回家就把自己關在卧室裏,待了整整一個下午。再出來的時候,談老爺子眼圈有點紅,但是整個人就好像年輕了十歲,微微佝偻的背也挺直了。
他将全家人召集在一起,威嚴地宣布道 :“從此以後,正正就改名叫談正,戶口就落在老宅。這事阿衡親自去跑。”
又對蘇美點了點頭:“你的病不要擔心,我從F國請了專家,希望還很大。談正以後跟我住,他要學的東西,太多了。”
談衡對他父親的種種做法并無異議,蔣繹更是樂得沒有人再來處心積慮打擾他的生活。可是驚喜總是層出不窮,之後回想起來,那一天發生的所有事情,都不是它看起來那樣簡單。
新年過後的第一個工作日,談氏發生了一件大事,從上到下都轟動了——已經整整五年沒有露過面的董事長,竟然出現在了通往頂層的電梯裏。
帶着一個沉默寡言的年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