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少時候,忽然覺得一陣涼風由外面吹進來。擡頭一看,就見屋門開了,走進一個人來。
黃氏吃了一驚,将要失聲喊叫出來,但定睛仔細一看,原是她丈夫江志升,便說:“喲!你怎麽回來了?”
江志丹那一身綢衣裳現在已然又髒又破,頭發也蓬亂著,胡子長了滿腮;這幾天來他竟變成又黃又瘦。
一進屋來,他就驚慌慌地悄聲說:“家裏不是還有幾兩銀子嗎?你快拿出來給我,我得趕快逃命去!”
黃氏流淚問說:“你要逃到哪兒去呀?”
江志升擺手道:“你不要問,快快把銀子拿出來!”
黃氏流著淚,到屋裏去開箱取銀子。這裏江志升就由牆上把那口鋼刀摘了,又找出一碗冷飯來,用手抓著往嘴裏吃。
黃氏由屋裏走出來,手裏拿著銀子。一看丈夫拿手抓那冷飯吃,她就說:“我給你熱一熱好不好?還有剩下的菜呢!”
江志升卻擺手,一面嚼著飯一面說:“不用,我這就走!”遂由妻子的手中接過銀子掂了掂約有五六兩,他便揣在懷內。咽下飯去,他卻又流出淚來,便伸手握著妻子的手說:“我對不起你!我年輕,作錯了事情。可是我沒想到鮑家他們竟是這樣的兇狠!我若不趕快走遠,被他們抓住,立刻就是個死。我到外省要找一個作官的朋友去,将來也許能把你們全接了去!”
黃氏哽咽著,卻講不出一句話來。
江志升說:“我不敢再在此多待,我要走了。無論見著誰,千萬不要說我今晚回來了!”說畢他往外走去,忽然又止步問說:“小鶴呢?”
黃氏擦著眼淚說:“小鶴他睡了!”
江志升的意思似乎是他還要看著兒子,可是忽然他又想了想,就嘆息一聲,開門走去。黃氏将要向外送她的丈夫,江志升卻把門攔住,用很恐懼的聲音說:“你不要跟我出來!”
當下江志升手提單刀,溜出門去,順著牆往北走,就像一個賊似的,逃出了村子,就往北飛跑而去。
這時已敲過二鼓,天上繁星萬點,銀月一鈎。料峭的春風吹得江志升身上發冷。路上雖然沒遇著一個行人,但沿途各村莊裏的狗卻都像發現了他,在遠近各處汪汪地亂吠。
江志升向北拼命地跑,因為地上坎坷不平,有兩次他都摔倒,還有一次幾乎失足在水裏。他越慌越亂,總仿佛有人在後面追趕似的。有時他真灰心,要将頭紮在水田裏,叫水将自己淹死;有時他又把心一橫,不想逃走了。索性跟鮑振飛那些人拼個死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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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究竟是求生心切,便不得不忍耐痛苦,在茫茫的黑夜之下往前走去,直走得腳疼腿軟,東方就漸漸發出白色。眼前望見了一座高山,他知道自己已離開鎮巴縣境了。站住身,喘了幾口氣,又像是瘸子似的,坎坎絆絆地往北去走。東方的曙色也就漸漸上升、展開。
江志升忽然覺得自己這個狼狽的樣子,手裏提著一口刀,倘若被人發現,一定認為我是強盜。于是便趕緊把手中的刀抛棄在水田裏。然後他依舊忍著腿疼緊緊地往前走去,走到天光大亮,他已然走進了山口。
這山也是大巴山的一脈,雖然不大高峻,但是山路極為曲折、坎坷。
江志升往山裏走了有百步,只見小鳥在耳畔亂鳴,蒼鷹在頭上盤飛,卻沒遇見一個人。他才略略放了點心,找了塊青石坐下,把那已經磨破了的鞋脫下,倒出許多沙礫來;脫下襪子,一看腳上已磨了許多大泡。他用指甲狠心地将腳上的泡全都捏破,泡裏面流出許多清水來。
他不敢在此多待,便又把鞋襪穿上。走了幾步,覺得兩腳越走越痛,簡直不能再著地,同時鞋根都提不上了。他又坐在地下,将衣裳裏子撕下一塊來,扯成了兩條帶子。一面彎著腰去系鞋,一面心裏想,到底我是犯了甚麽彌天大罪,被人逼成這個樣子?在南山中潛伏了幾晝夜,如今又跑到北山來,還不知過了這座山後,是生是死?這樣想著,心中又是悲哀又是憤恨,同時身上既是疲倦,腹中又覺著饑餓。
站起身來,像受刑似的,一步一步順著山路往北去哪。挪了不到幾十步,這時就聽身後發出“得得”一陣雜亂的馬蹄聲,藉著山谷更顯得響亮。震心。
江志升吓得趕緊回身去看,就見身後馳來了四匹健馬,前三匹馬上全是彪形大漢,後面那匹馬上正是蒼鬓飄飄,紫臉沉沉的鮑老拳師,江志升一看,吓得他魂魄都飛了,便趕緊扳著路旁的石頭,要往山上去爬。只聽後面像雷一般的聲音喊道:“江志升,你還想跑嗎?”
這是鮑老拳師的聲音。江志升吓得腿下一軟,咕咚一聲,摔将下來。他趕緊一滾身,想要再跑,但那四匹馬已來到臨近。
頭一匹馬上正是穿雲燕龍志騰,他一張深青色的臉,滿生著胡須,相貌非常兇狠。馬來到臨近,他一手勒纏,一手揮起了皮鞭,探起身來,向江志升的頭上“吧吧”打下。
江志升覺得頭疼目暈,但他還要掙紮著站起來,心裏燃燒著一種急怒,他罵說:“你們是強盜……”往下的話還沒有喊出來,就覺得胸前一陣奇痛,全身發昏。他使力去喊,亦不知喊出來了沒有,就立刻躺在地下死了。
馬上的老拳師正要擺手,但已來不及了。推山虎龍志起已由江志升的胸中抽出了鋼刀來,順勢下馬,在江志升的身上擦了擦刀上的鮮血。然後他向鮑老拳師說:“師父!事情辦完了,我們回去吧!”
鮑老拳師坐在馬鞍上,瞧望著江志升屍體發怔了半天。雖然他的臉色還是那麽紫得可怕,但由他的兩目中已可看出,是帶一點悲憫之色。
旁邊破浪蛟賈志鳴亦下了馬,他抱怨龍志起說:“三師哥!你把事情辦得太急了!問他幾句話也好。”
龍志起的黑胖臉上卻更顯出怒色說:“這樣的人,還問他其麽話?叫他多喘一口氣,咱們昆侖派中的人就全都沒臉見人了。”
龍志騰在馬上叱責他兄弟說:“師父又沒發話,你如何就弄死了他?”
龍志騰氣忿地又要和他哥哥頂嘴,卻聽鮑老拳師喝道:“你們不要吵了!把死屍抛下澗去!”當下三個人一聲亦不敢言語,賈志鳴和龍志起就過去擡死屍。忽然賈志鳴由江志升的身邊摸出幾兩銀子來,交給他師父。
鮑老拳師接過一看,很輕微,至多不過了六兩銀子,心裏就明白,昨晚江志升回到他家中,一定就是取這點銀兩去的。
此時龍志起和賈志鴨把江志升的屍身扛走,抛到山澗下,鮑老拳師并沒有細看,便拂手說:“咱們回去吧!”當下四匹馬就倒轉過來,出了山口,飛馳回往鮑家村去了。
鮑振飛老拳師到了家中,不但他的怒氣都消了,而且顯得精神十分頹廢。
龍志騰等三人卻回到屋裏去飲酒吃飯。鮑志霖扶著一根拐棍,彎著腰到屋裏去見他們三人,探著頭悄聲問說:“怎麽樣了?追著江志升了沒有?”
龍志騰等三人只管喝酒,并不回答。鮑志霖又問:“把他結果了沒有?你們告訴我不要緊,我決不能對別人去說!”
龍志騰用酒杯一拍桌子,說:“師弟,你怎麽說這話?咱們又不是幹綠林事兒的,豈能随便就結果了人?我們跟著師父出去本想要追上他,把他打個半死可就夠了,可是沒追上;或許你昨天晚上看差了,由他家門裏出來的那不是他。”
鮑志霖聽了仿佛覺得非常失望,狠狠地說:“那小子早晚不得好死,等著吧,看将來的!”說畢,他搶著斟了兩杯酒自己喝了,然後又忍著背上的傷痛,扶著拐棍走出屋去,又要向他父親去打聽打聽。
可是,才一拉他父親住的屋門,就見他父親正抱著他的侄女阿鸾玩耍。雖然玩耍著,可是他那張蒼老的臉上,卻顯出一種極難看的顏色。
鮑志霖知道他父親是發了愁啦!就溜回他自己的屋裏去了。
當日下午,龍志騰、龍志起、賈志鳴三個人,就一齊辭別了師父,策馬回紫陽縣去了。他們一走,馬志賢等人就發了怔。因為事實已然明顯出來,他們一定是把事情已辦完了,而江志升是親戚,他因此亦不敢到江家去了。其餘旁的人,如陳志俊、劉志遠等人,雖然平日與江志升的感情都不怎麽好,但現在亦都有點兔死狐悲,物傷其類,覺得跟鮑老拳師學武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鮑老拳師這一天之內精神亦十分不好,連午飯都沒有吃。睡了一個覺,就到天晚了。他摸了摸身邊,那由江志升屍身上搜來的幾兩銀子,還依然存在。暗嘆了口氣,悶悶地吃過了晚飯,便走出門去。此時天色已然昏黑,村裏敲起更鑼來,家家都掩上了柴扉。
鮑老拳師走到江志升門首,隔門去看,只見屋中有黯淡的燈光,卻沒有一點聲音。鮑老拳師就從身送掏出幾兩銀子,隔牆擲了過去。心說:這是江志升帶著逃命之用的,現在他用不著了,我還給你們,你們家裏的人自己用吧!轉身走開,才邁了一步,就聽門裏呱呱的一陣兒啼。鮑老拳師就曉得江志升的身後,尚有一個在襁褓之中的小兒,心裏就越發難過,便暗暗地嘆著氣走回家中。
到了第二天,清晨起來,鮑老拳師依舊一點聲色不動,照常教授武藝。但是,他本來是個很剛強的人,從來沒有嘆過一口氣,可是這幾日他忽然時時皺著眉來凝想。有時甚麽事亦不為,他就長嘆。
因此門徒們都覺著老拳師的脾氣有些改變了。
陳志俊、劉志遠等人全都捏著一把汗,不知鮑老師父又為甚麽事情而憂煩。每天大家按時前來學武。練習武技的時候,全都是謹謹慎慎,不敢有一點兒疏忽。練完了武技就分著去作事,喂馬的喂馬,耕田的耕田。沒有一個人敢偷懶,沒有一個人敢言笑,因為都提防著老拳師會發脾氣來。
過了七八天,這日是鮑老拳師的得意弟子魯志中回來了。他是頭一天晚上回來的,在家裏歇一夜,第二天清早就見師父複命。他來的時候一看,門前場子裏只有三個人,是馬志賢、劉志遠、陳志俊,他心裏就有點詫異。還沒進門,就見師弟鮑志霖由門裏出來,歪著膀子,臉上越發黃瘦,好像得了甚麽大病。
鮑志霖一瞧見魯志中,就說:“師弟,你是怎麽啦?在漢中玩了個夠!”
魯志中問說:“師兄。你是怎麽啦!”
鮑志霖見問,他反倒生氣說:“你就不用管了!”
魯志中又回頭瞧著馬志賢等人;馬志賢等人全都專心練武,不敢說一句話。
魯志中一看這神情不對,便趕緊走進門裏去見師父。
鮑志霖亦随著他進來,問說:“我哥哥的傷怎麽樣了!”
魯志中搖頭說:“不要緊,現在已能夠下地了。”進到屋裏,就見老師父才起床,正在喝茶。
魯志中行過禮,鮑老拳師就叫他在旁邊坐下,問說:“志雲的傷勢怎麽樣了?”
魯志中說:“我到了漢中的時候,師哥的腿傷就已見好了,我在那裏住了幾天。我回來的時候,師哥已能不用人扶著就下地了。他說請師父放心,下個月他就可以回家來看看。”
鮑老拳師點了點頭,又問了些關于漢中镖行事務,以及在漢中的他那些門徒的近況,然後就叫魯志中回去歇息。
魯志中見師父的精神似不大好,他亦不敢多說話。到了門外,等著馬志賢等人練完武藝,就趕過去與他們談話。他剛問:“秦志保怎麽沒來?”
馬志賢就趕緊向他使眼色。陳志俊亦說:“你就不必問吧!等有工夫我們再告訴你吧!”
這時,鮑老拳師又從門襯走出來,馬志賢等又練起拳腳和刀棍。魯志中又恭謹地對老師父多說了些漢中的事情,他就走了。
在路上魯志中不住的疑惑,想自己離開這裏之後,這裏的師兄弟之間一定出了事情,并且還很嚴重的事。進城回家,就對他妻子說:“師父家裏的情形非常可疑。”
他妻子說:“你走了之後,就沒有一個師兄再來,我亦不知道那裏都有甚麽事。”
魯志中沉思了一會,就望著由漢中給江志升帶來的紅緞、宮粉、胭脂、絨線等物,心說:回頭我給志升送這些東西去,順便問問他師父家裏到底是有甚麽事?今天他也沒有去練武,莫非他也出了甚麽毛病嗎?狐疑了一會,少時就用午飯。
正在吃飯的時候,馬志賢就來了。
魯志中趕緊說:“師弟請坐,我還正要找你去呢!為甚麽今天我沒有見秦志保、江志升?”又指著桌上放著的宮粉等物,說:“這些都是江志升托我帶來的,我還正要給他送去,你來很好,交給你吧,我就省得又跑一趟了!”
馬志賢看見了那些宮粉、紅緞等物,面上立時現出一陣悲慘之色,擺手說:“這些東西就先放在你這兒吧!咱們找不著江志升了。你走了不過十幾天,可是咱們這兒就出了大禍。秦志保、鮑志霖全都受了傷,老師父幾乎氣壞了。我還跑了趟紫陽縣,請來龍家二位師兄和賈師兄。他們是前幾天才走的。江志升……”說到這裏,他就掩著頭,把近十幾天來所發生的事情,全都詳細對著志中說了。
魯志中聽罷,吓得他面色連變,發了半天怔,然後他悄聲對忠賢說,“這麽一說,江志升一定是死了!”
馬志賢說:“他若不死,師父豈能叫龍志騰他們回去?其實江志升本來有點咎由自取,死不足惜,不過就是他的家裏太可憐了。老婆還不到三十歲,兩個兒子,一個十二,一個還不滿周歲。雖然家中稍稍有點産業,可是江志升這一走,立刻有許多族人就出了頭,要來分江家的産業。你知道,江志升的老婆本是我家的表姊,我們兩家原走得很近,可是這些日了我就不敢到江家去了;因為只要一去,他的老婆必是正在哭著!”
魯志中皺了皺眉,嘆氣說:“怎麽會把事情弄成這樣!我臨走的時候,江志升托我買這些東西,我就有點疑惑,我還勸過他,想不到……”
說到這裏,又嘆了口氣說:“不過我看今天師父的精神很不好。這些事,他老人家一個字也沒向我提說。我想他老人家是在盛怒之下殺了江志升,現在也許有點後悔了。”
馬志賢擺手說:“師父那個人的脾氣有多麽剛強!他作事哪有過後悔!不過,因為江志升背叛了師父,雖然将他殺死,心中仍覺著不痛快。不然,就是恐怕江志升的族人知道了此事,會到衙門去告狀。”
當下師兄弟二人愁悶地坐了一會,馬志賢就走了。
第二天魯志中又到鮑老拳師的家裏去,他也謹慎地練武幹事,決不提說此事。
又過了許多日子,秦志保和鮑志霖的傷勢也好了,師徒們照常教授武技。
鮑老拳師的精神也漸漸恢複,不再感嘆,就仿佛根本沒有那一場事情似的。可是他們這刀槍群中,缺少了一個江志升。而距此不遠,那江家卻添了三個孤兒寡婦。
江志升的兒子江小鶴雖渾渾噩噩,整天掄拳耍棒,吃飽了就睡,睡醒了就耍,但他畢竟是個十二歲的人。這些日來忽然不見了他的爸爸,他的母親又天天流淚,江小鶴心裏就有點納悶,于是也沒有心腸再到外面玩耍去了。
這天,他又問他母親說:“媽!我爹怎麽還不回來?”
他母親黃氏說:“我沒告訴過你嗎?你爹到外省找朋友去了,一年二年也許不能回來。”
江小鶴緊緊皺著眉,說“那不行!我要找我爹去!”
他也不知為甚麽緣故,眼淚就像雨似地落下。他又看見他母親抱著他的弟弟喂奶,可是正在暗暗地流淚。江小鶴心裏想:一定母親瞞著我,我得問問別人去!
這天一清早,他就提著梢子棍出門。到了鮑家的門外,就見那鮑老頭子正在教徒弟們練把式,他的姨丈馬志賢也在那裏打了拳。他記得早先他爹也跟這些人在一起練武,并且比這些人都練得好。
江小鶴提著梢子棍跑過去,一把抓住馬志賢的大腿,說:“姨丈,我問你一件事,你得告訴我。我爹到底上哪裏去了!”
馬志賢著急還沒有答話,鮑志霖就跑過來,像趕狗似地驅逐江小鶴說:“去!去!哪來的孩子?
小心刀槍把你碰著。去!去!”
江小鶴掄起梢子棍,向鮑志霖的肚子上就擂了一下。只聽“吧!”的一聲,那鮑志霖雙手掩著肚子說:“哎喲!你這野孩子,你敢打我!”
假若此時他的姨丈沒在旁邊,他真能動刀把這孩子殺了。
江小鶴跳起來掄著梢子棍又要打,馬志賢趕緊把他攔住。
旁邊的魯志中、陳志俊等人也都停止練武。
鮑老拳師走過來,把紫面沉下來,怒聲問道:“你這孩子,怎麽動手就打人?”
江小鶴翻眼看著老拳師這可怕的容态,他卻一點兒也不服氣,依然掄著梢子棍,頓著腳說:“我來找我姨丈,問我爹上哪兒去了?那小子憑甚麽往外趕我?我還要打他!”說時掄著桶子棍,又要打鮑志霖。
馬志賢卻把他手中的梢子棍握住,但是這孩子很有氣力,想把他的棍子奪去也不容易。
鮑志霖也不服氣,說:“這孩子打的我真疼!你是哪裏來的野孩子?”
鮑老拳師回手一推,把他的兒子推得倒退了好幾步。
然後,老拳師又問馬志賢說:“這是誰家的孩子?為其麽來此找他的爹?”
馬志賢發怔地說:“這,這是江志升的大兒子!”
老拳師一聽,面色頓然改變,把江小鶴詳細看了一看,覺得他的面貌的确像他父親,并且比江志丹更為英俊。
這時江小鶴趁著馬志賢說話的時候,他又把梢子棍抖起來。雖然沒有打著誰,可是他的威風凜凜,真像一位小英雄似的。拍著健壯的小胸脯說:“你們誰敢過來,跟我比比武!”
鮑老拳師面上現出笑容,走過去向江小鶴說:“小孩子,你不是要找你的爹嗎?你爸江志升本是我的徒弟,這些日他也沒到我這裏來,我還很想念他呢。你回去問一問你的母親,她也許能知道你爹的下落!”
江小鶴搖頭說:“不!我媽她也不告訴我,我才找我姨丈來。你們要不把我爹的事情告訴我,我就不走。你們也就都別練武了!”
鮑老拳師又笑了笑,他從身上掏出幾百錢來給江小鶴,并笑著說:“別鬧,我看你這小孩子很好,應當聽話。我給你幾百錢,你買糖吃去吧!”
江小鶴把錢接過來,“吧”地就沖著老拳師一摔,掄著梢子杆說:“我不要錢,我要我爹!你們把我爹找來!要不然,告訴我爹的地方,我就找他去!”
鮑老拳師不由面現怒色,用一雙厲害的眼睛看這小孩。
馬志賢一看事情不好,就趕緊過去把江小鶴推走。連推帶勸,說:“好外甥,你別在這兒胡鬧了!我跟你回去,我能告訴你爹的地方。”
江小鶴被馬志賢勸走,他還不住掄著梢子棍和他的小拳頭,向鮑老拳師示威。
鮑志霖向他的父親問:“這孩子比他父親還要可恨,咱們為甚麽不打他呢?”
鮑老拳師回手就是一掌,把鮑志霖打了個滿面花,接著又一腳,将鮑志霖踢了一個滾兒。
劉志遠、魯志中等人趕緊上前勸解。
鮑老拳師此時又是生氣又傷心,罵著兒子說:“你說江志升的兒子跟他爹一樣,可惜你卻不能跟我一樣。你不用像我,只要有剛才那孩子那麽點橫勁,我也就不至于如此!”
鮑志霖跑到旁邊,掩著面,歪著屁股,喪氣得像一只挨了打的狗。
鮑老拳師怒氣未息,還不住向兒子大罵。
這時他那個孫女阿鸾出門裏跑出來,張著兩只小手,叫道:“爺爺!爺爺!你別生氣啦!”跑到臨近,就把她的老祖父拉住。
鮑老拳師氣得蒼鬓亂動,用手撫摸著孫女的小辮,心裏很難過地想:我的兩個兒子全都不中用。将來我死了之後,不但我鮑家的武藝要絕傳,并且還無人應付仇家。徒弟雖衆,但究不可靠。趁著我還能活幾年,就把武藝傳授給阿鸾吧!
由此,鮑老拳師決定了主意,要把武藝授給孫女。少時馬志賢回來了,鮑老拳師向他問了問江家的情形,随後就囑咐他,叫他在鐵鋪訂打一口尺寸小的、份量輕的單刀,以備阿鸾使用。
由這天起,鮑老拳師又時時嘆氣。那江小鶴卻聚集了十來個村內外的頑劣孩子,都拿著竹竿子、木頭刀,常在鮑家門外大鬧。
江小鶴為首,指著名兒叫鮑志霖出來跟他比武。
鮑志霖雖然不怕這些,但怕他的父親,就躲在門裏不敢出來。
第三天,秦志保來練武,頭上流著血,說是剛才在村外叫江志升的兒子拿石塊把他打的。
劉志遠來了,身上頭上滿是土,他說剛才叫江小鶴帶著一群孩子把他圍住了,大家擺了個土陣,一齊向他揚土。
鮑老拳師聽了,卻微微冷笑,說:“這個孩子!”
旁邊的馬志賢卻看出老拳師的面色十分可怕。
當日也沒有其麽事,到了晚間,鮑老拳師暗帶著一把尖刀就走出門來。這時已是傍晚的時候,天際雲霞像血色一般的鮮紅。
老拳師從江家門前經過,向裏邊看了一眼,然後就走出村子。回首一看,家家屋宇冒出來炊煙,牧羊的人也歸去,天色是快黑了。老拳師像一只尋找食物的餓虎似的,兩只眼東張西望。春天的晚風吹著他的蒼鬓亂動。
待了一會,暮色漸漸厚了。忽見由西邊麥田的小徑中跑來了一個孩子,手裏掄著梢子棍。
老拳師就趕緊迎過去,此時江小鶴還沒走出麥田,老拳師已然把他攔住。
江小鶴就瞪著眼,掄著梢子棍說:“你這老頭子,你要跟我比武嗎?”
老拳師一聲不語,嗖地出懷中抽出了尖刀,霞光照得尖刀燦爛奪目。老拳師的眼睛迸出毒火,尖刀舉起,心說:“我結果你這小東西,以免後患!”
可是江小鶴并沒看出老拳師是要殺他,他喜歡得跳起腳來說:“啊!你這把刀真好!”
這一種天真活潑的動作,使老拳師忽然心軟了,就緩緩地把刀放下來,笑向江小鶴說:“你很喜歡這口刀嗎?我專為等著你,好送給你!”
江小鶴笑著接過刀來,反覆地賞玩。
老拳師忽然心又起了一個念頭,我要奪過刀來,就地把他殺死,但這個念頭才起,又被另一個念頭給壓下去,消極地想道:何必!我殺死他的父親已經夠了,難道真要斬草除根嗎?俗語說“冤家宜解不宜結”,何況上蒼有眼!我鮑振飛已年近七旬,不可再作出狠毒的事了。
當下就仁愛地撫摸江小鶴的頭頂,說:“你回家去吧!你不要再想你父親了。他是到外省去了,他在外面決受不了苦。也勸你母親不要憂愁。還有,我勸你別再跟我那些徒弟們作對,也別再到我門前去鬧!”
江小鶴點頭說:“不鬧了,送給我這口好刀,我就永遠不跟你們鬧了。”說著,他一手拿刀,一手拿著梢子棍,跳著腳兒,高高興與地就跑回家去了。
鮑老拳師看得那小孩子的背影逝去,他又站在麥田襄發了半天怔,但是心裏很痛快,就走回家裏,也不再發愁嘆氣了。
到了次日,徒弟們照常來習武,倒沒有人受了江小鶴的欺侮。老拳師今天練武技也特別有精神,并叫那年僅十歲的小孫女阿鸾也下了場子,掄掄拳,檸檸腿。練過之後,徒弟們分著去幹事,老拳師卻單獨把馬志賢叫到門裏。
進到屋中,老拳師就取出幾塊銀子來,說:“這大約有十兩重,你給江志升家裏送去。他跟我學藝已有三年,因為他犯了我們門中的規矩,把他逼走了。我想他十年二十年也未必能回來,他的妻子孩兒實在可憐。你先把這些銀子給他們送去,以後我還要時常周濟他們。”
馬志賢一面聽師父說著,他一面點頭。接過十兩銀子出了門口,心中卻又不禁疑惑,暗想:這老頭子安心是甚麽呀?把人家的丈夫、父親給殺了,可又去周濟人家的寡婦孤兒,莫非他真是後悔了?
這幾天小鶴那孩子跟他胡攪,他也像不怎生氣。這可其叫人生疑,到底他老頭子安的是甚麽心呀?
來到江家門口,一推門進去,就見江小鶴正在院中,手裏拿著一把七寸來長的明晃晃的尖刀。他一瞧見馬志賢,就跑過來說:“姨丈!姨丈!你看我有一把好刀,這把刀是口寶刀!”
馬志賢說:“你這孩子,沒事弄刀子玩,非得傷了你自己不可。你是哪兒得來的?”
江小鶴說:“這把刀是你師父鮑老頭送給我的。昨天,在快黑的時候,他在麥地裏等著我,由懷裏拿出這把刀來,就送給我了。”
馬志賢聽了這話,吓得面色發白,劈手将江小鶴手中的刀奪過來,說:“這還了得!”急忙忙走到屋裏,向黃氏說:“表姊!你趕緊帶著孩子搬到城裏去住,要不然你們可都有殺身之禍。鮑老頭子那個人,比老虎還兇,比狼還狠!”說到這裏,他不覺氣憤得流下淚來。
黃氏還不知道是怎麽一回事,江小鶴又進來跟他要刀。馬志賢把刀交給江小鶴,又凄慘悲憤地說:“把刀給你,将來你拿著這個給你父親……咳!你的父親雖然作錯了事情,但他的罪過決不至于……”
黃氏見馬志賢流著淚,說話又這樣吞吞吐吐,吓得她身體不住抖顫,眼淚汪然流出,說:“表妹夫!到底是怎麽回事,你快說!這話……”
馬志賢擺手說:“現在我不能詳細告訴表姊。你們母子今天就搬進城去,住在我那裏,別再回來了。要不然必有橫禍出來!”
黃氏吓得打戰,連連點頭說:“是,是,我們回頭就搬進城去!”
江小鶴卻揪住他的表姨丈問道:“甚麽叫橫禍?你趕緊告訴我!”
馬志賢卻嘆了口氣,擺手說:“你就不必問了!你今天随著你母親進城,就住在我那裏。我可以教給你學藝,并教給你打鐵。你若是會了打鐵,像這樣的刀,自己愛打多少就打多少,将來也可仗著那手藝吃飯的。”
江小鶴一聽,非常喜歡,跳起腳來說:“好!好!”
當日就由馬志賢幫助,請來江家的一位族人照著家中,雇來一輛車,拉著許多東西。黃氏母子三人,就進到城內,住在馬家鐵鋪的後院。
到了現在,馬志賢完全知道他的師父鮑振飛,原是個極端殘忍的人。江志升不用說了,一定是早被他殺死了,這兩個小孩子的性命,将來還怕保不住。因此馬志賢非常擔憂,并且不敢把這些話向別人去說,連他的妻子李氏和黃氏,他都不敢去說。每天見了鮑老拳師,他更是加倍地恭謹,對于師兄弟們尤其是那鮑志霖,他一點也不敢得罪。惟恐有一朝招憫了師父,便要禍延己身。黃氏在他家住著,倒是很平安。
不過,黃氏是個年輕人,平日夫婦的感情又好,自己丈夫一去無蹤,始而是思念悲痛,後來漸漸地感情麻木了,照舊地擦脂抹粉,游街逛廟,被她的族人知道了,就造出許多謠言,借端要奪她那十幾畝田地。
光陰飛快,不覺又是一年。這時也不知由誰的口中傳出來,說是江志升已然死了,是在秦嶺山中遇著了強盜被殺死了,并且說有人看見了他的屍身。起初黃氏還是将信将疑,馬志賢也把事情隐在心裏,決不承認江志升已死。可是後來,馬志賢見黃氏有點青春難守的樣子,他不禁生了氣,心說:真是報應!
江志升生前調戲良家婦女,現在他死後才僅一年,他的老婆便要嫁人。與其将來叫她在我這裏作出丢面的事情,不如索性把她丈夫的死訊告訴她,叫她去改嫁吧!于是這天就對黃氏實說了。
他忿忿地說:“表姊,我現在跟你說,江志升一定是死了!表姊,你又是這年紀,你要改嫁也沒有人能阻攔你,不過你不能把小鶴帶走。小鶴是江志升的長子,我與志升不但是親戚,而且是三年的師兄弟,我得給他留下這一條根!”
黃氏聽馬志賢把實話對她說了,她連哭三天,也穿了幾個月的孝,可是她後來究竟難耐孤霜,便改嫁了一個開絨線鋪的董大。把兩歲的孩子小鷺帶過去,而把小鶴仍留在馬志賢的家中。
此時江小鶴已十四歲了,跟馬志賢學了兩年武技,已有了一點根底。并且因為每天幫助馬志賢打鐵,兩膀越發有力,身體越發健壯。同時因為他的父親失蹤,母親改嫁,兄弟離散,這許多不幸遭遇,使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