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
到了次日,江小鶴依舊很早就起來,騎著馬又住丁字鋪徐家莊。來到這裏,只見阆中俠徐麟正在場中舞劇,見了江小鶴,彼此并未說話。
江小鶴将馬系在樁上,又過來試那鐵棒,連舉三次,并未舉起。到最後的那一次,江小鶴是竭盡了最後的全身力量,猛然地雙手捉棒向上一舉,已經提起有三尺多高,肘下再用力,眼看就要舉起來;但卻覺得胸口一痛,眼睛一黑,哇的一口鮮血吐出來。
此時阆中俠還在旁邊練劍,并沒有看他。江小鶴卻覺得力氣全失,心灰意冷,低頭一看,鮮血已染在棒上,他不禁落下淚來!遂慢慢地走開,解下自己的馬匹牽出門去,一面揮著淚,一面策馬緩行,就回到了東關。心裏想:“我不能在這裏再住了,舉不起鐵棒,我也無顏再拜阆中俠為師了!歇上一天,我就走吧!随便到哪裏去吧!”于是先到福立镖店的門首,他身體疲倦,連馬全都懶得下,便向裏面叫了兩聲。
楊先泰由店裏出來,江小鶴就問說:“焦掌櫃他走了沒有?”
楊先泰說:“才走,現在至多也就走出二三十裏,老弟你有事?”
江小鶴搖頭,懶懶地說:“沒有甚麽事。”
楊先泰又笑著說:“老弟,你下馬來咱們進去玩一會好不好?回頭我再帶你上美人巷,那裏有個跟你年紀差不多的美人兒,你去看著,晚間陳七爺他還要跟你擲骰子呢!”
江小鶴搖頭,說:“不,現在我覺得身體不大舒服,回去歇一歇,晚間我再來找你!”說畢撥馬往店房走去。
才來到店房門首,還沒下坐騎,忽見有幾個人全都手提木棒,由對面跑來。
江小鶴正在驚訝,身後又有幾個人把他推下馬來。江小鶴曉得那是程八派人前來暗算自己,便情急怒罵,爬起身來,要去由鞍旁抽刀決鬥,不料又被許多人将他按住,一時亂棒齊下,劈啪劈啪地向小鶴身上毒打。小鶴起先還掙紮、大罵、狂喊,後來身上著的棒太多,尤其幾棒都打在他的頭上,他不禁身癱頭昏,身上像盤著無數條的毒蛇那麽亂咬,漸漸地他被人打暈過去。
此時街上已斷絕了交道,有無數的人都在遠處觀看,但因為這是程八爺派來的打手,打的又是個年紀很小的異鄉人,所以沒有一個人敢上前勸阻。
江小鶴躺在地上雖已昏暈過去,但衆打手的亂棒仍不留情,仍是劈啪劈啪,向江小鶴那死了一般的身體上去打。
這時,忽然由東邊來了一黑馬。馬上的人街上都認得,正是阆中俠徐麟,阆中俠手搖皮鞭,口呼:“住手,住手!”他一來到,多半的打手全部停住棒,但還有的不知好歹,繼續去打。
阆中俠卻憤怒地由鞍下抽出劍來,劍光一抖,吓得衆打手紛紛退後。阆中俠下了馬,近前去看江小鶴,只見這堅強刻苦、一意要拜自己為師的小豪傑竟滿頭鮮血,遍體鱗傷,如同死人一般了。
阆中俠心中不勝悲憫,随就街上招呼了人,将江小鶴擡到丁字鋪他的家中。
江小鶴遍體疼痛,頭部昏暈。到了徐家,經徐家的仆人解救,并在他受傷的重要處,給他上了許多刀棒創藥,他才漸漸蘇醒過來,微睜開眼呻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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阆中俠行過來勸慰他道:“今天的事你不要生氣急躁,安心在我這裏養傷,棍棒傷是容易好的,等你的傷好了,我替你出這口氣!”
江小鶴嘴角微微浮出了冷笑,想要說話,卻覺得沒有力氣,便又呻吟兩聲,把眼睛閉上了。
從此,江小鶴就在這裏養傷,也不知過了多少日,只覺得阆中俠時常來看他,徐家的仆人伺候也很周到。
漸漸他小鶴也能下地了,只是腿腳還不便利,須得扶著一根棒子,才能慢慢行動。
阆中俠現在已不是天天來看他,但仆人們對他則毫無懈怠。
這天江小鶴把棒子也可抛下了,慢慢地在院裏踱著,只覺得兩腳受傷之處還有點酸痛。這個院子就是那習武的場子,江小鶴現在就住在東屋,他在院中踱著,一眼又看見了那放在南牆根下的三根鐵棒。雖然明知自己舉不起來,但心裏還有一點躍躍欲試的樣子。
随行過去,低頭看了看,心中又急躁地想:“快生養好了傷,我非得把鐵棒舉起來,叫阆中俠收我為徒弟不可!”
這時一陣馬蹄聲,阆中俠騎著黑馬,後面跟著三個騎馬的仆人回來了。
進到場子就下了馬,阆中俠看見江小鶴,就行過來,問說:“你的傷好了沒有?”
江小鶴恭敬地答道:“快好了!”
阆中俠叫小鶴把衣裳解開,褲腿也脫開,詳細看了看他身上那斑斑點點将愈未愈的傷痕,就點頭道:“不要緊了,你再休養十天,就可以跑路了。”
正自說著,忽然從外面又進來一只馬,馬上的人年有十七八歲,豐姿英爽,穿一身綢子衣裳,腰間佩著寶劍。
這少年下了馬,阆中俠就點頭叫他過來,随對江小鶴說:“這是我的兒子徐雁雲,他已從我學藝十年,已快學成了。将來你見了鮑昆侖和龍志騰那些人,可以告訴他們,我阆中俠是不易欺負的,只我這個兒子就可以對付他們昆侖派的師徒,遲早我父子必要找他們去較量較量!”
說話時,阆中俠對江小鶴發著冷笑,臉上沒有一點和悅顏色。江小鶴覺得十分詫異,剛要發話去問,阆中俠已然帶著他的兒子徐雁雲昂然走進了小門,回內宅去了。
這裏江小鶴發了半天怔,心裏想:阆中俠待我是不錯的,怎麽今天他忽然改變了态度,竟像對我冷淡起來了?我倒要問問他。”
從此,江小鶴就沒再跟阆中俠見面,有時小鶴托伺候他的仆人去請阆中俠,阆中俠也不來看他。
過了幾天,江小鶴的傷勢已然痊愈,已能行走如初,但因見不著阆中俠,自己又想不起是為甚麽事得罪了他,所以非常的納悶,而且焦急。
這天他就向伺候他的仆人說:“你告訴徐大爺,就說我身上的傷全都好了,一點沒有殘疾,現在走得動、跑得動,請他來見我一面,我有幾句話要對他說。”
那仆人似乎有點作難的樣子,但因被江小鶴催著,他只得說:“好吧,我到裏院看看我們大爺,他未必在家”。
江小鶴又囑咐說:“他若在家,無論如何叫他來見我,我只有幾句話對他說。”
那仆人答應了一聲,出屋往裏院去了。
江小鶴等了半天,并不見阆中俠來,急得他在屋中來回地走。心裏想:“真奇怪!阆中俠徐麟到底是怎樣一個人?我并沒得罪他。他既然那天救了我的命,叫我在他這裏養傷,可見他對我不錯,怎麽忽然又冷淡了我?莫非是那程八等壞人對他說了我的壞話?但我江小鶴實是光明磊落的一條漢子,他就是不滿意我,也應當把話對我說完了啊!”
又過了些時,屋門一開,走進來兩個人,一個是剛才那仆人,挾著小鶴的行李,連他那口刀都在內;後面跟進來的是阆中俠之子徐雁雲,穿著藍綢長衫,态度很客氣,進屋來就向江小鶴一抱拳說:“江兄你的傷都好了,可喜,可喜!這是江兄的行李,內面有江兄的銀兩,都是我父親由那店中替兄取回來的。現在江兄若要在此住兩天,也不妨,不然就請上路吧!他日再為相見!”
江小鶴聽了一怔,便也抱拳說:“徐大爺現在家中嗎?”
徐雁雲點頭說:“在家。”态度卻十分冷淡。
江小鶴說:“既然在家,就請來見一面。我江小鶴千裏迢迢來投他為師,舉不起鐵棒我沒法子,我到別處再練去,幾時能夠舉起鐵棒,幾時我再來。但我這條命是他教的,我在這裏打攪了多日,好容易才将傷養好,我應當跟他見一面,給他叩個頭,拜謝他救命之恩,然後我再跟他說幾句話,我就走了。”
徐雁雲擺手說:“不必了!江湖人彼此相助,原不算甚麽,江小兄不必挂念,你趕快回你鎮巴縣去吧!你若真覺得我家父子是好朋友,等到将來我們跟昆侖派争鬥之時,你不要攙入就好了。”又冷笑說:“你回去可以告訴鮑振飛、龍志騰、龍志起、賈志鳴、葛志強等人,就說我徐家父子在今年秋天必要找他們去,請他們準備一些!”
說畢轉身要走,江小鶴卻急忙趕過去,把他攔住,跺腳說:“徐大哥,你說的這話我不明白,我雖是昆侖派門徒的兒子,但我卻是他們的仇人!”
徐雁雲用手一推江小鶴,冷笑道:“誰信!”
江小鶴幾乎被推倒,趕忙追出屋去,又把徐雁雲拉著,一手拍胸發誓說:“我江小鶴若說一句假話,叫我天誅地滅!我爹爹是被龍家兄弟殺死的,我在鮑老頭子家裏放豬,受盡了鮑志霖的欺辱。這次是我殺傷了龍家兄弟,才逃走出來。我要拜你爹為師,就是為學好了武藝,回去報仇!”
徐雁雲态度有些緩和了,轉過身來,剛要對江小鶴詳細問話,忽見阆中俠由小門出來,手裏拿著兩封信,滿面怒色,說:“不要聽他的狡辯,他是鮑昆侖手下的人,派他來是為探訪我家的事情,是要知道我們怎樣對付他們昆侖派!”
他走到了臨近,拿著信對江小鶴說:“我若不拆開你這兩封信,就幾乎受了你的騙。現在你快走,回去告訴你們昆侖派,我是不怕他們的,到秋涼時我必要到紫陽鎮巴與他們決一勝負。你若有良心的話,到時不要幫助他們,否則我的劍下也不留情!”
江小鶴神情迷糊簡直如同墜在霧中,心裏又急得像燃燒烈火,他亂跺著腳,說:“這是哪兒的事!我不認得字,信是誰給你來的?”
阆中俠笑道:“誰給我來的?是我由你行李內搜出來的,這是漢中府昆侖镖店的鮑志霖派他的師弟張志峻、苗志英,到成都投給峨嵋虎李大成的,為叫他與我作對,好牽制住我不叫我去與你們為敵!”
江小鶴想了一想,才想起來,便喘了一口氣,說:“徐大爺你真冤屈我!我告訴你這封信的真實來歷。我由鎮巴逃出,在萬源縣跳樓奪馬,就是你現在騎的那匹馬,在宣漢縣破廟寄住,半夜中又将馬弄丢。這匹馬本是性烈,它把那偷馬賊摔死在路旁,我四處尋找不著,反倒吃一頓官司,後來我脫鎖逃開,在路上遇著黑豹子伍金彪,他把我帶到箱子山。但我卻不願作強盜,就趁那天他們下山去打劫一幫镖車——聽說那镖車就是鮑昆侖保著的,他們把我留在山上看家——我就拿了些銀兩下山逃走。走在路上天晚了,又遇著兩個人騎著馬追我,我就殺傷了他們一個人,奪走了一匹馬,現在我的行李就是連那匹馬一塊兒奪來的。行李裏有些銀兩,還有這兩封信;我因不認得字,所以連拆也沒拆就放在這裏。徐大爺,你今天這樣一說,我才知道那天被我殺傷的就是那昆侖派的門徒,那兩個保镖的。”
阆中俠聽江小鶴這樣說了,他沉思了一會,然後就說:“你這話可是真的?”
江小鶴說:“我要說一句假話,叫我不得好死!因為鮑昆侖和龍家兄弟将我父親殺死,我母親才帶著我弟弟改嫁了,抛了我孤身一人,我才來投名師學武,以備将來回家報仇。徐大爺,你只要肯傳授我武藝,我只學二年,我便走。昆侖派中的人除了馬志賢與魯志中兩個人還不錯,其餘的人我都得殺死他們!”
阆中俠聽了,微微冷笑,然後走開兩步,爽快地問說:“你真是急著要去找鮑昆侖和龍家兄弟為你的父親報仇嗎?”
江小鶴悲痛流淚著說:“那自然,今天我學會了武藝,明天我就走。不殺死龍家兄弟,我甚麽事也不幹。別看程八他使人打我,那不要緊,我不能忍的就是殺父的大仇!”
阆中俠說:“好了!今天咱們就走,先到紫陽,後到鎮巴!你報了仇恨,我與他們決定了勝負雌雄,然後再回阆中來,我再傳授你武藝!”
江小鶴一聽,立刻破涕為笑,喜歡得跳躍起來,說:“好了!好了!徐大爺咱們今天就走,只不知你帶多少人去?”
阆中俠搖頭說:“一個人也不用帶,只是咱們兩個人去。到時你也不要上手,只憑我一口寶劍,我管保叫鮑昆侖向我下跪,他那三十多個門徒,非死即傷!”
江小鶴聽了阆中俠的話,也倒不禁有點發怔,徐雁雲卻吓得變色,上前攔住他父親,說:“父親,你與江兄再商量商量好不好?不然我也跟你前去?”
阆中俠擺手說:“你不要去,我還要留下你看家。”
徐雁雲又嚅嚅地說:“不過我聽說鮑昆侖門徒衆多,而且有不少武藝高強的,父親你一個人如何能敵得過他們?”
阆中俠聽了這話,立時生氣,斥道:“你不要管!我既說出話來,豈能改悔?”随即命仆人備馬,他進院中收拾行李去了。
這時江小鶴已把他自己行李由屋裏拿出來,雖然喜歡,但卻又有點發怯,暗道:阆中俠縱然武藝高強,可是他如何能敵得過昆侖派那些人?但又想:阆中俠他都拼得出去,難道我反拼不出去嗎?随就鼓起勇氣來,到了馬棚裏。
此時徐家的莊丁全都滿面愁容,但卻都不敢作聲。仆人備了兩匹馬,一匹是黑馬,另一匹是高頭大鬃渾身跟雪一般白,仿佛比那黑馬還強。
少時,內宅裏出來仆人,拿著阆中俠的簡單行囊和一口三尺多長的鐵鞘寶劍,都放在那匹白馬上,江小鶴就将自己的行李和鋼刀也都放在那匹黑馬上。
少時阆中俠由內宅走出來,他精神煥發,穿著一件青洋绉的長衫,腳下一雙魚鱗勒鞋,背後挂著一個大草帽,高高興興走過來。一看馬已備好,他就說:“咱們走吧!”
當下仆人把兩匹馬牽了出去,由徐雁雲及衆莊丁仆人送他們二人出門,二人接過了馬鞭,就扳鞍上馬,身後的人齊說:“大爺一路平安!”
阆中俠只含笑說了一聲:“你們回去吧!”随即揮鞭策馬在前走去。
江小鶴緊跟著他,又在馬上回身向徐雁雲等人抱拳。
阆中俠卻連頭也不回,一出村口,見著東去的路徑,他就輕爽地搖著皮鞭,白馬在前,踏踏地走去。
行約十餘裏,回頭再也望不見了阆中城池,阆中俠把那大草帽戴上,找著大路,一直往東去走。
江小鶴的黑馬緊緊随著前面的白馬,同時他注意馬上的阆中俠,見他剛才在家中時還是財主大爺的模樣,而此時竟像是一位風流潇灑的久走江湖的人。編得極精致的大草帽,配上漂亮的洋绉長衫,及他那張微紅的臉兒,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寶劍敲著銅镫叮叮的響。這神氣,真叫江小鶴羨慕,心說:“到底是武藝高強的人,走在江湖上另是一個派頭,到了紫陽鎮巴縣,昆侖派那些人,一見著他也決不敢小看。”
此時天氣将近正午,二人走出約四十多裏路,便找了個小鎮店,停下用午飯。在一個很小的飯鋪裏,吃的是很粗的米,很不好的菜,但江小鶴見阆中俠吃得很香,并且一點酒也沒有喝。
江小鶴自己本想喝酒,可是見阆中俠這樣,他就不由得十分慚愧,連一個酒字也不敢提了。
阆中俠吃過了飯,就向江小鶴微笑說:“咱們走吧!”于是由他付過了飯錢,一同上馬,又往東偏北走去。路上遇著了兩次镖車,镖車一見著他全都停住,車上的镖頭都下來,向他抱拳,恭敬地問道:“徐大爺哪裏去?”
阆中俠也在馬上拱拱手,微笑著說:“往東邊去,辦一點小事。”等得他的馬匹走過,後邊的镖車才敢走。
此時天氣很熱,江小鶴不但滿頭是汗,連脊背都濕透了;坐下的黑馬又太頑劣,怎樣收纏也是制不住它,但江小鶴這匹黑馬雖然時時地向前飛奔,卻總沒趕過前面的白馬去。
江小鶴是氣喘籲籲,前面的阆中俠卻優游自在,時時回過頭來微笑,催著小鶴說:“快走!”
江小鶴努力控制著馬向前走去。又走了約五六十裏,就見前面,遠遠之處有一脈蒼翠的山嶺。阆中俠就催馬領路,對著山走去。
此時路上的行人漸稀,對面的山是越來越清楚,少時馳到了山腳下,看見了山口,阆中俠忽然将馬收住。江小鶴吓了一跳,趕緊也勒馬收纏,他這匹馬還不住地往起跳,幾乎把江小鶴掀将下了。
就見前面的阆中俠,由身邊掏出來一個很小的手巾包,打開,裏面有個很小的東西,阆中俠就回身向江小鶴說:“接著!”一揚手,江小鶴趕緊伸手去接,接到手裏一看,原來是一個并不大的生金的鈴铛,上面繞著線,解開了線,只見生金映著陽光發亮。
前面的阆中俠微笑著,說:“系在馬上!”
江小鶴覺著很新奇,将鈴铛系在馬前,此時阆中俠已然系好,鈴聲琅琅,他已催馬進了山口。
江小鶴就趕忙追上去,兩匹馬帶著兩個金鈴,加上馬蹄敲在石頭之聲,寶劍的鐵鞘敲在銅镫之聲,琅琅當當竟像有節奏似地,藉著山谷的回音,十分好聽響亮。
江小鶴在馬上笑了,更加高興。心說:阆中俠真是位大俠客,而且人物風流潇灑,我若不拜他為師,真是虛負此生了。
順著山路,宛轉地走下有二三十裏路,竟沒遇著一個人,在将出山口之時,卻見前面有七八個人,都在那裏等候。
江小鶴暗自驚訝,說:“不好!強盜!”及至走到臨近,他才看出這些人全都沒有拿著刀,倒是有個拿著酒壺酒杯,一見阆中俠來到,齊都抱拳恭迎,為首的一個大漢,還特意穿上一件不合體的大褂,上前來笑著說:“徐大爺!你上哪裏去!今天天氣太熱,請喝杯酒吧!不然請到山上歇一歇去!”
阆中俠卻微笑著抱拳,又擺手道謝,卻不敢喝酒。阆中俠一句話也不說,就輕輕策馬走去。
江小鶴随行了有半裏之遙,再回身去看,那些人還在山口站著,往這邊來望。
阆中俠回身向江小鶴說:“将那鈴铛摘下來吧,等遇著山時再挂上。”
江小鶴這時才明白,原來金鈴是阆中俠的标記。山上的強盜一聽見鈴聲,就知道是阆中俠來了,不但不敢下山來打劫,并且還要恭迎獻酒,江小鶴此時真把阆中俠看成為神人。心說:一個人走江湖,要作到這樣的地位,那得有多大的本領呀?這樣的人若到了紫陽鎮巴,還發愁不把龍家兄弟和鮑老頭子打敗嗎?可是我江小鶴的殺父大仇,不能自己去報,卻仗著人家給我去報,我還算是甚麽人?
就是将來我有了大本領,也永遠不能在人前稱英雄呀!
因此心中又很難過,而且有一種義憤,就是想到紫陽見了龍家兄弟,雖然阆中俠一定要攔阻自己,不叫自己去動手,但那也不行!自己雖然武藝學得不夠,而且身短刀微,但也要争先去與那些人拼鬥,非得親手把殺父大仇報了不可!因此,行在路上他更是心急,他的馬催得更快。
阆中俠仿佛是不肯叫後面的黑馬越過他的白馬,所以黑馬越快,他的白馬也就更快。直走到黃昏時候,已經走出有二百餘裏,來到南江縣境。
阆中挾帶江小鶴來到這裏,他并不投店,卻進了一家村莊。那村子裏有十幾條大狗,追著兩匹馬亂吠,少時前面來了幾個莊丁。都齊聲怒問了:“是誰!為甚麽進了村子不下馬?”
阆中俠只傲然地答了一聲:“是我,我姓徐!”
對面聽出聲音來,立刻把發怒的聲音改為恭敬的口氣,說:“原來是徐大爺!我們真沒想到是您老人家來了。”
當下阆中俠與江小鶴二人下馬。這裏的莊丁趕忙把兩匹馬接過去,并替驅逐著狗,另由莊丁恭迎阆中俠及江小鶴進了一所大莊院內,裏面早有兩個莊主迎接出來,都對阆中俠十分恭謹。
阆中俠也對他們很是客氣,并指出江小鶴向他們介紹,說:“這是我的徒弟。”
江小鶴聽了這話,卻十分感覺榮耀,便也大大方方,被那兩個莊主讓到客廳之內。進了客廳,江小鶴才看出來,這兩個人都年有四十多歲,一個是而圓體胖,滿腮的黑胡子;一個卻是黃面短身,似是個文弱的書生樣子。
阆中俠就向江小鶴說:“這二位莊主是叔侄,那位是紫面獅袁湧,這位是瘦霸王袁子紹,都是川北有名的人物。”
江小鶴不敢小觑這兩個人,便對他們都十分恭敬。袁家叔侄也都很注意江小鶴,并詢問阆中俠幾時收的這個徒弟,怎麽上次見面,沒聽見提說。
阆中俠微笑:“他雖拜我為師,但我還未教他武藝。你先叫人預備飯,我慢慢再把詳情告訴你。”
于是袁子紹吩咐仆人備酒,袁家叔侄雖給阆中俠斟了酒,但阆中俠絕不肯飲。
江小鶴雖然多日沒喝到酒,如今見了就有點流涎,但因師父不飲,徒弟又如何敢喝?所以當袁子紹擎杯送到他面前,笑著說:“師弟你喝吧,你師父他決不能說你。”
江小鶴卻站起來,恭恭謹謹地推辭道:“我實在不會飲酒。”
等到袁子紹的酒杯拿了過去,他卻又有點後悔。
此時阆中俠已把江小鶴的來歷,大概對袁家叔侄說了,然後又提到他自己此番北來,先到紫陽,後往鎮巴與昆侖派決鬥之事。
袁家叔侄聽了,卻全都有點變色。阆中俠也正色說:“我們今天上午由家中動身,不到一天的工夫,趕了二百多裏地。在此歇宿一晚,明天就起身出巴谷關,過米倉山往紫陽縣去。我也知道,此番我負氣北來,以一人挑戰昆侖派三四十人之衆,并非易事。我并不小看他們,但他們實在是欺我太甚了!十年來我雖與昆侖派中人不睦,但并沒認真拼鬥過,如今我倒要與他們決一勝負。如若他們全部敵不過我,那就叫他們昆侖派中的人,無論是誰也不準再往川北來行走,若是我有甚麽死傷或敗北,那我也就永遠不過巴山了。”
阆中俠說過了之後,意氣昂昂,袁家叔侄卻都有點發怔。
袁子紹皺了皺眉就說:“徐大叔,你只是師徒二人前往,恐怕有點兒勢孤吧?”
袁湧趕緊用眼睛瞪他的侄子。
阆中俠卻微微笑道:“我若再請上幾十個人來幫助我,那我還不如不走這趟呢!”
袁湧卻說:“徐大爺這次去一定穩操勝算,鮑昆侖老了,他那些徒弟又沒有幾個真正有本事的。”
阆中俠說:“我倒并不是欺鮑振飛年老,至于他門下的人,我也聽說過,有個葛志強和魯志中,武藝全都不錯。”
袁湧卻岔開這些話,他就飲了一杯酒,笑著向阆中俠說:“幾十年來,我今天第一次看見阆中俠會有了徒弟。這位小兄弟确是相貌不俗,我想将來一定能給你老弟争光。我的那個小孩今年整整十歲了,上次你來了沒有見著他。……”随向袁子紹說:“你把你兄弟叫出來。”
子紹答應了一聲,出屋去了,這裏江小鶴也要等著這裏的小莊主出來,看他到底是怎樣的人物,比自己如何?待了一會,袁子紹果然把他那叔伯兄弟領了出來。
小鶴一看原來是一個十歲上下的又瘦又矮的小孩子,穿著一身綢緞衣裳。袁湧說:“你來見見徐叔父,你不是常說想要學超人的武藝,你也非得拜徐叔父為師不可!”
那小孩向阆中俠打了一躬,然後他父親又給他向江小鶴引見。
小鶴向他拱拱手,他卻連理也不理,只翻眼看看小鶴。
袁湧恐怕江小鶴生氣,就說:“你這個兄弟性情太別拗,也是因為沒在外面行走過的緣故,你不要見怪他。”
小鶴笑了笑,沒有說甚麽。
阆中俠又問:“他叫甚麽名字?你沒教給他武藝嗎?”
袁湧說:“他的學名叫敬元,從七歲時我就教他習武,如今已三年了。但他的身體太弱,我想沉重的功夫他練不了,想要叫他學些輕巧的玩藝兒。”
阆中俠微笑道:“輕巧的武藝有甚麽?除非是學點穴法,但點穴法豈是盡人皆可學的?”
袁湧沉思了一會,就說:“無論如何,得叫他出外去投師,如若只跟我學,永遠也學不出好武藝來。”
阆中俠笑道:“你大客氣了!”
袁湧自己哈哈大笑,又叫他兒子袁敬元也入席,坐在末座。當晚用畢酒飯,袁子紹就給阆中俠和江小鶴預備了下榻的地方,二人在袁家莊上安宿了一宵,次日清早便一同起身。
袁家父子叔侄将他二人送出了莊子,方才拱手作別。
阆中俠依然策馬在前,江小鶴催馬相随。行約三四十裏就出了巴谷關,又走不遠就來到米倉山下,此處已是川北和陝南的交界之處。阆中俠同江小鶴又在馬上系上那兩只金鈴,鈴聲亂響,走進了山中。阆中俠的意氣昂然,随走随四下張望,一直走進了山道,就沒看見一個強盜。
一出了山口,就算是漢中府管轄的地方,紫陽縣在正東,鎮巴縣卻在東偏南。
來到此地,江小鶴雖然不甚明白路徑,但卻一面随阆中俠前走,一面心裏想道:快到我的家鄉了,也快見著阿鸾了,倘或阆中俠要是與鮑老頭子打起來,我自然是要幫助阆中俠,可是阿鸾她能夠不生氣嗎?因此心中倒十分作難。
結果是想:鮑老頭子六七十歲了,很可憐的,再說他待我也算不錯,我父親又不是被他殺死的,我應當勸阆中俠手下留點情,不要傷害了他。在比武時也應當找個別的地方去交手,不要在他家裏打,以免把阿鸾吓壞了!因此就想把這些話向阆中俠去請求。
可是又見阆中俠只管在前策馬行走,一句話也不對自己來說,而且他那張紅臉十分嚴肅,馬上的金鈴也不解下,只管叫它琅琅地響著,仿佛故意使路上的人來注意他,又似警告人們:“阆中俠到陝南來了!”
江小鶴看著不由得從心裏害怕,哪敢再跟阆中俠說一句閑話。催馬往東又走了十餘裏路,忽然見一大隊镖車由北向南直穿過來。江小鶴不由在馬上失聲叫道:“師父快看!這大概是昆侖派的镖車。”
阆中俠回首向小鶴笑了一笑,說聲:“不要怕!”當時他便連連揮鞭,騎著馬匹直沖了過去。
江小鶴不敢落後,也緊緊催馬跟随,同時心中緊張地想:“非得打起來不可!”
一霎那間,阆中俠的白馬已沖到镖車的近前,将一大隊镖車切成為兩段。
那小鶴也跟著沖了過去,兩匹馬鈴聲亂響。那镖車和押車的馬匹全都停住了,十幾個镖頭一齊用驚訝的憤恨的目光向他們望去。
阆中俠在馬上回首傲笑,那邊的人卻彼此交談了幾句話,便忍住氣又趕著镖車往南去了,還都回首向這邊來望。
阆中俠非常的得意,回首向江小鶴說:“他們都認得我,但卻不敢過來與我交手。你知道嗎?騎著馬沖開人家的镖車,這是江湖上最不講理的事,要不是我,他們早就不能依饒了!”
江小鶴耳邊聽著阆中俠的話,眼睛卻向後望著,有點兒發怔,忽然阆中俠又向西指著說:“你看,西邊又有人來了!”
江小鶴向西去看,果見那邊是一遍滾滾煙塵,來了約有十幾匹馬,江小鶴就驚訝著說:“這又是誰?也是他們昆侖派嗎?”
阆中俠撥轉馬頭,勒馬揚首去看,并擺手,嚴肅地說:“且看!來的到底是哪一路的人?”
西邊馳來的馬群越走越近,滾滾的塵土也越起越高。少時快要走到了近前,那邊為首的兩個人就一齊高高向這邊舉起手來。
阆中俠的面上忽然現出不悅的神色,江小鶴這時才看出來,原來來者正是袁家叔侄帶著幾個莊丁,數了一數一共是九匹馬,這些人馬上全都帶著兵器。
江小鶴心中大喜,暗想:“來了這些個幫手可真好了,不再怕昆侖派的人多了。”
阆中俠卻十分不高興,催馬迎将過去,高聲問道:“你們為甚麽也來了?”
那紫面獅袁湧又哈哈大笑,說:“阆中俠獨鬥昆侖派,這是百年不遇的事情,這個熱鬧要不看,我真白活了!我們來就是為看熱鬧,并不是為幫助你。”
瘦霸王袁子紹也說:“真的,我們是為看熱鬧,并不是要給徐大叔助威,徐大叔也用不著我們給助威!”阆中俠就微微冷笑,說:“那麽咱們就不必一路同行了。”
紫面獅袁湧說:“好了,好了,咱們分兩路走,你們在前,我們在後,咱們各不相擾。”
袁子紹又在對面馬上向江小鶴使個眼色,江小鶴心裏就明白,這叔侄是阆中俠的好友,因為不放心阆中俠輕易直入挑戰昆侖派,所以他們昨天當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