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1)
此時正當初夏,函谷關之外大平原,長滿了萬裏無邊的禾田,黃河像一條蒼龍,噴著熱騰騰的雲霧。而中岳山卻是個清涼世界,那山上有森森的樹林,混混的溪水,屏絕住大地刮來的熱風。在山下有一戶人家,人家裏現在寄寓著一個人。
此人非他,就是那大鬧長安、獨鬥昆侖派,因為遇了紀廣傑,才交手失敗,負傷走出函谷關的李鳳傑。他本是南宮縣的農家子弟,但因生性不羁,所以既喜文學,又好武藝。但他所喜的文學是詩詞歌賦的一類,八股文章他卻不屑于作,因此不能在科場中謀一出身。他所學的武藝又是短劍長拳、飛擔走壁,要叫他到武揚中舉石頭掄大刀,他也不屑于去幹。所以雖然文武雙全,但是文武兩條路全都走不通,他落得年過二十,還是一無所成。倒不如那比他小一歲的胞弟李鳳卿,還能夠耕種家中那數畝田地,作個很本分的莊戶人。
李鳳傑學武時所拜的師父是一位道士,那時就年有七八十歲了,自稱為龍山道人。此道人雲游四方,在邯鄲縣呂仙閣內曾住過二載,在那時他便把武藝傳給李鳳傑。
後來他往北京去,又招李鳳傑前去,師徒又同住了半載,李鳳傑又從師父處明白了點穴的大意。後來他師父便命他到江湖上去闖練。臨走時,那龍山道人才向弟子說明了自己的來歷。原來他就是名震江湖“二絕二龍”之一的蜀中龍。
這位蜀中龍老俠遣走弟子之時,并給他介紹了兩個人,一個是江南常州府的名镖頭鐵弩張雄,一個是河南嵩山的金臉菩薩太無禪師。這二人在早先都是蜀中龍手下的人,是蜀中龍當年走風塵,闖江湖,行俠仗義,打服四方強梁惡霸時的臂膀。李鳳傑在北京辭別了師父,便往嵩山,見了太無禪師。
後來又往江南,在鐵弩張雄的镖店裏住了些日。此後他就漫游山水,到處題文賦詩,任俠好義,因此名震江南。
由江南北上,至長安渭水,憑吊漢唐古都之遺跡,不料就由在大雁塔遇鮑阿鸾而發生後來的種種事情。他負傷在右脅,原不太重,但因自己戰敗,無顏再在關中勾留,他即忍著痛傷,騎著一匹染著血跡的白馬走出潼關。
連日夜行,不暇休息,及至走到嵩山,他下了馬就再也立不起來。幸仗他是投在太無禪師的白松寺裏,太無禪師有醫治刀劍的秘制良藥,名叫“金剛更生散”。敷在傷處,不到半月便即痊愈。
李鳳傑就立時要下山再入關去鬥紀廣傑。太無禪師卻把他的寶劍和随身的銀兩全都藏起,并勸他說:“你不要再去了。紀廣傑是龍門俠的嫡孫,當然他有秘傳的劍法,你只随蜀中龍學過二年多的武藝,劍法自然要較他略遜一籌,再說那裏的人多,你去了一定不能獲勝。不如就在我這裏暫住,等将來再把劍法研究研究,交幾位有義氣的朋友,然後再去找紀廣傑較一高低,也為不遲。”于是李鳳傑便聽太無禪師之勸,閑居在白松寺中。
這嵩山中的廟宇很多,以少林寺的最大,寺僧衆最多,以中岳天齊廟的香火最盛,以白松寺最小,香火也最稀。原因白松寺建在最高峰上,輕易沒有人到那麽高的地方來進香,連爬山小轎都上不去。太無禪師輕易也不下山來,但他廟裏的僧人也不下山募緣,可是廟裏的甚麽東西都很富裕,這原因只有李鳳傑看出來了。
據太無自己說他的錢全是賣藥掙的,可是李鳳傑不信。因為他把“金剛更生散”看得最為寶貴,不但他不肯賣,即跟他講起很厚的交情,他也不能随便給。他大概是半路出家,發過大財,後來他不是在江湖上遇過勁敵,遭過慘敗,就是與人結下過大仇,或是犯過重罪,所以他才隐身空門,匿居山頂。除了幾個故友,偶爾來拜訪他一次之外,他是概不接見。
這些事,李鳳傑也不細問他,每天自己只在山上領受花香鳥語,岚影松濤;讀幾本書,舞幾套劍,心身倒頗為暢快閑散。
這天,李鳳傑忽然覺得在山上寂寞,下了山,到一個村裏,名叫鳴琴澗。村子是在山澗的東邊,那澗裏整年有泉水流洩下來,沖擊在亂石之間,琮琮琤琤地響,像是撫琴的聲音。李鳳傑的那匹白馬,現在就寄存在這村裏一個樵夫名叫鐵肩膀胡二怔的家裏。
當日李鳳傑從胡家牽了馬匹,就到了山下大道之上馳騁起來。往來走了半天,漸漸累了,太陽也升到了山頂上,天色已快到七八點鐘,大道上的行人馬車也漸多。
原來今天是五月初一,附近多數的人都到天齊廟去進香。今天還是第一天,若到了五日端陽,聽說天齊廟比集市還要熱鬧。李鳳傑恐怕撞著人,他便勒住馬站在道旁,看那往來的男女老幼,尤其是那許多豔裝的少婦和妙齡女子。
李鳳傑雖沒有甚麽登徒子好色之心,可是也是不由得想起古人所作的許多香豔詩詞,他便在馬上也立成一首,搖著絲鞭吟道:“紫釵紅袖碧羅裙,一望嵩山起麗雲;馬上銷魂游俠客,劍鋒難割恨紛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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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縱目神馳、洋洋得意之際,忽聽耳畔傳來一陣琅琅的鈴聲。自東面來了一匹黑馬,馬上系著一只黑鈴,随著馬行的快慢,發出疾徐不同的聲音。
馬上是個二十多歲的少年,長眉大眼,相貌英俊,身體碩長,而且健壯挺拔。頭戴著一頂大草帽,兩個黑綢飄帶,随風拂動。穿的是一身青布褲褂,赤足草鞋,似是由江南來的。最惹李鳳傑注目就是此人的馬上帶著簡單的行李,而且鞍下挂著口寶劍,鐵劍匣擦磨著銅馬缰,叮當地響,與那鈴聲相應合著。
看了這種情形,李鳳傑說:“這一定不是上山進香的人,大概是個走江湖的。可是他到山上去又要找誰呢?”雖然心裏這樣猜度著,但是并沒有去追随那人。
又在道上策馬進了柴扉,就見胡二怔正在吃飯。這胡二怔的年紀約有二十七八歲,渾身的肉都跟黑炭一般,腦袋像個鐵球。他光著膀子,露出來就像山石似地凹凸不平的強健筋骨,出著一身汗,又黑又亮,像擦著一層黑漆。
他兩只大手拿著一塊黑面餅,正在大口吃,一邊嚼著餅,一邊說:“李哥!你吃!咱娘烙的好餅!”
李鳳傑搖頭說:“我不吃,我回廟裏再去吃。”
胡二怔說:“廟裹的飯沒我家的好,你吃吧,屋裏有餅!”又指著當院放著的一擔柴。
這擔柴是胡二怔才由高山采下來的,足有一百五六十斤,不是他的鐵肩膀,誰也挑不下來。
胡二怔說:“這擔子,能賣兩吊錢,割幾斤肉,請老娘,請你。”
李鳳傑笑著說:“不用你買肉來請我,現在我就吃你一張餅吧。”他随系好了馬,進到那煙氣騰騰的茅室之內。
原來胡二怔的母親是個癱子,兩條腿不能下炕,只專坐在炕上,在炕前放著一個小泥爐子,她給他兒子烙餅。餡子本來很枯,烙餅的面又非常粗糙,李鳳傑本來有點皺眉,可是因為自己腹中實在是太饑餓了,又懶得外面去買吃食,便撕了半張餅,拿了一條鹹菜,到外面去一面吃一面與胡二怔閑談。
胡二怔就說當樵夫太沒意思,現在山上的樹木都有主人,不是廟裏的和尚,就是山下大戶的,被人看見,就要打罵一頓。他想要到城中去找事幹,可是又舍不得他老娘。
李鳳傑也說:“你老娘既然不能行動,時時都得你照顧著,你如何能到城中去找事幹?還是将就著采樵為生吧。錢若不夠的時候,我可以借給你。”
胡二怔擺手說:“李哥你別借給我錢,借了錢我還不起你,我就老惦記著,連覺也睡不好。”
李鳳傑笑了笑,就頗喜歡胡二怔的誠實。吃了半張餅,不餓了,又歇了一會兒,身上出的汗也沒有了。
胡二怔早已吃完,他去給李鳳傑喂馬。
斯時天已過午,李鳳傑就向胡二怔說:“二怔,我走了,明天再見!”
胡二怔應了一聲,李鳳傑就走出了柴扉,出了村子,順著湖邊走去。只聽流水淙淙,真跟彈琴相似,澗前怪石矶峻,重疊著堆積著,一望無邊,這成一道峻嶺。嶺上樹木陰郁,風吹來又“嘩啦嘩啦”地響,不知是甚麽樹葉的聲音,與澗水相應和著,不由又引起了李鳳傑的詩興。
正在止住步,站在溪邊,仰望著嶺上的浮雲,低瞰著澗中的流水。忽然,看見右邊有一道石梁,橫架在澗上,可以走過去進到一股山徑。那山徑雖然坡陡,可是十分曲折深郁,像裏面隐藏著甚麽勝境似地。
這麽一來,李鳳傑也不想作詩了,心說:這個地方很好,不知這段路能夠通到山上不能?我來到山上許多日,還不知道有這條路呢!于是他就走過了石梁,往那條小道上去走,只見地下有兩條斷了的系草鞋麻繩。
又走些時,看見地下還有幾堆人糞,就知道此路一定是常有人行走,于是李鳳傑一步一步地往上走去。頭上有松柏樹為他遮蔽著陽光,迎向有山風吹著他,并有各種山鳥在他的眼前飛,在他的耳邊叫。
李鳳傑忽然又想:我何必要在這紛紛的人世中争名奪利呢?我又何必再找紀廣傑去複仇,與那昆侖派的人苦鬥不休呢?不如就在這山上或山下,安一份家業,作一個隐士,享受山林的清福,那比甚麽不好?随想随走,轉過了一道山嶺,路就越窄、越陡,山鳥也越多。
忽然,在鳴啁亂叫的鳥聲之中,發現了一陣哭啼,是女人的哭聲。李鳳傑不禁怔住了,細細尋辨那哭聲是從哪邊來的。
此時哭聲越來越近,情況也越來越急,并雜著诟罵之聲。李鳳傑立時尋路,就見從山上跑下來一個布衣褴褛,披頭散發的女子,哭喊著說:“救人啊!後面有壞人!”女子的身後果然追來了個有四十來歲的黃面漢子,穿著一身綢褲褂,很闊。
這人雖瞧見李鳳傑,但還像沒有瞧見似地,追著那女子罵著說:“你這小賊胚!大爺是擡舉你,你到拿起架子來啦!他媽的放豬的、揀糞的都能跟你……大爺是一時高興,打算擡舉你,有你的好處,給你做新衣裳,給你錢花!”他追下來,要抱住那女子。
那女子拼命地向下去跑,就跌倒了,慘叫了一聲。
李鳳傑氣憤難撩,嗖地躍步上前,一把将這黃臉漢子揪住,怒問道:“你是要作甚麽?逼淩一個柔弱的女子!”
那漢子說:“他是我的娘兒們,你管不……”這句話還沒有說完,就被李鳳傑迎頭一拳,只聽“咚”的一聲,這漢子躺在地下就暈過去了。
李鳳傑把漢子放了手,過去又救那女子。雙手将女子抱起來,只見這女子的年歲約有十七八,長得十分俊秀。李鳳傑不由倒有點覺得冒失,便放了手,只說:“別怕!你走吧!”
這女子額上流著血,血攙著眼淚,還悲哽著,一聲也不語,還要往山上去。
李鳳傑卻把她攔住,問說:“還要到山上做甚麽去?你是在山上住家嗎?”
那女子搖頭,又哭著說:“我還扔下一個籃子呢!”
李鳳傑說:“我帶著你去拿!”剛說到這裏,就見那個黃臉澳子已蘇醒過來。他滾身起來,由身邊抽出一口短刀,一揚手,“嗖”地就向李鳳傑投來,就如同一只飛镖似地。
女子吓得“哎喲”了一聲,但李鳳傑早已接刀在手,冷笑著說:“你還有飛刀嗎?”
那漢子瞪著兩只兇狼一般的眼睛,又從褲腰帶處去抽飛刀,嗖嗖兩口飛刀又接連著打來。都被李鳳傑用一只手接住,那漢子不由得慌了。
李鳳傑立刻把臉一沉,罵了一聲:“混賬!”微一舉手,飛刀就打将回去,正插在漢子的左腮上,漢子連喊也喊不出來。血由腮間順著刀往下流,漢子狠狠拔下刀來,轉身就跑。往上沒跑了兩三步,就又有一塊石子從上面飛來,“吧”地一聲正打住他臉上,他叫了一聲,就又躺在地下暈過去了。
李鳳傑倒不禁驚異,這時就見上面有人哈哈大笑,并且有馬蹄得得之聲。原來是一個少年牽著馬由山上走來,這少年正是上午李鳳傑在道旁看見的那個人,只見他一抱拳,向李鳳傑笑問道:“朋友,這條路能通到山下嗎?牽著馬能不能走?”
李鳳傑又将此人打量了一番,拱拱手說:“路太陡,牽馬走不行。朋友,我看見你是由東邊山路上去的,你為甚麽不還由那條路下去呢?那裏有多麽寬、平坦呢。”
對面的少年說:“我聽人說從這段山路下去就是岳前村,村裏有白松寺的下院,我要到那裏去找一個人。”
李鳳傑聽了,不由詫異,心說:白松寺并沒有下院,岳前村是在北邊,離這裏也很遠,這人顯是受騙了。随問說:“朋友你要找誰?”
那少年說:“我要找白松寺的金臉菩薩太無禪師。”
李鳳傑就說:“那好辦了,太無禪師就是我的朋友,我可以同你去見他。你先別忙,我先把這件事辦完了。”
那少年笑著說:“好,好。”
李鳳傑随帶著那女子到上面找著了她的那只破竹籃,竹籃裏有許多剜來的野菜和揀起的松子。李鳳傑就知著這女子家中一定十分窮苦,随帶著憐憫的神情問說:“以後你不要再上山來了,要來也應當走那大道。這段路走的人不多,再要遇見壞人可就不好辦了!”
女子垂淚答應。旁邊的少年就說:“問問她在哪裏住,你把她送回去吧!”
李鳳傑問這女子住在哪裏,女子指著山下,回答說:“我就住在鳴琴澗。”
李鳳傑說:“我是才從那裏來,我送你回家去吧!”随又向那少年說:“朋友,請你就在這裏等我一等,少時我就回來。”
那少年點頭說:“好,好,我在這裏等你。”
李鳳傑随就替這女子提著籃子,保護著她,往山下走去。
這女子本來腳就很小,又因跌了一跤,摔傷了腿,所以她在這坎坷不平的山路上越發難以行走。
在此時,李鳳傑想:顧不得甚麽叫男女授受不親了!随就攙扶著她,好容易才下了這段山路。過了石梁,進了鳴琴澗的村中,李鳳傑才把籃子交到女子的手裏,并囑咐她說:“你可千萬不要再到山上去了!”
那女子步履艱難地提著籃子走了。
這裏李鳳傑趕緊又是往山上去。到了剛才那所在,就見那臉上受傷的黃臉漢子又蘇醒過來了,但是那少年正在扭住他、問他。
李鳳傑過去又打了那人兩拳,罵道:“看你也不是年輕了,卻在這山上欺淩一個弱女,你真是禽獸也不如,快走吧!往山上轉別的路去走,不許你由這裏下去!”
那人一聲也不語,低著頭,像受傷的狗似地,就往山上去了。
這裏李鳳傑又向少年抱拳,問說:“朋友你貴姓大名?”
那少年也拱拱手說:“我叫江小鶴。”
李鳳傑一聽江小鶴這個名字,不由地怔了怔,似乎是在哪裏聽人說過,随說:“久仰!久仰!江兄是從哪裏來?”
江小鶴說:“我是從許州來,到這裏特來見太無禪師。剛才我到白松寺,一訪問他,據那廟裏的和尚說,他到岳前村下院去了,指點我路徑,叫我下山去找他。走在這裏正遇見老兄你懲治那個狂徒,老兄的身手俐落,真叫我佩服,敢問老兄你的名號怎麽稱呼?”
李鳳傑通了姓名,江小鶴就更喜歡,說:“啊呀!原來你就是蜀中龍的高徒李鳳傑,在江南我就聽人談說過你真做了不少俠義之事。”
李鳳傑笑著說:“過獎!”
江小鶴就說:“李兄,你既與太無禪師相識,就請你趕快帶著我去見他。因為我有個朋友在許州被人殺傷,傷雖不重,可是都腫了起來,化了膿。聽說太無禪師這裏有‘金剛更生散’,那是一種神藥,我打算向他讨些,趕緊回去好救我那個朋友。”
李鳳傑慨然說:“這一定成,金剛更生散确實是妙藥。上月我也負了一點傷,亦被他的藥給治愈了。只是太無師父對這種藥很為珍惜,輕易也不肯給人,要花錢買他更是不賣。可是我替你說話,他一定不好意思不給你些。”
江小鶴說:“我那受傷的朋友是個江湖人,太無禪師在早先也是走江湖的;現在他當了和尚,更應當以慈悲為念,一點藥在他還算甚麽的。”說著,李鳳傑在前,江小鶴就牽著馬跟随,二人往山上走去。
随走随談,李鳳傑就問江小鶴的來歷。
江小鶴卻連他的籍貫都不願說明,只微笑了笑,說:“我是孤身一人在外面流浪,武藝也不會甚麽,不過走江湖上還不至于被人欺負。現在,我是由江南來,走到許州遇見了一個舊交,他正受了傷,我這才來向太無禪師求些藥。把藥到手送往許州,我還要到關中去會幾個朋友。”
李鳳傑聽了,就驚訝著說:“關中?……不知江兄在關中的朋友都是件哪一行的!”
江小鶴說:“不過是幾個幹镖行生意的。”
李鳳傑問說:“關中镖行多半是昆侖派中的人,江兄你可跟他們是朋友?”
江小鶴點頭說:“略略相識,并無深交。”
李鳳傑一聽,立刻态度變了,認為江小鶴也是昆侖派的黨羽,心中便十分不高興,冷笑了笑,說:“昆侖派,那都是些無能之輩,并且卑鄙陰險,只仗著他們的人多。最近,倒是有個龍門俠的嫡孫紀廣傑,此人的劍法還可稱為高強。他到了關中,幫助昆侖派那些人,葛志強、魯志中等就把他奉為天神了。”
江小鶴似乎驚訝著說:“龍門俠之孫?”
李鳳傑說:“聞說此人是龍門俠之孫,諒不是假。他的劍法确實有幾手精妙之處,年歲也與我等相仿佛。不過以一少年俠客,卻給昆侖派那些人助威長勢,也未免太可恥了!”
江小鶴又問說:“李兄曾與此人較量過嗎?”
李鳳傑遲疑了一下,才說:“較過幾合,但我也羞于再與他争持了!”
一路說著,到了嵩山的最高峰,此次江小鶴的那匹馬就不能再往上走了。
李鳳傑就說:“馬匹系在這裏,不至有人偷去。”
江小鶴随将他那匹馬系在一棵松樹上,卻将行李和随身的寶劍全都背在身上。然後随著李鳳傑,攀樹登岩,就像兩只猿猴似地,上了絕頂高峰。
江小鶴今天是二次來到這煙霧茫茫的白松寺內,李鳳傑先請他在自己的屋中休息,然後李鳳傑便到太無禪師的方丈室中。
太無禪師正在翻阆經卷,李鳳傑就問說:“是個名叫江小鶴的人來找你讨藥,你可知道嗎?現在此人又來了。”
太無禪師把一張淡黃色的臉沉下來,現出不悅之色,說:“怎麽那人又來了?剛才他曾來過一次。我那金剛更生散原是為防我廟裏的人上山下山跌傷用的,豈能給他江湖人?給了他們,治好了傷還是尋毆争鬥,為非作歹!”
李鳳傑說:“我看給他一點走了就是,那人雖似昆侖派中的人,可是他由很遠之處來到此地,總算不容易。”
太無禪師一聽昆侖派,便更搖頭,說:“昆侖派中的人我更不能夠給了。總歸一句話,我那金剛更生散,決不施給江湖人。你若不是與我早就相識,連上次劍傷我全不管治。”
李鳳傑說:“那麽我就叫他走吧。”
太無禪師說:“你說我雲游四方去了,不知何時才能回來?藥也不知放在何處。”
李鳳傑就說:“何必那麽告訴他?只說你的藥早已施舍完了。”
太無禪師點頭說:“也好,本來我的藥也沒有多少了。”
李鳳傑随去回覆江小鶴。
此時江小鶴在屋中已等候了半天,心中十分焦急,而且生疑。他看見李鳳傑屋壁挂著的寶劍,又看見桌上放著的書本,心說:這人倒是文武全才。
李鳳傑回到屋來,就說:“江兄你來得不湊巧,太無和尚的藥已施舍完了。”
江小鶴一聽,不由得發怔,就問說:“藥已施舍完了?可是……能否求太無和尚那藥方借我一用,我下山配上一兩劑便原方奉還。我江小鶴對神發誓,決不抄下方子來傳人,只是為救我那受傷的朋友。”
李鳳傑卻勸說:“江兄,我勸你走吧!四方盡有名醫,趕快去請來療治,不要耽誤了你那個朋友傷勢。太無和尚他這藥也是由別人那裏得來的。”
江小鶴一聽,卻翻了臉,擺手說:“我不相信!李兄,我來并不是向你讨藥,藥也沒在你的手中,你又不是廟中人,與你不相幹,我去找和尚理論!”說時他用手一推,就走出屋去。
李鳳傑被江小鶴推了一下,覺得他的力氣極大,便不由得詫異。
江小鶴跑到院中,就大聲叫著說:“太無!你不必躲避著我,出來咱們講講理。你早先也是江湖人,現在我的朋友受了傷,沖江湖的面子,你也得把藥拿出來。再說你又當了和尚,出家人講得是以慈善為本,你藏著那點刀劍藥,也不能成佛作祖。可是,你若給我一點,就能把我的朋友治好了,先叫他不至于受罪!”
李鳳傑追出屋來,把江小鶴攔住,說:“江兄,你是我領你前來的,你這樣大鬧,是給我面上難看了!”江小鶴說:“姓李的,你別管!沒有你的事,我沒遇見你的時候就到這廟裏來過一趟了,他們把我給支到別處。現在我也不是找太無和尚打架,我是要跟他講講理。太無和尚,你出來!”
他跺著腳這樣喊叫,只見方丈室中走出一個身材高大的黃臉和尚,江小鶴就問說:“你就是太無嗎?”
那太無禪師面現怒色,斥道:“你在我這裏咆哮甚麽?藥是有的,可就是不能給你們這些江湖人!”
江小鶴向李鳳傑說:“啊!他有藥,你卻幫助他撒謊!”随近前兩步,向太無說:“你別急,我江小鶴現在不願跟人打架,你罵江湖人可也不對,難道你早先就不是江湖人嗎?”
太無禪師說:“早先我走江湖是行俠仗義,現在你們這些江湖人卻是些奸盜邪淫。我給了你們金剛更生散,你們治好了傷也是再去為非作惡!”
江小鶴跳起腳來問道:“怎見得?”又掄著胳臂撲奔太無禪師,說:“今天你若不給我藥,我就不走,攪得你不得清靜!”
太無禪師卻微微冷笑,突地一掌向江小鶴打來。江小鶴卻并不閃避,等他的掌快要打上了,趁勢用手抓住太無的腕子說:“啊!好呀!你金臉菩薩還真要跟我鬥一鬥嗎?”
他揪住太無的腕子,往旁一掄,太無那鐵塔一般的身體竟不由自己地跑了幾步。
旁邊李鳳傑看了不禁吃驚,趕緊把太無攔住,說:“師父你不要跟他惹氣,我看此人頗有來歷,倘或敗在他的手裏,未免不值得!”
太無禪師說:“我寧可敗在他的手裏,也不能給他金剛更生散!”說時他甩去了長袍,一個箭步蹿過去,向江小鶴掄拳就打。
江小鶴卻也反撲上來,握定他那兩只鐵錘一般的拳頭和太無禪師一來一往。
這金臉菩薩太無禪師早先原是蜀中龍的膀臂,現在是河南省頭頂頭的好漢。他的身大臂粗,力狠拳硬,普通人一兩著便要被他打倒在地。
可是江小鶴如今卻毫不退縮,只見他的身軀輕快敏捷,宛轉飛騰,有如盤鷹撲虎。太無卻是沉著穩健,拳腳往來,十餘個回合,李鳳傑就擺手說:“別打了!”
江小鶴志在索藥,無意尋毆,他便收住了拳勢,剛要講和,卻見太無又趁虛一拳打來。
江小鶴真忍不住了,就右手上托,左手握拳,猛向太無胸前打了一下。只聽“咚”的一聲,太無那鐵塔一般的身軀就向後一傾,幸賴有李鳳傑把他托住,才算沒倒在地下。
江小鶴跳到了一旁,并不喘氣,只伸手說:“你還要打嗎?把藥給我吧!”
太無禪師立定了身子,他的面色愈顯得金黃,把江小鶴從頭到腳地又看了一眼,問道:“你是誰傳授出來的武藝?”
江小鶴說:“你不必細問,我跟師父學藝十載,連我都不知他性甚名誰。”
旁邊李鳳傑見江小鶴拳腳精絕,而且形跡仿佛很神秘,他便過來勸說:“不必打了。大概江兄的武藝确不是從昆侖派學來的,細談起來,一定都是內家。”
江小鶴狠狠地說:“昆侖派?昆侖派那些人都是我的仇人,我十年學藝就為的是要殺盡了他們!”喊出這兩句話來,他喘了喘氣,又向太無禪師說:“和尚,咱們都是無冤無仇;今天你若是講些情理,給我一點藥,我也決不能跟你打架,因為我江小鶴不是那不講理的人。現在,沒別的說了,你還得給我點兒藥!”
太無禪師繃著他那張金臉,呆了半晌,他使點頭,忿忿地說:“好!把藥給你!”他兩三步就進到方丈室內。少時拿出四五包藥,一齊都扔在地下,然後皺著眉,雙目迸出來一種憤怒的火焰,他說:“這是我所有的藥,盡數給你,随你去給甚麽人。你再看!……”
太無禪師的左手中拿著一張字紙,說:“這是藥方,沒有方子我也不能配藥,現在咱們從根本上毀壞了它。我是世外的出家人,不是專為給江湖人配藥的!”說時,“嗤嗤”地把那藥方扯得稀爛,又說:“拿上藥快走,這回算是你的本事高強!”
江小鶴的臉色更變,但他卻極力忍住氣,冷笑道:“我不要你這許多藥,有一包我就夠了,剩下的你可以趁著山風把它揚散了!”說著,他揀起來一包藥,到李鳳傑的屋中取了行李,出廟就往山下走去。
這裏太無禪師卻十分懊喪,回到方丈室中長嘆不語。
李鳳傑卻将其餘的幾包藥全都拾起來,到尾中取了寶劍,也急忙出廟往山下去走。
行至半山,就見江小鶴騎著那匹黑馬,奔越著跑下山去。李鳳傑要喊叫他,要追他,都已來不及,就趕緊蹿岩跳澗,抄著便道先至鳴琴澗去取馬匹。
到了胡二怔的家中見胡二怔進城去賣柴還沒有回來,李鳳傑解下自己的馬匹就走,出門上馬往東。還沒有出村子,忽見一棵大桑樹的後面有一個破爛的籬牆,有個女子聞見馬蹄之聲就趕緊出來觀望。
李鳳傑一看,原來是剛才自己在山中所救的那個女子。女子臉上的血跡淚痕此時俱已洗淨,顯出十分清秀,但仍穿著那件褴褛的衣裳。她倚著破籬牆,向李鳳傑望著,臉上現出一種感謝之情。
李鳳傑不暇多顧,便策馬離開村子,奔上大道,向東飛馳。
越過了登封縣城又往東這下二十多裏,才追著那匹黑馬,李鳳傑就在馬上招手,向前高聲喊道:“江小鶴兄!站住些!”
前面的江小鶴立刻收馬回首來望。李鳳傑飛馬趕了上去,離著兩三丈這,他就抱拳說:“江兄,我追上你來特為向你道歉!剛才在山上廟中,我并不是幫助太無騙你,是因那藥非我所有,他說不給,我也無法。那時我又疑你是昆侖派中的人,所以我對你頗為怠慢。現在我由你的武藝上才看出來了,你決不是昆侖派,你一定是受過名師的真傳!”
他的馬來到臨近,江小鶴也扭身拱手笑道:“李兄你也太客氣,你在江南的俠義之名,我早知道。今天在山中巧遇,我又得睹你那精絕的武藝,我本應與你多談談,可是在許州我還有那受傷的朋友,我得把藥給他送去。随後我還要往關中去,大約不出十天,我必再來此地,那時咱們再深交。李兄你日後就知,我江小鶴是個最愛交朋友的人。”
李鳳傑聽了,十分欣喜,說:“江兄,你再來時不必到山上去了,免得又同那太無禪師惹氣。你可以到南邊鳴琴澗那個村子,村裏有個樵夫胡二怔,你就叫他去找我好了。”
江小鶴拱手說:“好,好,再會!再會!”說畢,他催著馬駒在炎天大地之上,飛馳往許州而去。
在馬上江小鶴對于李鳳梁的豐采、行為、武藝,都頗為敬佩。但是想到名震南北的金臉菩薩太無禪師,武藝卻是那麽不濟,未免又覺得可笑。
江小鶴乃是自從十年之前,在子午鎮酒肆裏遇見那位老先生。老先生因見他年幼誠懇,而且聽他說了那段悲壯的遭遇,所以便跟随著他,并在他的面前故意顯出奇技。
後來在秦嶺山谷之中,江小鶴被困于葛志強、鮑志霖那些人,老先生一時義憤,便将葛志強等人鎮服,把江小鶴救走了。
江小鶴本來志在尋投名師,見了老先生這樣超人武藝,他如何肯放過?所以就極力哀求,叫老先生收他為徒。
那老先生仿佛對江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