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2)

鶴也非常有緣,他便微笑著點頭說:“那麽你就跟著我吧!”

于是江小鶴就随從這位老先生出秦嶺,過長安,越函谷,走豫院大地,最後老先生就帶著他過了長江到了池州九華山。

這位老先生原來在山峰最深之處結有一座草廬,并有幾畝山田,栽種些茶樹,雇著一個又聾又啞的仆人給他經管。老先生孑然一身,便以此為生。因為那啞巴不會說話,老先生自己又不肯稱道姓名,所以江小鶴始終不知道他的師父名號。

不過他确認老先生是當世一位奇人大俠,本領不但超過了甚麽蜀中龍與龍門俠,或者簡直比神仙的本領還要大。鮑振飛若跟他們相比,這老先生就像是那巍峨的秦嶺、這座奇秀的九華山,而鮑振飛不過是一塊破爛石頭而已。

老先生對待江小鶴非常之好,但卻并不認真傳給武藝。起初一年,老先生只叫江小鶴采樵種茶,沒事時叫他搬運石頭。搬了有一年,大小石頭堆得簡直像一座小山,老先生又嫌太占地方,又限他十天之內搬走。

一年多積攢的石頭,要在十天之內搬完當非易事。可是江小鶴現在已練得膀粗力大,一手抱個百來斤的石頭不算甚麽。而且別的事不幹,日夜地搬,不到六七天,他就把一年所費力堆積的石塊全都送回高峰上,扔在山澗裏。

老先生看了就十分歡喜,于是才教給他蹿山跳嶺,暇時并教他識字。

又一年後,老先生就指點了他幾套拳法。到第三年老先生就離山走了。這一年之內,江小鶴就專門練習老先生傳給他的拳法,拳法的著數雖然不多,可是都極為特別,極為難練。

江小鶴練過有兩個月之後,他就覺出這幾套拳法原來變化無窮;再把他早先從昆侖派馬志賢所學的那幾套拳,用現在這拳法去破那拳法,真是容易。他竟由此研究出來無數的精炒拳術。

到一年多之後,老先生回來了,給他帶回來一口份量極沉重的寶劍,又交給他幾本書。這書上所寫的都是些劍法秘訣,老先生便命江小鶴白日讀這幾本秘訣,晚間在星月之下學劍。

不到一個月,江小鶴将那幾本書全都背熟了,老先生收回書去又走了。

江小鶴便依著腦中所記的劍訣,日夜刻苦學劍。

老先生是忽來忽去。來時就用口指點幾種劍法,矯正江小鶴幾處錯誤。

江小鶴連年專心學習,暇時并到山澗中練習水性。

到了第七年的頭上,他的劍法已然精熟,自信武藝已比阆中俠、鮑昆侖等人超出了百倍。

第八年,第九年,老先生并不再出游,只在山上親自教給他氣功及點穴法等等江湖上所失傳的奇技,并教江小鶴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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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第十年的春間,老先生這才對江小鶴發話問道:“你覺得你的武藝學得怎麽樣了?”

江小鶴因為急于下山複仇,便說:“師父教給我的,我全都學會了!”

老先生說:“你的武藝只學了我的一半,還不如那啞巴,他都學會了我的武藝六成。”

江小鶴一聽,不由吓地出了一身冷汗,心說:“那個啞巴這十年來他除了給我做飯,就是種茶,看那樣子他連一塊石頭都擡不動,原來他的武藝竟比我還強!”

老先生又說:“他是你的師哥,你應當跟他學,看他是多麽韬光醞技,內家的武藝原不當輕易外露。不過你不同,你年幼時受過極大的艱苦,你要去報父仇,我不能攔阻你。但你可要記住了幾句話,第一,除了你的殺父仇人之外,無論是誰也不準傷害;第二,與人比武可以,但不可以拼鬥;第三,要濟弱扶傾,憐孤恤寡。武藝是為幫助別人的,不可以之自私牟利,恃強作惡。其餘的我也不必對你多說,你下山去吧?”

江小鶴又跪倒說:“現在我還不願下山,我想再從師父學幾成兒武藝!”

老先生卻笑道:“你若再學幾成武藝,就沒有人能制服你了。但你現在所會的武藝,就足以壓倒了蜀中龍、龍門俠有餘,鮑振飛到你手中将如小兒,其餘的人連蝼蟻也不如了,你還不知足,快下山去吧!”

于是江小鶴叩別了師父,拿上行李和寶劍,高高興與地走下山去。才離山半裏,就聽身後有人呵呵地亂叫,江小鶴回頭一看,原來是那位啞巴師兄。

他趕緊止步,回身抱拳。啞巴摸著他那禿光的嘴巴,又用二指向空一點,然後擺擺手兒。

江小鶴就明白了,是老先生叫他下話來,囑咐自己對點穴不可使用,随就點了點頭。

啞巴又從江小鶴的行李卷內抽出來寶劍,他抖手一舞,真有飛龍起虎之勢。

這幾式江小鶴全都沒跟老先生學過,于是接過劍來,學了一次。

啞巴見他學會了,便笑了,于是二人才分手,江小鶴便走上了大道。

江小鶴本有從川省騎來的那匹黑馬,可是已于四年前死在山上了。但江小鶴十年前在阆中府賭博所贏的銀兩可還都沒有動,他就想走過了江時,一定要買一匹好馬。

在路上他就徒步而行,正當春間,這江南的水田之中處處是插秧的少女,他看見了這些女子,不由心裏一動。又想起那生長在仇家的兒時情侶鮑阿鸾,這時大概可已過了二十歲,多半已經嫁人了,前時的婚約,也許忘掉了。又不知自己母親現在是怎樣的衰老,弟弟已長了多高,因此他不由得頓足長嘆。

雖然如此,但他學會了一身超人出衆的武藝,文字也相當通曉,已不再是十年前的那個三頭虎江小鶴了。所以他意态軒昂,精神暢爽。

一過了江他就置辦了一匹黑馬,并把十年前的那只金鈴找出來,挂在馬上。于是飛騎北上,藏鋒待試,取道荊楚,先在襄陽打了花槍龐二,又到信陽州打了賽黃忠劉匡。

同時在信陽他寫了一封信,找了一個販藥的紫陽客商,給龍家兄弟捎去。然後他又到上蔡,打魯伯雄,到商水,打劉青孔。但這些都是比武性質,他打了那些豪傑,同時也就跟這些人交朋友,并因此聽人談到了李鳳傑及紀廣傑之名。

他正想西去找昆侖派報仇,不料忽然有個镖行中人,到商水劉青孔之處去請他。原來十年前他在阆中府所交的朋友短刀楊先秦,那本是河南人,五年前那人就辭開川省回到家鄉來開镖店。

不料最近因他與同行相争鬥,負了重傷,聽人說說江小鶴之名,他才派人來請他,想要見見面。

江小鶴也突然想起這個十年前同游美人巷的好友,于是他就趕緊到了許州城楊先泰所住的客店之中。

楊先秦卧在病床上,忍著傷痛,與江小鶴暢談了二人別後十年之事。然後就提到他的傷勢,說是只有嵩山白松寺的金臉菩薩太無和尚秘制的“金剛更生散”才可以治愈,但是沒有人敢去索藥。

江小鶴不忍見舊友負傷呻吟,于是他自告奮勇,馳馬來到嵩山;不料因此又打敗了太無和尚,而且結識了李鳳傑。當下他冒著暑熱,一路馬上的金鈴亂響,又回到了許州城。見了楊先秦,他一面親自動手給楊先泰敷上了藥,一面又把見了李鳳傑,打了太無和尚之事得意地說了。

楊先秦就說:“兄弟,你又給我惹事了!李鳳傑這個人我不大曉得,只是金臉菩薩太無和尚,你如何也打他?他是河南頭一位有名的英雄!”

江小鶴說:“你放心!我讨藥時并沒有提到你的姓名,他決不能找你來。現在藥來了,你的傷就不發愁了,我可不能等著你好了。我要趕緊到關中、到鎮巴、到紫陽去辦我的事,咱們後會有期!”

楊先泰執意挽留他,江小鶴又在此住了兩天。到第三天,他确實見楊先泰的傷處臃腫之處已經消了,他便知道“金剛更生散”真有效驗,他遂不辭而別,再往嵩山前去。

二次來到嵩山的時候,正落著纖纖的細雨。江小鶴頭戴大草帽,身披油布短衣,但馬上都淋濕了。烏黑的馬鬃,灌上雨水,發著光,像烏金一般。前面的山和兩旁的麥田全都籠在煙霧裏,茫茫地看不見一個人。

江小鶴心說:我可向誰打聽鳴琴澗去?于是他又把金鈴掏出來,挂在馬上,縱馬向西去走。

正在走著,忽見前面茫茫的雨氣之中,奔來一條白影,有人在對面高叫著說:“江兄!江小鶴!”

白馬沖開雨氣來到臨近了,江小鶴才看出這人頭上也戴著大草帽,正是那李鳳傑。

李鳳傑就說:“從別後的第二日起,我就天天在路旁等著你。我想還得過幾天你才能來到,不料今天下著雨你就來了!”

江小鶴說:“既然應得再見面談談,我就得趕快來。”

李鳳傑問說:“你那位朋友的傷勢好了嗎?”

江小鶴說:“不出十天,他的傷一定全好。太無和尚的藥真有效驗,我倒想上山去給他道個謝,把打架的事不提,我們交個朋友。”

李鳳傑說:“江兄你真是個爽快人,好,一半天你同著我到白松寺去見他,那天的事一說就能了事。江兄,我告訴你一件事,我在鳴琴澗有個采樵的朋友,名叫胡二怔。那天你走後,我就搬到他家去住,他那村裏有個姓陳的,家中只是母女,極為貧寒。那女子你猜是誰?”

江小鶴說:“我在此人地生疏,我猜不出來。”

李鳳傑說:“就是那天在山上我搭救的那個女子。她的母親一定要把她嫁給我,我也想飄泊了幾載,如今也二十多歲了,娶房妻子也是應當的。”

江小鶴笑著說:“好,那我就給你道喜了。我現在先到城裏找家店房住了,等兩住了我再來看望你和嫂嫂。今天咱們總算如期見了面。”說著,他抱抱拳,撥馬就要回去。

李鳳傑卻攔住他,說:“江兄,你沒聽明白,我雖訂下了親,可是須待過節後再娶。初八那天是吉祥日子,距今不過四天,無論如何你也要喝完我的喜酒再走。現在,我在胡二怔的家中蓋了兩間草房,并請了一個幫助的人,他會做菜飯。我又為你預備下了好酒,趁著今天落雨,正是細雨黃昏客到門,何況你又是一位俠客。來,你到我那裏,咱們把酒暢談一番,晚間你就宿在我那裏,你看如何?”

江小鶴卻說:“我來此不過想跟你談上半日,明天我就要走,因為我還有急事在身!”

李鳳傑說:“無論你幾時走,現在也要到我那裏談談。”

江小鶴見李鳳傑的衣服此時都已淋濕,他便笑了笑,随著李鳳傑走去。

兩匹馬走進那雨氣茫茫的小村裏胡二怔的家中,一齊下馬,李鳳傑推開柴扉,先牽馬走入,江小鶴随著進去。有李鳳傑雇的那人,把兩匹馬都系到院中的一棵小榆樹上,黑馬上的行李也搬到屋裏。

江小鶴就随李鳳傑進了那間新搭的茅廬,他脫去了油布衣,就放在榻上。

這屋內有兩張破桌,一條板凳,李鳳傑把一張桌子靠近榻旁,兩人都坐在榻上,雇用的那個人便送上酒來。也沒酒杯,只是一只大飯碗盛著滿滿的酒,兩人輪流喝著,下酒物也只是幾條黃瓜,夾著粗鹽吃。

李鳳傑就說:“因為我沒料定你今天就來,所以甚麽菜也沒預備,少時我叫人到鎮上給咱們辦點酒菜,晚間再吃。”

江小鶴說:“這就很好了。十多年來我在外面闖蕩,有時也飲幾杯酒,但都沒有今天這樣痛快!”

李鳳傑就問:“你家是在哪裏?”

江小鶴說:“陝南鎮巴。”

李鳳傑一聽,不由得就變了色,但仍然矜飾著,笑了笑說道:“原來你跟鮑昆侖是同鄉!”

江小鶴把拳頭向桌子一捶,幾乎将桌子捶得塌了架,碗中的酒都振蕩得濺出許多。他惱恨地說:“休要提他!”

李鳳傑不禁更為驚異。

江小鶴又大口地喝了一口酒,他又長嘆,說:“李兄,你不曉得我。我在江南學藝十年,如今下山才不過兩月,雖說打了龐二、劉匡、魯伯雄、劉青孔那些人,在河南省已有了小小名頭,但還不大有人認識我。可是你到鎮巴紫陽和川北阆中府那幾個地方去問問,十年前我就出了名了。那時我才十四歲,我就用尖刀刺傷了龍家兄弟!”

李鳳傑趁勢又問道:“怎麽,你跟昆侖派并無交情嗎?”

江小鶴随嘆氣,随飲酒,酒入愁腸勾起來他十幾年的宿恨,他就把甚麽話全都對李鳳傑說了。然後就說:“我為甚麽不能在此多留?就是我恨不得立刻就往鎮已去報仇。本來我應當由信陽州就一直入陝南,可是我不走那條路,我故意要繞點路。我要先把名頭弄起來,叫鮑振飛知道我将要找他去了,他好招集門徒,設法抵擋我。然後我再去,鬥他們昆侖派那些徒子徒孫,不然,顯見我是欺鮑振飛一人年老!”

李鳳傑明白了江小鶴的來歷,他使更是驚奇欽佩。解開鈕扣,把胸膛露出,指著右肋的一塊劍疤,說:“江兄你看,這塊傷才好。在上月,我在西安府獨鬥昆侖派,殺傷了他們六七個人,雖未會著鮑昆侖,可是葛志強、魯志中那些人全都領教過,他們的武藝實在極為平常。所謂昆侖的刀法也實在極為笨拙,只是有一個人我們應當留意他,那就是龍門狹的孫子紀廣傑。在商南縣,他同著一個昆侖派的女子,兩人戰我一個,但我吃虧了。這塊傷就是紀廣傑的寶劍給我砍的!”

江小鶴一聽,他也不由得驚異,他并不詳細打聽紀廣傑,卻只問:“昆侖派的女子?這個女子姓甚麽?”李鳳傑搖頭說:“我不知道,我想她一定是昆侖派門徒的女兒,刀法卻比葛志強、魯志中等人都精熟。”江小鶴更探著頭說:“長得甚麽模樣?有多大年歲?”

李鳳傑說:“大約有二十上下,容貌是很秀麗的。我因不屑與一女子交手,所以總是躲避與她對敵,也未細看她。”

江小鶴說:“這一定是阿鸾無疑了!”因之心中倒不由得一陣難過,又連氣喝了幾口酒。

此時,窗外的雨仍然落著,并且比剛才淅淅的聲音更大。李鳳傑卻叫他那個傭人,冒著雨到東邊鎮上去割肉買菜。他又往碗裏添了些酒,兩人且飲且談。

江小鶴就抑郁地說:“明天大雨就是不住,我也一定要走!”

李鳳傑說:“江兄你是急于前去報殺父大仇,我也知留不住你,但我也要去重尋紀廣傑,報那一劍之辱。我打算明天與你同行。”

江小鶴卻擺手說:“你正要辦喜事,怎可以跟我一同走?再說我這個人的性傲,決不願別人幫助我。就是你想找紀廣傑夫,也應當等我把事辦完了。不然,到時咱們兩人一定要彼此幫助,就是勝了紀廣傑,也難免為江湖人所笑。”

李鳳傑沉思了一會,就點頭說:“明天雨住了江兄再走,如若還下著雨,你總是再留住一日,咱們多談談才好。”

江小鶴也點了點頭。

這時窗外的雨還在潇潇地下著,時間也不過下午三四點鐘,二人又談論些江湖之事,及內家武藝,不覺著又把這一碗酒喝幹。

李鳳傑還要添酒,江小鶴卻擺手說:“不要再喝了!留到晚飯時再喝吧!”

李鳳傑又出屋去了一趟。他到胡二怔的屋裏,卻見那屋裏只是那位老太婆,正倦趴在炕上睡覺,胡二怔卻沒有在家。看看他那根扁擔,直直地在牆角,李鳳傑心說:“胡二怔他做甚麽去了?這下雨的天氣!”他又回到自己屋裏,就見江小鶴躺在床上,手裏拿著自己的一本詩稿,正在翻著看。

李鳳傑就問說:“江兄想必也能作詩?”

江小鶴搖頭說“不能,不能!我本來是一個字也不認得,後來拜了師父,我師父他卻是個好文墨的人。他有時教我讀書識字,我才略略能看書。比李兄的文墨當然是比不了,可是我認識這幾個字,走江湖也夠用了。”說到這裏,他不由想起當年在阆中的一件舊事,就不由長嘆道:“不認識字的人真是吃虧,當年我在阆中,就因為兩封信,竟叫阆中俠疑惑我是昆侖派的奸細。”由此又談到了阆中俠。

李鳳傑也久聞阆中俠的大名,他聽說阆中俠都曾在鮑振飛的手下吃過大虧,就想鮑振飛的武藝一定比他那些徒弟高強百倍,今雖年老,但也不可輕視。江小鶴雖然武藝高強,年輕力壯,但他究竟能否敵得過鮑振飛,還是個疑問。

二人都躺在榻上,斜對著面,越談越高興,忽然房門一開,吹進來一股潮濕的雨氣。

李鳳傑坐起身來一看,原來是他雇用的那人回來了。他用的這個人雖然手裏拿著一把破爛傘,可是身上也淋得跟水雞一般了。他把從鎮上買來的豬肉、青菜和一尾活躍的大頭魚都放在桌上。他像喘不過氣來,臉上不僅是一層雨水,還帶著驚慌之色,半天才說出來:“胡二怔闖了大禍!在鎮上他把人打死了!”

李鳳傑不禁吃了一驚,趕緊問說:“為甚麽?”

江小鶴也坐起身來!就見這雇的人又喘了喘氣,說:“今天下雨,胡二怔不能上山,他就到鎮上要賬去了。要了賬他就遇見郝家莊的狗皮尤禿子,拉他到徐小鋪去賭錢。胡二怔把錢都輸光了,他就急了,扭住尤禿子叫他把輸的再要回來。因為這就吵起來,胡二怔給了尤禿子一拳,尤禿子那樣兒哪禁得住他打,一下就給打死過去了。那時有好多賭錢的人都是郝家莊的莊了。一齊上手去打胡二怔,胡二怔又打傷七八個人。後來郝家莊的人都來了,郝二老爺拿著虎頭鈎也來了,大家七手八腳就把胡二怔給捆起來,擡到郝家莊去了。大家都說,胡二怔那怔小子,這回可闖了禍,一定得叫郝家莊打個半死。”

李鳳傑一聽,不由得氣憤填胸,就說:“我得去看一看,不能叫郝家莊的那些人欺負胡二怔。”

說時,他戴上草帽,又接過那柄雨傘。

江小鶴也下了榻,系上他的草鞋問說:“郝家莊是幹甚麽的?是本地的惡霸嗎?”

李鳳傑搖頭說:“倒還不算惡霸,可是登封縣周圍十裏已沒人敢惹他。郝家兄弟二人,郝大在外作将軍,官職不小,郝二卻在家中作財主,嵩山附近這幾縣屬他最富。他會武藝,又好佛,在白松寺裏我曾見過他一面。”

江小鶴說:“你只和他見過一面就好了,大概你們不至于打起來。我也不必陪你去了。”

李鳳傑說:“江兄你不必陪我前去,我去了少時就回來。”

江小鶴說:“你把我的油布衣裳披上!”

李鳳傑卻擺手說:“不用。”他随就出屋,撐起雨傘走了。

這裏江小鶴又躺在榻上,歇了一回,覺得非常無聊,而且剛才喝的酒直往上湧,頭很熱,他就想出去涼爽涼爽,披上油布衣裳,出了屋。

在那柴扉之外,就見煙雨中的村落,連一個人一條狗都看不見,這情景又不禁使他憶起了兒時。當十歲左右,一下雨就在屋中聽母親給說笑話,一個笑話沒說完,父親江志升戴著大草帽由鮑家練武回來,自己把他大草帽搶過來戴在頭上,就冒著兩出去玩耍。

那時家庭親切的情景歷歷在目,而鮑振飛殺死自己的父親,使自己母子兄弟離散,以及在鮑家所受的苦處,也都像昨天的事情一般。

他立刻胸頭的怒火又往起燃燒,頭上雖被雨淋著,可還有些發熱。

随後那李鳳傑的仆人給江小鶴送出大草帽來,指著東面的一棵在煙雨中搖動的大桑樹,說:“江爺你看,那桑樹下面的破房子就是陳姑娘家。陳姑娘的老爹早先是個獵戶,因為在山上追一條狐子,跌下山摔死了。母女二人很可憐,等過兩天陳姑娘嫁了李爺可就好了。”

江小鶴突然又想起李鳳傑的喜期在望,而自己明天就要走,他對我這樣殷勤招待,我卻一點禮物也不送他們,未免顯得我不會交朋友。趁著他沒在家,我又在屋待不住,不如我冒雨進城給他辦些禮物去。

看這時天色尚早,于是江小鶴就趕忙跑到門裏去備馬,那雇用的人看見他,就問說:“江爺,你要幹甚麽去?”

江小鶴說:“我到城裏去買一點東西,少時即歸。”

當下他就到屋中取了銀錢,然後出門上馬,就馳往村外。找著大道,馬蹄踏著地下的松濕泥土,就一直往東直奔登封縣城。江小鶴雖然由此往返過四次,但他還未進過這縣城,如今一到城裏,就見街道很寬,商鋪繁盛,雖在雨中街上仍有不少打著雨傘往來行走的人。

江小鶴下了馬,向兩旁去看鋪戶,到此時他倒為了難。心說:我給李鳳傑買些甚麽禮物呢?買些脂粉綢緞,那又太女兒氣,而且我又不認識那媳婦的娘家。我總是買些李鳳傑所用的東西才好,可是李鳳傑他只用書用寶劍。下雨天要買書一定淋濕,寶劍他現在又有,再說這縣城裏也決沒有好鐵匠能打出好寶劍來。站在雨中道旁,思索了半天,忽然想起不如買幾只雞送給他,反正到他娶親的那一天,一定要殺雞請客。就是不請客,留下雞也很好,因為他以後就成家過日子了,家裏也應該養幾只雞。随就向路旁的人打聽賣雞的鋪子,路旁的人就告訴他還得轉過兩條街。那裏名叫雞鴨市。

江小鶴就牽著馬依著方向去找,果然找到了。這裏有四五家雞鴨舍鋪,忡忡的鴨子亂叫喚,并有鵝在籠裏伏著,像是睡了似地。江小鶴心說:買只鵝倒還不錯,這東西又肥又大,倒像個豪俠樣子。

于是,他就在一家店裏買了一只鵝、兩只大母雞、一只公雞,三只雞都用繩子縛上膀子和腿,挂在馬鞍旁,惟有這只大白鵝,他實在沒辦法。鵝的兩只短腿既難綁,翅子又大,一撲楞,把鋪子裏的鵝毛、雞毛、鴨毛全都扇起,像飛起了許多雪花。江小鶴只得将那鵝用手抱住,上了馬還得分出一只手來提住缰繩,他就帶著雞、抱著鵝,撥馬走了。

轉過了兩條街,打算要出西門,只是那只鵝時時伸起脖子來叫喚,三只雞在鞍下挂著,又被江小鶴的腿與鐵镫摩擦著,它們也不住地掙紮。同時這匹馬也覺得不大舒服,時時往起來躍跳,往後扭,不聽主人的驅使了。

江小鶴一只手按住鵝,一只手抽出皮鞭,使力地策馬,并大喝街上的行人說:“借光!躲開!”

他本想一股氣馳出西門,縱馬去走,一霎時就可以回到鳴琴澗。卻不料這匹馬現在竟跟瘋了似地,胡蹦亂闖,街上行人打著雨傘又使它眼岔。

忽然又由一條小巷裏走出來一個披著蓑衣的人,遠看簡直像個大刺猾;這匹馬不由又一驚,驀地往起一跳,就把江小鶴掀下馬來。馬就帶著三只雞向西驚跑了去了,鵝也扇著大翅膀撲撲地飛了,江小鶴幸因身軀靈便,沒有摔著。

這時,忽有人哈哈大笑,江小鶴扭頭一看,原來就是那個披蓑衣的人。他心中立刻怒氣倍增,掄拳奔過去罵道:“你還笑我?那不是你這件破蓑衣,才把我的馬驚跑了的?”說時一拳向那人打去。

不料那人“嗖”地一閃身,身軀極為利落,他撩開江小鶴的右臂,以右手的二指向江小鶴肋間點來。

江小鶴吃了一驚,趕緊退後一步,說:“啊呀!你還要跟我施展點穴法?”說時,又猛地躍步向前。

那人也除去了蓑衣,展開拳法,并時時想以點穴制勝。可是江小鶴本來精于此道,哪裏肯叫他得手?往來四五合,就聽“咚”的一聲,那人便摔倒在泥水之中。

江小鶴又哈哈大笑,踢了一腳,就說:“你起來吧!”同時再細一看,這人的容貌,卻不禁驚異,因為覺得十分眼熟,仿佛曾往哪裏見過似地。随問說:“喂!我好像認得你,你姓甚麽?”

那人本是個很瘦很短的,年紀也就是二十來歲。他爬起來時,衣裳已滿是泥污,揀起他那件蓑衣來,就氣忿忿地向江小鶴說:“你認得我?我還認得你呢!阆中俠都不肯收的龜種,現在你又來到這裏稱英雄?”罵畢,抱著蓑衣轉身就走。

江小鶴雖然被他罵了,可是倒不生氣,腦裏只是想:“這人是誰呢?”

這時街上的幾個窮孩子把他跑了的馬給截回來,飛了的鵝也給捉住,江小鶴向他們道謝,每人給了他幾百錢。

然後,又叫一個孩子在旁邊雜貨鋪裏買了一條麻繩,他就狠狠地把那只鵝綁在馬屁股上,上馬揮鞭,就出西門走了。

在路上,他費盡了思索,但也想不出剛才被自己打的是誰,與自己在哪裏見過,覺得十分納悶。

這時雨也微小些了,雲霧中已可隐隐看見前面那巍峨的嵩山。江小鶴心裏就想,剛才被我打了的那人,莫非是白松寺太無和尚那裏的?可是他怎會知道在十年前阆中俠不肯收我為徒弟呢?想不出來,心裏倒非常急躁。回到了鳴琴澗,就見李鳳傑已然回來了,并把那胡二怔已經救出。

那胡二怔今天在鎮上打了郝家莊的幾個人,可是他也被郝家莊綁了去給毒打了一頓,若不是李鳳傑去了給說情,那郝二老爺還是不肯放他。他光著膀子,鐵肩膀和脊梁上全都是紫色的鞭痕,頭皮也破了,流出血來。他坐在院中榆樹下,噘著大嘴,鼓著肚子,氣得跟十個蛤膜似地,江小鶴牽馬進來他也不理。

李鳳傑走過來說:“江兄,你進城作甚麽去了?”

江小鶴說:“因為我明天就要走,我進城給你買了一只鵝三只雞,好作為我給你賀喜的禮物。”說著,他從馬上把雞鵝解下來。

那三只雞都羽毛零落,耷拉著腦袋,一扔在地下,就都趴在那兒起不來,已然半死了。李鳳傑不由笑了。江小鶴就說:“你快點宰了留著請客吧!養是怕不活了,為這三只雞一只鵝我可真費了事,還跟一個人打了一場架!”

李鳳傑驚訝著說:“怎麽,你又跟人打了架?在嵩山你可不應當淨得罪人,金臉菩薩太無和尚那不算,少林寺中會武藝的僧人就有五百多。不過他們廟中的規矩很嚴,從不許到山下去毆鬥。”

江小鶴擺手說:“不是,不是,我打的是個外省人。我認得他,他也認得我。”随說著,系上馬,拿著大草帽和油布衣服送到屋裏。

李鳳傑也随他進來,又問:“為甚麽你老兄又同人打了起來?”

江小鶴把剛才的事說了說,又說:“那人十分瘦小,面貌我覺得十分眼熟,仿佛在十年前闖江湖曾見過他,可是我又想不起來。他的拳法很不錯,除了我,今天誰也不能打過他。我并且看出來,他會點穴法。”

李鳳傑納悶著說:“點穴法?……”翻著眼睛想了半天,他就說:“據我知道,天下之會點穴法者,只有三家。一個是鄙師蜀中龍,一個是紀廣傑的祖父龍門俠,但這兩位老俠全都不輕易傳人。我從我師父那裏只學得大意,并不會使用。紀廣傑與我交手過兩三次,我也沒見他使用點穴法。另一個就是開封的高慶貴,他是家傳的,不過會上四五個著數,此外大概就沒有人了。”

江小鶴聽了卻不禁暗笑,因為自己的師父和那啞巴師兄都是精于此技的,李鳳傑卻還不知道,當下江小鶴就搖了搖頭。

李鳳傑又在旁跟他說了幾句話,他也像沒聽見似地,腦裏只是思索那個面熟的瘦子。

少時,李鳳傑用的那個仆人進來說:“魚怎麽做?”

李鳳傑說:“醬和油還都沒買來,只好煎著吃吧,有醋沒有?”

仆人說:“醋倒有,姜我也買來了。”

李鳳傑點頭說:“好了。”又隔著門一看,那胡二怔還在院中樹下坐著。

李鳳傑就叫了一聲“二怔”,胡二怔答應了一聲,卻不站起身來。

李鳳傑就叫他說:“二怔,你這裏來,我給你引見一位朋友。”

胡二怔這才慢慢站起身來,光著腳走到門前。

李鳳傑就指著屋中的江小鶴向他引見道:“這是我的朋友江小鶴,他的武藝比我強得多。”

胡二怔也不進屋來,他仰著臉往屋內去看,就見江小鶴身長體健眉目英武,他便不敢小瞧,随拱拱手,轉身又回到榆樹下去任那雨淋著。江小鶴看見他那黑鐵色的厚大的脊梁,上面有鞭痕累累,有幾處都抽裂了肉,露出血來。

江小鶴就忿忿地說:“那郝家,一定是惡霸!”

李鳳傑卻說:“但是他把郝家的莊丁也打得不輕,這胡二怔他常在外面與人毆鬥的。”

江小鶴便不言語了。

外面雨聲雖然小了,但是還沒有住,天色可漸漸昏黑了。

胡二怔在院中喂那兩匹馬,那個仆人就把煎的魚、熱的酒、熬的湯、煮的飯,都擺在屋中。屋中也點上了兩盞菜油燈,李鳳傑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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