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1)
行走了一夜,次日天明雨還未住。江小鶴找了個鎖店用了茶水和飯,并不多歇,依舊催馬往北走去,轉過了嵩山北麓,便折向西去,到傍晚時就來到洛陽城東三十裏外的一個市鎮。因為天色不早了,江小鶴便找了一家店房歇了,一夜因提防紀廣傑知曉自己來到這裏,施用甚麽暗算,便劍不離身。
到了次日清晨,他就離開店房。雨雖已住,可是大地上的霧氣依然彌漫著,又悶又熱。
江小鶴在馬上脫去了上身的短衣,露出他那健壯的膀子,催馬就到了洛陽東門前。他心說:“紀廣傑也不是甚麽高官大宦,他在這裏住在甚麽地方我又怎能知道?”勒住馬想了一想,便自言自語地說:“且找一家镖店去問問。”
于是撥回頭來,就向兩旁的鋪戶去望,忽然看見有一家镖店,門前挂著招牌,寫著「太平镖店,遠近馳名”。白牆上還有一行字,卻被雨将墨跡全都沖壞,但還隐隐看得出來,正是“捉拿江小鶴”五個大字。
江小鶴一看就說:“啊!紀廣傑那小輩原來在這裏!”立時跳下馬來,牽著馬往镖店門裏就闖。
這镖店一推門就是櫃房,櫃房的門關著,江小鶴上前就是一腳,把門踹開了。
屋裏還有幾個人正在睡覺,被江小鶴驚醒。便有兩三個人都從炕上爬起來,生著氣問說:“喂!有甚麽事呀?你就要踹門?”
江小鶴卻回手抽出劍來,說:“你們門前不是寫著捉拿江小鶴?老爺便是!哪個小子要捉我?就滾出來,咱們先較量較量!”
那幾個人一聽,就全都吓得面色改變。有個年約四十來歲的人,就說:“懊!原來是這麽一回事!江爺,你收起劍來,先聽我說。那牆上的字不是我們這裏的人寫的,是前幾天來了一位紀廣傑,他是龍門俠的孫子,還同來兩個昆侖派中的人……”
江小鶴說:“他們現在住在哪裏,快告訴我!”
這人一面穿衣裳,一面說:“紀廣傑在洛陽住了兩天,他在城裏城外許多地方都寫這幾個字。因為大家都知道他的武藝,并且稍一招惱了他,他就打人。所以只好由著他寫,不敢攔阻他,前幾天他們走了,走後我們這裏就把牆上的字用水洗了,可是大概還沒洗幹淨。”
江小鶴又問:“紀廣傑他們往哪裏去了?”
這人說:“聽說是往南去了。我們本來跟他沒交情,不過都知道他的名氣。江爺!你想,我們都是走江湖指著朋友吃飯的人,誰願意得罪朋友?何況咱們遠日無冤,近日無仇。不過他要在我們這麽幹淨的牆上寫字,我們也沒法子,因為一攔住他準要打架!”
江小鶴氣忿忿地問道:“紀廣傑他們往南是甚麽地方去?”
那人說:“我們不知道,你可到城裏振英镖店去打聽打聽。因為紀廣傑來時就住在那裏,紀廣傑與盧振英是好朋友。”
江小鶴點點頭,提劍牽馬出門,就向那牆上幾個模糊的字連砍了幾劍,砍了幾塊灰泥來。然後騎上馬就進城去了。走了不遠,就看見振英镖店。他先往牆上看,就見這牆上也塗著一大塊黑,大概原本也寫著是“捉拿江小鶴”五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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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小鶴一進門就問說:“誰叫盧振英?”
院中有個光著膀子正在抖花槍的人,他一見江小鶴提劍進來,就趕緊收住他的槍法,向江小鶴打量了一番,他就說:“盧振英保著镖走了,朋友你有甚麽事?”
江小鶴說:“我找紀廣傑,聽說紀廣傑在你們這裏住著?”
那人點頭說:“不錯,他因與我們掌櫃的相識。前幾日來了,便在此住了兩天,後來又走了。”
江小鶴瞪著眼睛問:“他往哪裏去了?”
那人說:“聽說往商水縣找劉青孔去了。”
江小鶴一聽,不由吃了一驚。暗想:他去找劉青孔倒不要緊,可是倘若他知道楊先泰跟我是朋友,他去拿楊先泰出氣,那豈不糟?倒是我害了朋友!于是牽著馬要走,可是又想:這镖店的掌櫃的既然是紀廣傑的一夥,我也得叫他們曉得曉得我!
于是氣昂昂地說:“告訴你們,我就是江小鶴。聽說紀廣傑賣弄他那幾個字兒,到處貼招帖,往牆上寫字,要捉拿我,我才特來找他。不用他捉拿我,我還正要捉拿他呢!現在我就要到商水縣找他去。”
說時,看見旁邊有一根栓馬用的石頭樁子,很粗很結實,江小鶴過去就是一掌。只聽卡的一聲巨響,就用手掌給削下半截來,石屑都紛紛落在地下。
那練花槍的人和幾個镖頭模樣的,全都吓得變了色,都直著眼睛。
江小鶴說:“你們掌櫃的回來把這事告訴他!”說畢,在院中就上了馬,闖出門去走了。
江小鶴離開洛陽城,往東去走,心中真的生氣。覺得紀廣傑為幫助昆侖派與自己争鬥都不要緊,只是他遍處寫著捉拿江小鶴,這實在不是英雄所當為。
往東走了不到四十裏,就走進了一條夾溝,溝的兩旁都是黃土高原。那土壁間也刻著「捉拿江小鶴”五個字,每個字都很大;而且刻得深,似是用劍刻的,江小鶴更氣極了。就坐在馬上,掄起劍來,向那幾個字亂削亂砍;掉下來許多土塊,把那五個字削得模糊不清,江小鶴這才走。
出了這道夾溝,他兩眼仍然四下張望,注意甚麽地方還有紀廣傑留下的字,晚間宿在新鄭縣境,就向店家打聽,有沒有一個叫紀廣傑的人從此經過。
他說了紀廣傑的大概情形,是個年輕人,帶著寶劍,到處寫字,還帶著兩個幫手。
那店家一聽,就說:“不錯!不錯!那個人是前天午間從這裏過去的,還在我們這黃土牆上寫了幾個字呢!他寫的是捉拿江小鶴甚麽,我們以為他是官人沒敢攔他。後來他走了,我們又拿鐵鏟子把那幾個字刮下去了。”
江小鶴一聽更是氣憤,恨不得即刻動身,連夜追趕紀廣傑夫,可是此時實在覺得身體有些疲乏了。
到了次日,江小鶴依舊起身往下追趕,沿途向人打聽往商水縣去的路徑,及那紀廣傑等人的行蹤。
在午前九時左右,來到一處市鎮上。只見道旁有一棵大槐樹,槐樹上橫七豎八的貼著十幾張紙條,都寫著是“捉拿江小鶴”、“捉拿江小鶴”!
江小鶴氣得面都白了,下了馬,把紙條都揭下來,撕得粉碎。旁邊有幾個人就都注意地看他。
江小鶴随向旁邊的人問說:“這條子都是誰貼的?我看紙還都是新的。”
就有人向東邊一指,說:“是那酒店裏的麻胖子貼的。”
江小鶴大怒,牽著馬就走到那酒店門前,将馬放在門外。他提劍闖進店中,就見這裏沒有酒客,那個肥胖的掌櫃的,叫小夥計給他研墨。他拿著一支禿筆,照著個樣子,就像小學生寫仿格似地,描寫那“捉拿江小鶴”五個字。旁邊放著的紙條足有二三十張。
江小鶴過去,先抄起硯臺來,“吧”地就向那掌櫃子的麻臉打去。
那麻胖子哎喲一聲,臉上又是墨,又是血。
江小鶴把那些張紙條全都撕碎,桌子也踢翻了,那小夥計早吓得跑出去了。
麻胖子躺在地下爬不起來,他還嚷嚷著說:“憑甚麽你打我?”
江小鶴用劍拍了他的頭一下,怒問道:“我就是江小鶴!為甚麽你寫這些條子要捉拿我?你又不是官人,我又沒犯法!”
那麻胖子一聽,原來這位就是江小鶴,他不由吓得渾身抖顫,趕緊辯解道:“不是我要寫的。是前天,一個客人給我五兩銀子,叫我寫,要寫越多越好,過兩天他回來還要給我錢呢。其實我連這幾個字都不認得!”
江小鶴怒罵道:“混蛋!他給了你五兩銀子,你就給他這麽指使著?随意侮辱我!”
忽然一擡頭,就見慣裏堆著十幾只酒埕,有五只酒埕,每只上寫著一個大字,連起來也是“捉拿江小鶴”。江小鶴看見就越發生氣,那麻胖子好不容易才爬起來。
他說:“江大爺,那埕子上的字可不是我寫的,那是那姓紀的客人自己寫的。他們一共三個人,他手裏也拿著寶劍,連我們這裏的張四太爺全都恭維他。別說他還給我錢,就是不給我錢,我也不敢不聽他的話呀!”江小鶴卻忿忿地,在屋裏找了個秤錘,握在手裏向那幾個酒埕去捶。只聽噗、噗、嘩喇!原來有三只是空的,兩只裏面還都裝著滿滿的酒,立刻埕醉酒流!
那麻胖子跺腳大哭,說:“哎呀!我這兩埕酒值六七兩銀子啦!”
江小鶴說:“你不會找姓紀的叫他去賠?你再敢寫,我知道了就來要你的命!”說畢,轉身忿忿地走出酒店。
出門剛要上馬,忽見北邊來了了六個人,全都拿著單刀木棍。
江小鶴就趕緊止住步,橫劍等待。
來的幾個人都身穿著短褲,有的披著小褂,有的就光著膀子,其中就有那個剛才逃走了的小夥計。
小夥計指著江小鶴說:“就是他!”
立時那幾個人一齊拿著兵刃撲奔過來,就把江小鶴圍住,齊說:“你別想走啦,原來你就是江小鶴,人家正要捉拿你呢!”
此時麻胖子也由酒店裏探出頭來,他頭上的墨跟血還沒洗去,嚷嚷著說:“把他揪住,他把我打啦!把我兩埕子酒也都給毀啦!叫他賠我!”
江小鶴卻把劍一掄,怒問:“你們都是些幹甚麽的?是紀廣傑叫你們來的嗎?如若他在這兒,就趕緊叫他來見我,與你們這些人無幹。你們要是不知好歹,招得我生了氣,我的寶劍可不容情;殺傷了你們,可休來怨我!”
幾個人齊說:“你小子別吹!趁早兒扔下寶劍,跟我們見四太爺去。我們四太爺跟紀大爺是叔侄,紀大爺前天走的時候,就托付我們四太爺,只要是你來,就把你捉住。因為你是個強盜,你犯過重案,昆侖派、龍門俠的人都正要捉你呢!”
江小鶴聽了這話,就怒斥道:“胡說!”當下他掄動寶劍,向那五六個人砍去。
這幾個人都不曉得江小鶴有多大的本領,也齊都洶湧地掄著刀棍,撲上來。
可是江小鶴随便将劍一抖,才三四回合,就有三四個人扔下了家夥,受了傷躺在地下了。立刻街上大亂,都說:“傷了人啦!”
麻胖子也跑出酒店,張著兩只肥大的胳臂,像一條豬似地往北跑去,口中大喊說:“官人!官人!這兒出了事啦!”
江小鶴卻飛身上馬,上馬之後又殺傷了兩人,他便飛騎向東南方面馳去。
此時他的心中真似燃燒著一把烈火,想那紀廣傑實在可恨;只要自己見了他,一定要把他殺死。不管他是甚麽龍門俠的孫子,也不顧師父的戒條!放馬走下十餘裏地,就見身後有一群馬匹追來。
江小鶴收住了馬,驚訝著說:“莫非這是追下我來的?”于是伸手抽出劍來。
少時後面的馬群就趕到了。一共是十二匹馬,馬上都是壯年漢子;為首一個騎黃馬的高身材的大漢,穿得很闊。
江小鶴就撥馬挺劍迎了上去,向對面問道:“喂!你們是追趕我來的嗎?”
那騎黃馬的大漢揚著臉說:“我們是走路的,追你做甚麽?”
江小鶴看十二匹馬上的人都帶著刀,卻沒有行李,便不由微微冷笑,點頭說:“好,你們走你的我走我的,各不相攪。”随撥馬又向東南馳去。
後面那十二匹馬又踏踏地追趕下來,江小鶴真氣極了!又把寶劍抽出,才要撥馬,卻見後面的十二匹馬并排著沖了來。就仿佛來了一陣潮水,嘩的一聲,江小鶴躲避不及,整個被後面的馬撞他由鞍上摔下來。
可是他的身軀靈便,才一覺鞍子不穩,他就趕緊向下一蹿,同時手裏一晃寶劍。劍光把後面沖過來的馬驚得直掀蹄子,又從馬上摔下兩個人。
江小鶴甚麽也不管,翻過身去追那匹黃馬。
此時那騎黃馬的大漢,早已帶著幾匹馬跑遠了。馬雖跑得快,可是江小鶴的腿也不慢,一霎時,那騎黃馬的大漢回頭一看,啊呀!
江小鶴竟然追上來了,相離不過二十多步,旁邊的人齊都大驚,道:“好快的腿!四爺要留神!”給被呼為四爺的馬上大漢,急急揮鞭,并且順手要從鞍旁抽刀。但是,他的刀還沒有抽出來,就見江小鶴忽然一縱身,真似一只仙鶴飛了起來,他手中的劍就像是鶴的翅子。
不過是一眨眼的工夫,只聽:“喀嚓!哎呀!”江小鶴一劍就将那大漢砍下來。
旁邊騎馬的人紛紛逃奔後退。
江小鶴掄劍又向那大漢的身上拍了一下,并踢了一腳,這個“四爺”肩膀上流出汪洋的鮮血,翻了幾個身就暈死了過去。
其餘的那十一個騎馬的人,有三個看見了江小鶴的武藝非凡,他們趕緊都催馬跑了。還有八個卻不自量力,一齊抽出刀來,下馬一戰。江小鶴的寶劍翻騰,真似一條白蟀在刀林之中蹿越。他并不施展甚麽劍法,只須眼快手快,七八個回合便又刺倒了六個人,剩下的那兩人都抓住馬跑了。
江小鶴也并不去追趕,收住了劍勢,低頭看那地上橫躺豎卧的七個人。因為江小鶴遵他師父的囑咐,不願殺傷人命,所以用劍時使的力量都很輕;不但這六個壯了樣子的人負傷都很輕微,有的且能爬起來。
就是那個由黃馬上摔下來的大漢,雖然他右肩受了很重的劍傷,上半身全是血,但他也漸漸地蘇醒過來了;只是“暧呀暧呀”不住地慘叫。
江小鶴先去把自己的馬尋著,然後騎著馬回來。走到這些受傷的人之前,他就冷笑著,說:“不要說你們是十二個人,你們這樣兒的本事;就是一百二十個人圍住了我,我若叫你們損傷得了一根汗毛,我便不姓江!我姓江的本來不願意殺傷人,可是你們的手段太毒辣了。好漢子講究一刀一槍,若是一群人上來鬥一個人,就是贏了,也算是小人的行為。剛才你們卻橫著一群馬來沖我,要換個別人,早叫你們亂馬踏死了。他娘的!強盜都沒有你們這麽狠毒!”說時,氣得他提劍又要下馬向這些人去戮。
就有幾個人跪在地下求饒,哀求著說:“江爺!我們是瞎了眼!可是這不怨我,也不怨我們張四爺,這都是紀廣傑。他不但遍處貼報子捉你,并且激我們四爺。我們四爺剛才看你來了,他就帶著我們追下你來。為是叫你被馬撞傷,好捉住你,叫紀廣傑看看他的本頒。因為我們四爺是龍門俠紀老爺的外甥,論起來紀廣傑還是他的侄子呢!”
江小鶴就急急問道說:“紀廣傑現在往哪裏去了?”
地下跪著的人就說:“紀廣傑是前天走的,往商水縣劉青孔的家裏找江爺你去了!”
江小鶴立刻點頭說:“好,我找他去!”
撥馬剛要走,卻見遠處擁著許多車馬。江小鶴本疑惑是這黃馬張四的羽黨,後來細一看才知道是一幫過路的客商。因為這裏打架,都被截住了,不敢過來。
江小鶴就收了劍,騎著馬過去。到了臨近一抱拳,說:“諸位都是遠方來的,沒看見有人在沿路貼帖,往牆上寫字要捉拿江小鶴嗎?”
就有幾個客人都說:“我們在路上沒留神。”
江小鶴點點頭,又說:“那寫帖子的人是紀廣傑,他所要捉的江小鶴就是我。我是個光明磊落的漢子,沒當過賊,也沒犯過法。那紀廣傑與我素不相識,素無冤仇,只為他受了昆侖派中人的慫恿,便到處這樣侮辱我,這口氣我真不能忍。現在被我殺傷的這幾個人都是紀廣傑的一夥,剛才的事大概諸位都看見了。是他們先要害我,并不是我無故地傷他們。請諸位作個見證,到各處把這件事說一說,并請諸位以後看見有甚麽捉拿我的字和牆上寫的字,就請替我撕了,塗了。”
那幫客商齊都答應,說:“好啦!以後我們只要看見那樣的字,一定替你刷了去。”
江小鶴随拱手說:“奉托,奉托!”說畢他抛下了那幾個受傷的人,就策馬又往東南方向走去。心裏想著還是很生氣,自言自語說:“師父雖囑咐過我,不許我随意就傷害人的性命,可是紀廣傑我卻不能饒他。他欺我太甚,若見了他,我的劍下決不留情!”匆匆地催馬往南緊走,晚間就來到商水縣境。
劉青孔在本地雖不算是財主,可也是有小小的莊院。
江小鶴來到這裏,下馬一直進莊,他的幾個徒弟就迎過來,一齊行禮,說:“江師叔回來啦?”
江小鶴自上月來到這裏與劉青孔比武,一拳就将劉青孔打倒,二人倒結成了深交。江小鶴在這裏曾住了幾次,備蒙劉青孔的款待,所以這些徒弟們全都認識他。
小鶴卻急匆匆地問說;“沒有人來到這裏找我嗎?”
有個徒弟就說:“昨天有紀廣傑到這裏來找你,他們一共來了三個人。”
江小鶴一聽,就立刻瞪眼問說:“他們現在哪裏?”
那徒弟說:“昨天當日就走了。因為他聽我們說我們的師父往信陽州去了,他疑惑你也去了。臨走時還在門前貼了幾張條子,書著捉拿江小鶴。我們雖然看著生氣,可是因知他武藝高強,師父沒在家,我們就沒敢惹他。等他們走了以後,我們才把紙條子都刷了下去。”
江小鶴一聽,氣得怒叫:“我追趕他們去!”說著,在莊裏就上馬飛馳出去。
趕了一夜的路,到次日清晨,就來到江南府正陽縣境。
這時,江小鶴的精神雖還很興奮,可是他又渴又餓。擡頭一看,面前就是正陽縣的北關,茶飯館還沒有看到,卻有一種凄慘的情景映入他的眼簾。
原來是一大群比叫化子穿的還破爛的窮民,個個扶老攜幼,背著破行李,提著破瓦罐,往南去擁著走。
江小鶴恐怕撞倒了這些窮人,便趕緊下了馬,攔住一個問道:“你們是幹甚麽的?”
那窮人說了一句話便趕緊走。
這句話是很生疏的口音,江小鶴沒有聽懂,旁邊倒有個買賣人的樣子,說:“這都是淮北的災民。因為淮河開了口子,鬧了水災,把他們的田地都沖壞了,他們遂都逃到河南來。今天那邊有人放赈,所以他們都趕去領錢了。”
江小鶴點了點頭,心說這不知是甚麽人放赈,一定是個有錢的善心的人。
災民是越來越多,也數不清有幾百人,簡直把一條街都擠滿。有幾輛大車全都擱在街道當中,趕車的人全上了車,不敢在地下,怕被這些災民給撞倒踏扁。
江小鶴牽著馬當然也不能再往前走,幸見旁邊有一家店房,他就大喊著:“借光!”
牽馬進店門裏,把馬交給店家。心想:我身邊也有三四百銀子,為甚麽我也不放一回赈,救救這些災民呢?
這時店裏的夥計和客人,全都站在門前看熱鬧。
有個客人就慨嘆著說:“這就叫善門難聞,善門難閉!南邊米家店住的那位年輕客人,看那樣子也不是多麽有錢的人。就因為剛才他取出五兩銀子,換了錢分給幾個災民。這一下就了不得啦!一傳十,十傳百!災民越來越多,把米家店的大門都快擠倒啦!那個客人除非會變錢,要不就是有五百銀子也不夠放赈。”
江小鶴一聽,心中很覺得新奇,便要想去看看那少年客人到底是怎樣的人,也許是一個官宦人家的少爺。于是他就擠進了人群,這人群雖然擁擠,仿佛把街道都塞死了,連一道縫兒也沒有。可是江小鶴的力大身輕,一霎時他就到了米家店。
就見這店門前萬頭攢動,都哀聲喊著:“菩薩老爺!還沒給我啦!快餓死啦!我還有八十歲的老娘!”
并有婦人一手抱著骨瘦如柴的孩子,一手高舉起來,慘呼道:“救命!救命!”
米家店的大門早已關上了。只見一個少年上了牆頭,舉著手向下頭的數百災民大喊,說:“我現在是一個錢也沒有了,一百多兩銀子都放完了!連我朋友的錢都放給你們了,我沒有錢了!”
下面災民都不肯走,依舊大聲哀呼:“菩薩!……救命!……給我吧!……”
江小鶴見這少年的年紀與自己相差不多,短小精幹,面色微黑,穿著一身青綢褲褂,腰系一條青紗帶子,足登青靴鞋,鞋頭上有一撮絲線穗子,似是個練武的人。
江小鶴就不禁暗暗欽敬,便招手向災民叫道:“他沒有錢啦!可是我還有錢,你們跟著我走。我有三四百兩銀子,一下都分散給你們,跟我走呀!”他連喊了三聲,可是那雜亂的聲音把他的聲音給掩埋了,沒有一個人聽見他喊得是甚麽,還以為他也是向牆上的人要錢呢!
這群災民依舊都揚著面向牆上那少年哀求,叫著:“菩薩爺!”
江小鶴心中真著急,同時四周圍被人擠得難受。他恨自己的銀錢包兒沒在身旁,假若在身旁,他也一定要用力一扔,抛給牆上那少年,叫那少年替自己施舍。可又想:不行!我那錢都是整銀子,還有一半是阆中府錢莊的票子,在這兒破成零的都不能夠。
這時牆上的那少年,見沒法辦了,也就又向下面大喊,說:“今天我真沒有錢啦!等明天你們再來,明天我一定每人放發二錢銀子。我預備下幾百銀子,放完了算完!”
江小鶴一聽,心說:這人好大口氣!想必他是個很有錢的人。
此時那店房裏又有兩個人上了牆頭,也同時大聲喊著說:“你們還不走嗎?明天早晨再來,一定把錢給你們。”
這兩個說話的人,一個瘦個子,一只眼;另一個卻微胖,黑臉膛,有點兒黑胡子。
江小鶴覺得此人十分眼熟,細一想,才說:“啊呀!這不是劉志遠嗎?”
于是知道了,那放赈的少年必是紀廣傑。到此時江小鶴反倒十分灰心,便轉身随著紛紛散開的災民走開,回到店房裏。
喝了點水,吃過飯,就在炕上歇息。院中的店夥和客人們還正在談那件放赈的事情,并聽有人說:“那個年輕的客人多半是有名的捕頭,是到此辦案的。現在他帶著人正在街上貼報子呢,寫的是捉拿江小鶴。”
江小鶴在屋中聽得清清楚楚,心裏倒不怎樣生氣了。暗道:叫他去貼吧!我江小鶴的寶劍決不傷害俠義之人。
這一天他也沒出店門。到了晚間,派店家的人出去打聽一下,就知今晨放赈的那個少年确實是紀廣傑,現仍住在米家店內。災民們因為等著明天早晨領赈,所以有好多都是在那店門首過夜。
江小鶴忽然心中發生一個疑問,暗想:紀廣傑決不是甚麽有錢的人,今天他把錢施完了,明天他從哪裏再籌劃幾百兩再施舍呢?
随在店夥送進燈來時,江小鶴就問說:“你們這個小地方,大概也沒有大財主吧?”
那店家說:“怎麽沒有大財主?北邊古家莊的古百萬,比誰不闊?”
江小鶴笑著說:“大概你們這裏也就是一個古百萬,還有第二個稱得起大財主的嗎?”
店夥搖頭說:“沒有啦!這一個還不行?”
江小鶴又問:“這裏來了許多災民,他為甚麽不拿出一萬兩、二萬兩的來赈濟呢?”
店夥說:“有錢的人才不幹這事的呢!古百萬的那大員外,他化一個銅錢全都覺著心疼,要不怎麽外號兒又叫古啬皮呀!”
江小鶴冷笑了笑。店夥把燈給他放在桌上,走了。他随即又吹滅了,走出店門。
這時已交過了初更,街上卻還有不少人來往。尤其是那些無家可歸的災民,全追著人乞錢,并沿著鋪戶叫化。鋪戶還都沒有上門,只有一家酒店,門前搭著備棚,點著兩三盞明亮的油燈,有許多光著膀子搖著扇子的人在那裏喝酒、談天、下象棋。
江小鶴就走近前,找了個桌子角坐著,要了幾兩酒慢慢地喝著,耳邊聽許多人談論一些街頭雜事。
過了很多時候,已敲過二鼓了,這席棚下的人多半散去了。江小鶴酒已喝完,卻仍不走,眼睛只向街心望著。
少時,便見出南邊急匆匆地來了一個人,身穿青布短衣褲,臂下挾著一個很長很細的包裏,仿佛要辦甚麽急事去似地。這個人雖然在江小鶴的眼前一晃便走過去了,但江小鶴卻看得十分清楚,知道是紀廣傑。
江小鶴也擲下酒錢,急忙跟著紀廣傑向北走去了。
這時四下昏黑,江小鶴緊随紀廣傑,相離不過二十來步。
紀廣傑是順著大道直走,江小鶴卻捱道旁種的高梁走去,紀廣傑竟沒有察覺。他在前面走得很快,少時又偏東走去,進了一遍密松林中。
江小鶴至此時不得不謹慎一點了,因為剛才是自己在暗處,紀廣傑在明處,現在卻大大相反。假使紀廣傑剛才故意沒看見自己進了森林,其實他卻在暗中藏匿,自己手中又沒有帶著劍,豈不要吃虧麽?所以他等著紀廣傑往裏走進去一會,自己才伏住身慢慢向林中走去。
草鞋踏著林中的青草,覺著又溫又軟。走了幾步,只聽嗖地一聲,有個東西從自己的胯下蹿過去了,不知是兔子還是狐貍。
江小鶴頓住腳,側耳細聽,只聽林間松籁亂響,草底有唧唧的蟲聲,前面并有微微腳步之聲。江小鶴卻攀著樹枝,坐在樹上向下去望。
待了半天,紀廣傑方才提劍走出了林外,江小鶴也跳下了樹,随著他出了樹林。便見林前是一道小溪,明亮亮的,有許多星星在水面上浮著。
紀廣傑微微向西走,便踏著板橋過了小溪,江小鶴也随著走過去。
這時兩旁地裏都種著高梁和玉蜀黍,微風吹著葉子喇喇地響。再走不遠,前面便看見了燈光,便知道那裏一定是有村莊,紀廣傑向前走進高梁地去了。江小鶴不便再在小徑行走,他便也走進田地裏,雙手分著那觸到臂上便發疼的葉子,曲折地往前。
走了半天,才走出這片田地,可是已看不見紀廣傑了。
林間鄉舍裏的燈光還剩下兩盞,卻都很暗。江小鶴躲開樹林,由林中轉到鄉舍後,便看見有一大座莊院。院牆是石頭疊成,很高,上面還覆著酸棗枝子,簡直像監獄的牆壁一樣。
江小鶴站在壁下,又待了一會,便聽鄉裏交到三更了。江小鶴低著身将草鞋系緊了一點,便聳身一蹿,蹿上了高壁。一腳踏在酸棗枝子上,他趕緊又一用力,便又跳到壁裏的一座大房子的後屋。草鞋上帶了一枝酸棗枝子,他摘取下來便放在瓦上,伏下身,爬到前面,便見這莊子真是廣大。心說:“不愧古百萬!可是這麽闊的人家,他為甚麽不取出錢來放赈呢?”
于是便想:“我臨下山時,師父囑咐過我,叫我應當助弱扶貧,憐孤恤寡。現在我從這吝薔的大房之中取他一些銀子,好幫助紀廣傑夫赈濟災民,這不能算是偷盜吧?”
當下他便爬在瓦上向下望去,只見東屋和北屋全都有燈光,尤其是北房的燈光特別明亮。
江小鶴心說,這時天色尚早,一定不容易下手。又在房上待了些時,便聽北屋的門簾一響,跑出來一個仆婦,往西屋去了。小鶴趕緊也由北房上爬到西房上;便見那仆婦并不進屋,她只站在門外,向裏問道:“老爺,二太太請你歇著去啦,天不早啦!”
西屋裏有算盤“吧拉、吧拉”地響聲,并有人像很不耐煩似地說:“賬還沒有算完啦,叫她先去睡吧!”那仆婦慢慢地回到北屋裏,大概是回覆了她們的二太太。便見“吧”地屋門關上了,燈也忽然滅了,好像是賭氣吹的。
這西屋裏燈光黯黯,算盤亂響,并有人輕聲說話。待了半天,算盤還是不斷地響著。
江小鶴趴在屋檐上,一只手揪住瓦,探下身去,隔著窗上糊著的涼紗向屋裏看了一眼,屋中的一切便映入他的眼中。
原來這屋子好像是書房,櫃子上有不少書卷。當中一張大桌子,一盞盛油很少的錫燈臺,圓桌坐著三個人,都在那兒翻書,可是一面看書,卻又打算盤。打算盤的是個白胡子的老頭子,穿著綢褲褂,另一個的胡子卻稍微黑一點露著上半截的肥肉,旁邊有個十二三歲的小丫鬟給他打扇子,大概這位才是老爺。
老爺手裏幾本厚厚的書,放著嗓子念道:“二百五,三千七百六,四百八,五百整……”那個白胡子就撥動算珠。
江小鶴才知道這個老爺不是在讀書,原來是在算賬了。
那個打扇的小丫鬟大概已打了多時,她的手酸了,站得腿也發疼了,并且倦得且打盹,一個不留神,拿扇子把燈給煽滅了。
屋中忽然昏黑,江小鶴倒不禁吃了一驚,他趕緊一挺腰,全身回到房上。就聽下面屋內,是老爺的聲音罵道:“笨蛋!”又聽吧的一聲,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