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皇城驚魂5
自土坯房燃起的烈焰,火光映亮了半邊天空, 尹雲親眼目睹那年輕男人沖進火場, 誓要與妻子同生共死,他心中一驚,手指下意識攥緊, 卻忽覺磚牆上傳來一股奇異的吸力, 等回過神來時, 發現自己竟已和霍銀汀一起站在了火勢蔓延的屋內。
他怔然而立, 見那年輕男人正縮在角落裏,懷中還緊緊摟着奄奄一息的妻子, 臨近生命的最後時刻,夫妻倆均一瞬不瞬地注視着對方, 眉梢眼底滿是依戀和不舍。
或許也曾說過白首到老的誓言,卻終究抵不過命運無常,所幸還能不離不棄, 哪怕只是為這段感情,畫上悲傷的句點。
尹雲往前走了兩步, 卻又被霍銀汀從身後扯住衣袖, 他聽到她低聲在自己耳邊說:“我們原本不屬于這裏, 除了旁觀,你做不了任何事。”
的确,他們來到十年前,也無非就是重溫一遍殘酷的往事,除此之外, 別無意義。
幾乎是在同一時刻,那年輕的夫妻倆似有所感,雙雙朝這邊望來,恰與尹雲目光相對。
在被對方發現的瞬間,眼前強光襲來,當二人再度睜開眼睛時,居然已經重新站在了李銘的家門外。
依舊是月色皎潔,清風長夜,他們從過去回到了現實。
李銘搬了把小凳子坐在門口,原本正沉默地嗑着瓜子,他乍一擡頭,看見滿身血跡狼狽不堪的兩個人,登時驚得嚼也沒嚼,直接連瓜子皮都吞下去了。
“蒼天吶!二位受傷了?!”
尹雲面無表情:“是,不必如此震驚,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得出我倆受傷了。”
“你們去了那間土房?”李銘痛心疾首,“我就說,那裏不能随便去,去了就是送命啊!”
“啊,好在也不算特別嚴重。”
“這還不算嚴重呢?估計再慢一步,我明早就要負責拼湊二位高人的屍體碎片了!”
“……你這是安慰人的态度嗎?”
李銘愁眉苦臉地道了聲歉,轉身進屋:“我家裏有藥箱,給兩位上點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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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心而論,他的藥物儲備實在很豐富,按理來講,一般人家并不會準備這麽多種類的醫用物品,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在他的藥箱底部,還放着幾本泛黃的醫書。
霍銀汀若有所思:“看來李大哥是精通醫術之人。”
李銘沒有聽出她的弦外之音,只讷讷地回答:“談不上精通,一介庸醫罷了,更何況我已許多年不行醫問藥了。”
“哦?這是為何?”
豈料李銘只是嘆了口氣,随即忙着給尹雲的手臂上藥包紮,沒有再就這一問題說下去。
尹雲和霍銀汀對視一眼,他任由李銘給自己手臂纏紗布,半晌緩聲問道:“李先生可知,那間土房中,藏着殺人的鏡陣?”
“鏡……鏡陣?”
“嗯,我們是逃出來之後才發現了一些線索——而這些線索,和十年前的往事有關。”
李銘愣住。
“十年前?”
“對,我想李大哥應該是知道的,關于十年前,那對年輕夫妻被活活燒死在土房裏的事情。”
李銘的動作一滞,他聞言似愣怔了許久,最終還是在尹雲嚴肅的注視下,被攻破了本就不堅固的心理防線。
他将藥瓶放到一旁,小心翼翼地反問:“你們……是怎麽曉得的?”
霍銀汀似笑非笑:“這并沒什麽值得奇怪的,我們既能活着從土坯房走出來,自然也有本事窺見過去。”
“那你們都看到了什麽?”
“該看到的都看到了啊。”尹雲漫不經心地答道,“包括那個年輕男人在臨死前,一直呼喚着曾幫助他的李大夫,盼着李大夫能出來說句公道話——但所謂的李大夫,到最後也沒有現身。”
李銘深深低下頭去,半晌無言。
“所以我們認為,李大夫雖然沒有直接參與放火燒人的迫害,卻也算殺死那對夫妻的幫兇之一,因為他在最關鍵的時刻退縮了,從而熄滅了夫妻倆僅存的一絲希望。”
這大概是更加殘忍的事情了。
屋內氣氛一時沉寂,只能聽見此起彼伏的輕微呼吸聲,也不知到底過了多久,直到李銘重新擡起頭,目光略顯懇切地看着他們。
“這麽說來,那座土房中的殺人力量,果然是那對夫妻死後才留下的麽?”
霍銀汀鎮靜颔首:“沒錯,這也是我們需要弄清來龍去脈的原因,否則我們不能貿然出手。”
“……”
“如果我沒猜錯,李大哥的确隐瞞了一些事情,對吧?”
李銘眼底的光亮一瞬黯淡,他忽而雙手抱頭,像是陷入了多年前不堪回首的漩渦中,神情痛苦掙紮。
“你猜得很對。”他輕聲道,“當年那個見死不救的李大夫,其實就是我。”
十二年前的西涼村,來了一對以販賣鏡子為生的年輕夫婦,丈夫名叫吳雙,妻子被喚作玉蓮。由于他們的鏡子造型精致,價格又便宜,很受村中女人們歡迎,而大約是覺得這座村子環境宜居,且民風淳樸,夫婦倆便決定長住于此,這一住就是兩年。
夫婦倆都是性情極溫和的人,期間和當地村民們相處得很融洽,不曾産生任何矛盾,而要說和二者關系最親近的,還要數村東邊的草根醫生李銘。那時候三人經常在一起小聚,吳雙和李銘推杯換盞聊着男人間的話題,玉蓮便笑盈盈在旁陪着,無論多久也不會厭煩。
日子要是能一直這麽過下去,也挺圓滿的。
只是誰也不曾料到,玉蓮那年去相隔數十裏的鎮子上推銷貨品,回來之後竟染上了怪病,高燒不退還生出了渾身紫斑,如花似玉的人兒,一轉眼就卧床不起,瘦成了皮包骨。
紙包不住火,這件事很快就傳遍了整座西涼村,流言四起,村民們都懷疑玉蓮帶回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擔心會殃及自家。只有李銘真心想幫助吳雙,他翻閱了很多醫書,盡最大力量想要治愈玉蓮,可該試的方法都試過了,藥方也換了十餘種,玉蓮的病情卻仍一日重似一日,絲毫不見好轉。
李銘不忍心看吳雙難過,便安慰後者,自己有辦法讓玉蓮痊愈,但事實上他已無力回天。他也想過要去鎮上找更好的大夫來醫治玉蓮,但卻被好事的村民們制止了,理由是不能讓這等醜事外傳,影響西涼村其他人的營生。
村民們經私下商量,認為玉蓮必定是招惹了邪祟上身,繼續留着她還不知會有什麽災禍發生,所以最妥當的辦法就是讓她消失,永絕後患。
他們派幾名壯勞力守在李銘家門口,不準李銘去和吳雙通風報信,其他人則浩浩蕩蕩趁夜色去了吳雙家中,于是便有了那一場燒毀兩條人命的大火。
誰知就在吳雙和玉蓮死後的第三天,那棟被燒焦坍塌的土坯房,居然又奇跡般恢複了原樣,只是門口多了一面高大銅鏡,泛着幽幽光亮。
沒有誰曉得那屋內有些什麽,畢竟想進去一探究竟的人,都已經粉身碎骨了。
從此,西涼村開始了長達十年的噩夢。
——我這人,半輩子沒什麽膽氣,我想那時如果自己可以勇敢點去阻攔他們,或許悲劇就不會發生了,但是……沒有後悔藥可以吃。
月懸當空,尹雲獨自坐在門口臺階處,月光暈染了他俊俏的眉眼,他回憶着李銘最後的那句話,忽而嘆息一聲,搖了搖頭。
“诶,你為什麽又變成鳥了?變成人不是挺好看的。”
這話自然是對屋檐上的霍銀汀說的。
霍銀汀抖了一下翅膀,微微仰頭望向天邊月光:“我是雀靈,變回本體才是常态,更何況變成人有什麽好的?”
她如今的設定是雀靈,所以生活習性也趨近于雀靈,變成人對她而言,比變成鳥要累多了。
尹雲怔了一怔,卻終是無從反駁,反而認為她講得有理。
“嗯,變成人的确沒什麽好的。”
霍銀汀瞥他一眼:“你自己是人,卻也這麽想?”
他揚眉一笑:“如果是普通人倒也罷了,但我是靈探,師父講過,靈探注定要看遍這世間無奈的故事,看得越多,活得就越不快樂。”
“嗯。”
“其實我很羨慕你,不為別的,就為你活得快樂。”
霍銀汀也笑了:“你怎麽就知道這些年來,我活得都快樂?我不過是活得太久了,該看的都看透了,明白怎麽都是活着,不如随心所欲而已。”
“生離死別,對你來說都是過眼雲煙麽?”
或許霍銀汀應該從雀靈的角度來回答這個問題,但事實上,就算是真正的她自己,也已經經歷過生離,又經歷過死別了。
“并不是過眼雲煙,真實存在過的人和事,怎麽會是過眼雲煙?”她給出了否定的答案,“我也是在乎的。”
“你的生命太久遠了,以後還不知要經歷多少個八百年,你要是想,就可以陪着人類走過大半生,但是……他們的大半生,對你來講只是一小段路罷了。”
聽起來,很是殘忍。
“為什麽要對我講這些?暗示你自己嗎?”霍銀汀從屋檐上輕盈展翅,不偏不倚落在了他肩膀,“我可沒有說要陪你大半生,頂多随緣陪你走一段,你不必在這傷春悲秋,長籲短嘆。”
尹雲笑了一聲,他側眸看向她,眼底有光影一閃即逝。
“那麽我好好保重自己,盡量多活兩年,也好利用你這只送上門的雀靈,多賺點盤纏。”
“那你頭腦還挺靈光的。”
“過獎了。”
然後兩人誰都沒有再開口,只各自靜默,伴着清風明月,望向前方遙遠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