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皇城驚魂9
是夜,月朗星稀, 霍銀汀和尹雲棄了馬車, 翻過那座山嶺,一路前行,終于站在塵土飛揚的曲折小路上, 瞧見了盡頭那處燈火通明的夜市。
萬沒想到, 經歷了前面幾處詭谲生變的村與鎮, 這個地方居然出乎意料的熱鬧, 連夜市也擺出來了。
然而越是這樣,就越令人懷疑。
“陰氣很重, 我可不相信這是普通的夜間集市。”尹雲冷哼一聲,“咱倆得當心點, 免得出什麽岔子。”
霍銀汀道:“戴好你的銀墜子,別輕易摘下來。”
“那是當然。”
“你看那些攤位上挂的燈籠,都不正常。”
的确, 此刻他們已經站在了夜市邊緣,再往前一步就是那條狹窄而喧鬧的街道了, 從這個角度望去, 每家攤鋪上挂着的燈籠, 無一例外都是用白紙糊成的,上面用濃重的墨跡暈染了姓氏,裏面點着鮮紅蠟燭,看上去詭異非常。
更重要的是,無論是正在吆喝的攤販, 還是來來往往挑選貨品的鎮民,他們的臉上均呈現出一種毫無生氣的灰白色澤,雙目空洞面無表情,不見一絲笑容——打個不恰當的比喻,就仿佛是被人操縱着的傀儡,已經失去了自己應有的意識。
當然,事實上他們并非被操縱,他們只是……
“瞧咱們腳下這道紅線了麽。”尹雲一指地面,見靠近他腳尖的位置,果然有一道極淺極細不易被察覺的暗紅紋路,“這裏的所有人,一步也邁不出紅線之外,到此必定折返。”
換句話講,這裏的所有人,都被困在了鎮子之中,外面的人或許可以進去,但他們卻出不去。
霍銀汀沉聲補充:“糾正一點,其實他們已經不能用‘人’來形容了,他們根本就不是人。”
“對,他們全都死了。”
那些看似琳琅滿目的攤位上,仔細看去,擺放的都是元寶香燭、紙人紙馬、壽衣牌位……并且,每一位過往鎮民的衣領袖口,都能辨認出焦黑破損的痕跡。
這座鎮子已經成為了亡靈聚集地,能凝結成如此逼真的幻象,可見執念不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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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不知,根源在哪裏。
霍銀汀環視四周,清澈的眼神開始慢慢變得幽暗,她沉吟半晌,忽而解下發間的金色緞帶,任憑如墨長發在風中狂卷如雲,只是将其認真纏繞在了尹雲腕間。
“走,我們進去,但是要記住,待會兒無論誰叫你的名字,都絕對不要回頭。”
她與他別無選擇,要去往更遠的城池,這裏是唯一的路徑。
所以這一關,必須要過。
尹雲注視着腕間的緞帶,若有所思:“這是什麽?”
“雀靈的祝福,關鍵時刻和銀墜子一樣,能保護你。”霍銀汀道,“另外,進去之後,你要走在我前面。”
“……啊?”尚未反應過來的某人,“為什麽?”
霍銀汀的眼神很沉靜,月色倒映在她眸底,她從容開口,回答得理所當然。
“只要你走在前面,我就能确信你是安全的,否則怎麽保護你?”
“……”
“在我這,你決不能出半點差錯。”
尹雲最終還是答應了霍銀汀的要求,他走在霍銀汀的前面,先行邁過那道紅線,踏入了這座透着森森鬼氣的荒鎮集市。
在完全身處夜市之中的瞬間,他只感覺一陣透骨寒意席卷了周身,直教四肢百骸都麻木了起來。
這濃重的陰氣,當真危險至極。
“白鳥。”他低聲喚着,“跟緊我,在我叫你名字的時候,你要答應。”
身後的霍銀汀聲線很穩,不疾不徐:“好。”
兩側的攤販仍在面無表情卻賣力地吆喝,但若仔細聽來,那些吆喝均是斷斷續續語不成句,并不能辨認出具體的內容;過往的鎮民腳步虛浮,他們的目光并非真實地凝着在某處,而是飄忽游離在虛空中,沒有一絲生氣。
空氣中彌漫着強烈的燒焦氣息,夾雜着絲絲腐朽的血腥味,尹雲蹙眉,他一步一步向前走着,再度開口。
“白鳥。”
“我在。”
霍銀汀與他近在咫尺,聲音帶着清晰的暖度,他登時安下心來。可能連他自己也沒有意識到,原來可以毫無顧慮把後背交給另一個人,是如此踏實而幸運的事情。
也不曉得是從哪一刻開始,他對這個女人的信任感,變得越來越強烈,仿佛只要她在,什麽危險都微不足道了一樣。
冷風吹過,道旁紙糊的燈籠慢慢地晃着,他們徑直穿過數不清的荒鎮亡魂,而這條夜市,仿佛漫長得看不到盡頭。
“白鳥。”
“我在。”
“白鳥。”
“我在。”
尹雲一次又一次确認了霍銀汀依然在自己身後的事實,直至他到達了通往鎮口的唯一一條土路。
和方才的夜市相比,這條路實在荒涼蕭瑟得可以,兩邊的民居牆壁焦黑生滿青苔,似是很久無人住過了。而最匪夷所思的是,這裏每一座房屋生鏽的門前,都燃着三根紅燭,火苗搖晃着發出微弱的光芒,于月色映襯下,愈發顯得凄冷可怖。
風拂過臉龐,如刀割般疼痛,尹雲腳步未停,卻驀然有不安預感從心頭湧起,他下意識将手指自身側攥攏。
“白鳥。”
而這一次,霍銀汀沒有再回應他。
“……白鳥?”
四周隐隐傳來男人的冷笑聲,緊接着是女人柔弱的低泣聲,還有孩子的咿呀學語和老人壓抑的咳嗽。這些聲音交織在一起,在他的耳畔不斷回響,如同密集的大網壓得他透不過氣。尹雲向後伸出手去,但身後空空蕩蕩,已沒有了霍銀汀的溫度。
如果霍銀汀還在,絕不會毫無表示,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在方才踏上這條路的瞬間,霍銀汀便已經消失了。
人在很多時候,所做出的選擇是不會經過深思熟慮的,甚至只是一時沖動,更無意去考慮後果。
所以尹雲回頭了,他咬緊牙關猛然轉身,與此同時,兩旁的紅燭迅速融化下去,直至全部化為燭油,光芒熄滅。
“白鳥!”
回答他的,是數以百計的亡靈怒吼,陰氣化作有形利刃當胸襲來,被他堪堪躲過。
尹雲謹慎後退,發現剛剛在夜市中徘徊的鎮民們,不知何時已經包圍了自己。他們每向前行進一步,身上的血肉就枯萎一分,直到徹底變成一具被焦黑外皮包裹着的骨架,眼眶深陷,森森的牙齒尖利帶血。
可當他們已與尹雲相距不過咫尺時,卻仿佛忌憚着什麽不敢撲過來,尹雲低頭看去,見霍銀汀系在自己腕間的那條金色發帶,正泛着幽幽微光——大概這群亡靈,懼怕雀靈的力量。
但是,明明霍銀汀是真正的雀靈,怎麽還會出問題?她現在在哪?
尹雲環顧四周,熟悉的身影卻沒有再出現,他只覺心口血氣翻湧,油然生出一股難以遏制的狠意。
不管她在何處,自己掘地三尺,總能把她找到的。
紅楓手钏經他意念指引化作赤色長刀,他飛身一刀劈向地面,但見兩指寬的裂痕以他腳下為圓心朝四面飛快蔓延,直到形成八卦圖案,将整座荒鎮都分割開來。
“以吾之名,借神之力,三昧真火召來!”
烈焰自每一重溝壑中拔地而起,帶着如地獄般灼燒的氣息,赤芒沖天,氣勢驚人。
那群意欲奪取尹雲性命的亡魂,無一例外被這場突如其來的大火圍困其中,它們慌忙想逃,卻被尹雲用符紙封死了所有的去路。
在這一片茫茫烈火中,紅楓手钏設下的結界将尹雲很好地保護起來,他脊背挺直負手而立,面無表情望向前方。
畫地為牢,他就是要将這裏燃燒殆盡。
“銀汀——!”
這是自相識以來,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不曉得到底過了多久,随着這一聲幾近破音的呼喚,洶湧的火勢漸趨微弱,整座荒鎮仿佛沉寂下來,幻化出來的夜市也已消失,視線中重歸清晰,只餘滿眼焦黑土地、房屋廢墟,以及狼藉屍骸。
這像是一座巨大的墳場,先前每一位踏進荒鎮的外人,應該都成為了陪葬品。
可是霍銀汀呢?霍銀汀還是沒有出現。
心髒劇烈跳動着,難以言喻的冰涼感一點一滴滲透骨縫,尹雲在想,此刻似乎又只剩下了自己一個人了啊。
就像當初和師哥生離,與師父死別,那種鋪天蓋地而來的孤單和絕望,沒有體會過的人,是不會懂的。
他錯了,在荒鎮之外,自己該堅持讓霍銀汀走在前面才是,至少他可以始終确定霍銀汀在哪裏,而不會連回頭看一眼也來不及。
如果霍銀汀在這裏的話,她會有辦法麽?
仿佛感應到了他的想法,此時霍銀汀交給他的發帶突然脫離腕間,随風朝前方飛去,他心中一凜,當即毫不遲疑緊跟上去。
約莫前行了兩炷香的光景,發帶輕飄飄落在了一座廟的石階上,尹雲停住腳步将其拾起,擡眸望去。
那落了灰的牌匾上書了三個大字:無常廟。
這廟顯然已經許久無人供奉香火,連裏面的香爐都倒了兩座,蒲團被随随便便扔在一旁,案前的祭品果盤空空蕩蕩,上面還有兩三只不知名的昆蟲在爬行,着實荒涼得很了。
“銀汀!”尹雲高聲喚着,“銀汀你在嗎?”
廟中靜寂,一時只能聽到外面呼嘯而過的風聲。
他感覺自己的耐心即将被耗盡了,不禁将冷冽的眼神投向上方兩座黑白無常的泥像。
或許把這兩座泥像打碎了,會有什麽奇跡發生吧。
誰知正當他向前一步,即将付諸實踐的前一刻,忽聽熟悉的清越女聲自身後傳來,及時制止了他。
“喂,你手下留情,畢竟是自家兄弟,打碎人家泥像不太合适。”
“……”
尹雲神色一滞,猛然轉身。
但見金光掠過,霍銀汀身形已憑空出現在不遠處。她旁邊還跟着一位身材高瘦的年輕人,那年輕人一襲長衫五官清秀,然而卻面色慘白口吐長舌,觀之滲人。他頭頂官帽上書有“一見生財”四字,望向尹雲的目光笑嘻嘻的。
“不愧是你教出來的小家夥,膽子這麽大,連我和老八的泥像都敢拆——老八,你跑哪去了?”
這是……
話音未落,忽覺廟內冷風襲來,暗光浮動間,一人已衣袂飄飄出現在擺放祭品的臺案前——這人黑衣黑靴,頭戴書有“天下太平”的官帽,面容陰冷俊美,不帶一絲笑意,同樣看着眼熟無比。
七爺謝必安,八爺範無救。
無常駕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