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士

次日清晨, 寧遠城中一片狼藉。街巷上屍體便橫,武器胡亂扔在道路,好在寧遠平民長期處在戰亂之中, 早就獲得了豐富的對敵經驗, 一看戰亂, 立馬都緊閉門戶, 或是幾家湊在一起,青壯力統一武裝, 因而民間并沒有受到什麽損失。

金兵入城之後,爆發了大範圍的街巷之戰,大明的官兵剛拿到了饷銀,還未來得及花出去,就遇上了戰争, 一時之間心思都不在戰鬥上,袁崇煥的親信帶領着袁家軍雖然英勇, 卻也有些寡不敵衆的感覺,幸好有熊廷弼将軍從錦州調過來的援軍及時趕到,不然整個寧遠将要失守。

趙清衡躺倒在城牆檐子下,豁口處仍可見到被鐵炮轟擊的痕跡, 城牆上一隊又一隊的士兵正在巡邏。金兵落荒而逃, 卻也給寧遠造成了巨大的傷害,袁崇煥将軍現下正在軍營裏寫奏章。

首惡楊正朝、張思順皆已戰死,跟随作亂的田汝棟、舒朝蘭、徐子明、羅勝、賈朝吹、劉朝、奇大鄒、滕朝化、王顯用、彭世隆、宋守志、王明等人,戰死的戰死, “被戰死”的“被戰死”, 倒也輕省。清理街巷間的屍體,減除隐藏在民間的金兵殘餘, 還要撫恤戰死者,懲治逃跑者,更重要的是要修繕城牆,戰後總是比戰前忙碌。

這些趙清衡都沒有心思去處理,他在戰鬥中負了傷,也獲得了火槍營士兵的敬重,原來他們總覺得他是個文绉绉的書生,如今才将他真正當做自己人,晚上的慶功宴也特意請了他出席,但趙清衡沒有去。

畢大人的屍體已經收斂起來,停靈在官邸,單等着翌日他的家眷扶靈去老家安葬。趙清衡躺在城牆上,不斷的想起畢大人到地的那一瞬間,流箭飛翔,他不幸中箭,撲倒在地。

趙清衡想一想自己當年在流放地的情形,昔日公子哥,一朝淪為階下囚,他流放在西北小城莊浪時滿心灰心,卻從未想過要為國為民做些什麽,待他回到京師,又陷入了黨争,一分一毫皆要争,有時候不為對錯,只為輸贏。再以後,被皇上叫喝醒來,他睜眼看到世界之大,又去了一趟南洋,當時他心中震撼不已,年輕氣盛的心裏才生了定不服輸和要我中華也要有銅牆鐵炮的心。然後便是這幾天在寧遠。

在寧遠他第一次正視士人風骨。他父親,名動天下的當朝吏部尚書趙南星,一把年紀了還為國為民殚精竭慮,盡顯士人風骨。他卻從未考慮過這些,直到看着畢大人所作所為,被兵所縛最後卻與士兵并肩作戰,城在人在,城亡人亡,明明可以跟他撤離,留得性命,卻仍舊選擇了拿起武器,與敵戰鬥,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

也許就在這時候,趙清衡的心裏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他不再是走馬章臺、滿樓紅袖招的翩翩公子,也不再是見不到世界之大的睜眼盲人,更不是膽怯的文人,這幾日後,他如同進入火爐鍛造的鋼鐵,千錘百煉,萃出最純的心志。

歷朝士大夫的魂靈,從戰國的士為知己者死,直到昨天倒在寧遠冰冷城牆下的畢自肅,幽幽的在趙清衡心裏回蕩,趙清衡這才明白,自己是在乎這一切的。

若幹年後,趙清衡成為大明帝國最年輕的首輔,他回憶往事時曾對門人說:如果說在南洋我見到了世界之大,那麽在寧遠,我便見到了中華之魂。

袁崇煥在軍營裏寫奏章。多事之秋,這件事情該如何書寫?他手下的幾個師爺議論紛紛,各有見解,最終被他趕了出去,想自己一個人獨自寫出這一份呈給皇帝的奏章。

寫什麽?閹人魏忠賢心思歹毒,見着熊廷弼将軍和他都是東林黨人力保下來的,便有心阻撓遼東戰事,為了一己私利不顧國家大事,任由遼東行伍沒有饷銀,讓他們在被拖欠饷銀的情況下打退後金。要不是巡撫畢自肅的兄長是戶部尚書畢自嚴,可能他們連過冬的糧草都得不到。魏忠賢其心可誅,還望皇上明察,懲治惡人,不叫在外厮殺的官兵寒心。

二寫兵亂。為何兵亂?士兵們多次拖欠饷銀,當兵的多是為了糊口有一碗飯,魏忠賢扣了他們的銀子,他們自然要鬧,再趕上正值戰亂,士兵們流血流汗,下了戰場卻連買飯買衣的錢都沒有,誰還願意替大明帝國在戰場上賣命?這時候卻需要袁崇煥在奏章上跟皇帝請罪:臣萬死不辭。臣失察,臣死罪。不是麽?此番發生的事情傳到朝堂上去,袁崇煥都想得到那些朝臣們又要雪花般的奏章彈劾他,正值兩國交戰,他麾下的士兵發生這種事,不管罪魁禍首是誰,他一個失察的職責是逃不掉的。

有時候就是這樣,不是你的錯,可是你還是要負責。

三寫經過。士兵們如何在一個無名人士的挑撥下起了紛争,出了人命,可疑的是如今調查,卻遍尋不得那個名為屠五的士兵,以袁崇煥多年的經驗,多半是金人詭計,尋了奸細細作混入城中,假扮成其中一方,挑起事端,再悄悄潛出城外,讓士兵們離心離德。若不是奸細?城外的金兵又怎麽能迅速知道城裏起了紛争,并且本來已經退兵對峙,卻忽然發起突襲,趁着城中混亂襲入了北大門,差點讓寧遠城淪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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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就是打頭幾個小軍官渾水摸魚,趁亂當了首領,,歃血為盟,欲讨回欠發的四個月薪饷,抓了巡撫畢自肅、總兵朱梅等人。多虧工部派來的趙清衡大人急中生智,墊付了工部的撥款,并向寧遠本地商戶借貸三萬兩白銀,才緩解了士兵們的怒火,從中救出了幾位大人。然後自己單騎進營安撫,剛有成效,便不幸遇到金兵入侵,南門抵抗,他們便從防守薄弱的北門攻入,畢自肅和朱梅大人以身殉國。自己帶了人且戰且退,幸而城外熊廷弼大人派來的援兵及時趕到,兩者夾擊,才将金兵趕出了寧遠城。

四寫獎懲。請求皇帝獎勵趙清衡大人,畢自肅和朱梅雖然工作失察,致使手下兵亂,差點釀成大錯,但兩人後續鎮定自若,守城而亡,為國殉職,值得嘉賞。而通判張世榮、推官蘇涵淳二人雖然被士兵所俘獲,但通判張世榮貪污腐敗,被士兵們所不喜,再加上獲救後腳底抹油,躲在城中一處民宅,可惜金人入城後将他搜羅出來,他死守手中錢財,金人一刀結果了他。推官蘇涵淳對下屬嚴酷冷漠,不得人心,待金兵入侵,他躲在街巷地窖,逃得一條性命,但請求嚴懲此人。

至于兵亂打頭之人,當日裏袁崇煥為了迅速平息事端,承諾誰都不懲罰,但經歷了金兵入侵,有的人主動戰死,沒被戰死的人,也被袁崇煥手下的親信在戰亂中解決,兵亂罪魁禍首,未留任何活口。

五寫措施。此次兵亂,顯見得由魏忠賢克扣錢糧而起,今後還請皇上明察,不能拖欠士兵錢糧,以免再次騷亂。熊廷弼也将整頓防務軍紀,防止有心人再次利用士兵內讧。

朱煙寒接到袁崇煥的奏章,嘆息一聲:“這些事情我早知道,可是為着有借口斬斷魏忠賢臂膀,我硬是裝不知道,到現在死了無辜之人,我到底是有罪還是無罪?”

他心中也充滿迷茫,前世他沒少玩經營類的虛拟游戲,也曾在游戲中建立一個帝國并發展壯大,一個國家要崛起,糧食、人口、武器裝備、科技、政令流暢等等都是影響因素,穿越來了大明,他從一開始的自暴自棄到後面的想有所作為,雖然未受過任何成為皇帝的專業訓練,但他從游戲中吸取經驗教訓,加之有懿安皇後這個熟知歷史史實的百科全書的指點,也沒有在治國方面出過大錯。

可是這一次卻不知道該怎麽辦。他知道結果,也知道事情經過,但實行的時候還是有了偏差,為了懲治魏忠賢,他不得不裝聾作啞,假裝自己不知道魏忠賢克扣軍饷的事情;為了讓魏忠賢放松警惕,他假裝昏聩,萬事不理,将此次抵擋後金進攻的後勤工作全部交給魏忠賢,外人以為他器重魏忠賢,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是想一網打盡閹黨勢力。

他知道巡撫畢自肅是個傳統意義上的好人,想要在這一場寧遠兵變下保下他,特意囑咐了趙清衡去遼東保護他,可還是功虧一篑。

兵變他預料在心,事先讓熊廷弼關注着寧遠防衛,看事情不好便出手相助,他算到了有趙清衡在旁邊,定能保護畢自肅,在朱煙寒的預測中:寧遠兵變,畢自肅活下來,寧遠有驚無險,但又有一個好借口去清算閹黨勢力。

但他獨獨沒有算到畢自肅還會去自尋死路,以螳臂當車。

紫禁城的南側便是太廟,裏面供奉着大明歷代帝王,朱煙寒驅散四周,自己進了太廟,青石鋪地,紅牆磚瓦,幾株參天蒼柏靜默矗立,據說這是當初朱棣手植,樹猶如此,人何以堪?柏樹墨綠青蒼,暮色四沉,紫禁城都沉浸在夕陽的暗影裏。朱煙寒在太廟裏席地而坐。

滿屋的牌位看着他,牌位前長明燈幽幽燃燒,朱煙寒盯着煙霧出神,低聲而言:“我錯了,錯在什麽地方?治國真是這樣嗎?都說治大國如烹小鮮,卻沒有人告訴我治國意味着妥協,意味着犧牲,我一個政令下去,無辜的生命因此而葬生。都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當坐上皇帝這個位子,是不是就要看萬物為刍狗?”

“從長遠來看,我沒錯,魏忠賢的閹黨誤國誤民,我定要逐一鏟除,當初我羽翼未豐,不得不留着他與東林黨人纏鬥,好給我牽扯出來喘息的空間,如今我有了屬于自己的勢力,并日漸強大,我便要逐一收回自己的山河,若不是延誤軍機這般大事,我等閑動不了魏狗,所以我設了一計。”

“我沒想到這個計策會害人嗎?我事先想到了,可我有自信沒有傷亡,我以為這一切都在我的預測中,沒想到死了一個人。”

他擡起頭,盯着大明各代君王的牌位,似乎想尋找個答案:“你們當初下政令的時候會想到自己的一條簡簡單單的政令會讓一個人死去嗎?”

他目光赤紅,泛着淚光,自問自答:“當然會想到啊,你們是帝王啊,生來就是帝王,從剛降生就有人教你們為帝之道,人人告訴你們帝王是最尊貴的,平頭百姓若是為帝王犧牲那是理所當然,甚至是他們的榮耀。”

“可是我!”他忽然扭轉頭來,不可抑制的苦笑,“我是個冒牌貨,我是個現代人,即使我內心深處慶幸我這種熱愛吃喝的廢柴能夠當皇帝那是命裏走運,亡國之君也是我走運,我享受到的特權、感受到的權柄在握的快感,那是抽水馬桶、WiFi、肥宅快樂水都不能比拟的,即使我不止有一次偷偷感謝命運讓我當皇帝,但我心裏還是過不去草菅人命的坎。”

他盯着自己的手,紅了眼眶:“畢自肅,是個大活人啊,他因為我玩弄權術,死了呀。”

朱煙寒說不下去了,梗着脖子,癱倒在地上,終于忍不住抽泣了起來。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他方才回過神來,從黑暗中站起來,向着太廟中的祖先牌位鞠了一躬:“你們看到我這樣軟弱會很鄙夷吧?對不起,我內心深處還是個現代人,并且我以此為榮。但我保證,不管用什麽手段,我都會将大明帶出危機,也會将中華,帶出深淵。”

牌位依舊沉默,窗外,夜已至,星空黑漆漆一片。

朱煙寒又鞠了一躬,一腳深一腳淺的走出了太廟。

走出了太廟他楞了一下。皇後拿着一盞燈籠,站在太廟門口等他。

見他出門了,皇後迎上前去,随手将手中的大麾披在他身上:“我知道你這會子不想見到別人,便下令讓那些太監宮女們都散了。”

剛才在太廟裏的黑暗,忽然就被那盞燈籠黃橙橙、暖洋洋的光驅散了,朱煙寒縮了縮肩膀,覺得很暖,他伸手去扶皇後:“你身上的傷剛好,怎麽不進來避避風?”

皇後嗔怪着看了他一眼:“你還沒問了解中華文化,太廟是供奉祖先神靈的地方,不讓女人進去的。若是我今日裏進去,後腳禦史們就能上書無數。”

朱煙寒無語,将大麾脫下來反手給她披上:“我們還講究這個?你身上餘傷未好,若是被風吹出什麽問題,可有的哭。”

皇後一扭身,朱煙寒便落了個空,她說:“我自然是穿暖和了才出來的。再說了,我在末世什麽傷口沒有,就怕那點傷了?”,她嘴上不依不饒,手上卻依舊将大麾批過去。

朱煙寒心裏面暖洋洋、亮堂堂的,皇後未問他在太廟裏面做了什麽,也不主動提起畢自肅之事,雖然她知道,雖然他也知道她什麽都知道,可是皇後還是智慧的選擇了閉口不提,只是在太廟門口守着他回來,皇後必然知道他心中會有這麽一個坎過不去,也知道他在太廟中是尋求答案,卻機智的什麽都不主動提起,讓他自己消化。

和皇後在晚風裏這麽東拉西扯,雖然沒有提及任何事端,卻讓朱煙寒心裏松快不少。既然走上了這條路,那就好好扮演好這個角色,努力在朱煙寒和皇帝之間達到角色平衡。好在自己還是幸運,在這條高處不勝寒的道路上有了一位陪伴者,有那麽一盞燈在寒夜的跋涉裏等着他,陪着他,讓旅途不再那麽孤單和凄清。

心中塊壘盡消,他舒了一口氣,提起燈籠,挽過皇後:“走吧,我們在紫禁城的城牆上散散步。”

兩個人漸行漸遠,只有朱煙寒手裏提着的宮燈在這無星無月的夜裏散發出橘黃色、暖洋洋的燈光。

卻說皇太極回到了老巢,他修整隊伍,反思自我,深深意識到錦州、寧遠的大敗與後金落後的制度分不開,為了能夠再次崛起,他也迅速頒發了一系列政令:攻打察哈爾部、聯姻科爾沁部,舉賢良,不拘漢人、蒙人、滿人,均可錄用、宣敕蒙古、凡貝勒大臣子弟年十五以下,八歲以上,俱令讀書、将各處餘地發給民戶耕種等等。等到這一系列策略頒發出來,整個遼東大地及至周邊的朝鮮,都莫不震動,衆人漸漸看清了皇太極的野心。

西北的蒙古各部,自打朱元璋建立了大明,就縮在草原一隅茍延殘喘,如今看着有機可乘,也和後金積極往來,期待着新的機會。

南海上,西班牙人和英國人各自為政,都虎視眈眈盯着大明的國土。

天下英雄,站在了朝代更疊的星雲之中,人人逐鹿,鹿死誰手,誰死鹿手,且看争鋒。

作者有話要說:

開篇借着趙清衡之眼,寫了畢自肅為首的士大夫階層。明末時的确不少官僚搜刮錢財不顧國家死活,但也有真正憂國憂民之士,滿清侵略時湧現出不少抗擊之士,甚至不少士大夫與國同亡,毫不退縮。

士的精神,從春秋戰國流傳到明末。

從此之後再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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