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人窮不欺

梅老太太今年六十多歲,皮膚白潤,眼眸放光,保養得甚好。她戲看得累了,聽見臺下大樹旁傳來熟悉的輕笑,不由轉頭去看。看到是離家出走的二孫子梅孝廷,眉頭就煩惱地皺了起來,對梅二夫人嗔怪道:“多大的孩子了,又不是小時候,有什麽話不能好好講,就這麽由着他搬去外頭胡鬧?”

梅二夫人葉氏早就看到兒子了,她看見兒子瘦了心就疼,可惜她的兒子一晚上眼睛就沒離開過繡女堆裏的關秀荷。他心裏眼裏全是那個戲子生的女兒,為了能和她在一起,寧願把自個餓瘦了回來折磨他的母親。

葉氏心裏把秀荷撚死一萬遍,嘴上卻不敢說。梅老太太本來打小就不喜歡自個兒子的惹是生非,就單單偏心老大,她可不能再說孝廷的壞話。

葉氏讪讪然笑道:“他呀~,他就是存心好玩呢,出去幾天也餓不死,多少人巴着他的好處。這不是念着老太太的好嗎,瞧瞧,他坐得離您有多近?”

侍女給梅老太太揉捏着肩膀,梅老太太半閉着眼睛,擺手一笑:“你也別總替他蒙我,都說他不長進,大半都是你護出來的。他哪兒知道想我老太婆?那是故意坐在近處,好讓做長輩們的看了心疼,請他回來呢……我聽說是看上了哪個繡女,你指着給我瞧一瞧。咱家的繡女也不算差,真要是喜歡了,納一個進門也無妨。”

葉氏可不願意。說得倒輕巧,那張家是鳳尾鎮上的高門大戶,挑女婿可不要太揀,要先納了個繡女在屋裏,誰還肯嫁進門來?更何況秀荷那個丫頭根本就不肯做妾。老太太自己把繡女看得如何了不得,就以為誰都當繡女是盤菜了。

葉氏的笑容便淺淡下來,代替侍女揉捏起老太太的肩膀:“他玩性大,現在說喜歡,過幾天就不喜歡了,我們做大人的哪裏當得了真?倒是大少爺,過了年該滿二十了,先前給他找的不是這個不滿意,就是那個不合心,不如趕明兒先給孝奕挑一個,身邊多個人暖鋪總也是好的。”

說着不自覺地看了南洋姨太太娜雅一眼,又和大夫人周氏碰了個眼神。

老太太偏心老大孝奕,孝奕身體不好,老太太不想娶不好的吧,好的又娶不上,一直擱置這麽多年,總也沒定下來一門可心媳婦。大夫人周氏常年吃齋念佛,不管事兒,只這一回,見梅靜齋在外頭帶了個姨太太和小兒子回來,倒忽然急上了。

葉氏想,老大的媳婦要精挑細選,對自己兒子倒好了,繡女就繡女,說得輕巧,要娶繡女讓老大先娶吧。

梅老太太躍過戲臺,眯眼觑着對面大少爺淨雅的面龐,噓聲道:“倒說的也是,咱家的繡女總歸也是精挑細選出來的,改天讓老大在暗處裏觀察觀察,倘若真看上一個,就先把事兒辦了,沖沖喜,說不準以後身體就好了,到時候再娶大的也無妨。”

葉氏看了眼人群中輕抿着嘴角的秀荷,那丫頭正自端着腰谷兒婷婷地坐着,看起來柔靜又舒雅。葉氏心裏忽然動了一下,笑笑着應道:“诶,那敢情好。大伯不是說此番要帶孝奕出洋見見世面麽,正好辦了喜事,路上也有個伴陪着說話。”

正說着,一場戲結束了。

祠堂的主事撩開衣擺走上臺中央,咳了咳嗓子,先照例歌頌一番梅家老太爺的仁慈大方與恩惠,末了笑着招呼大家安靜下來:“小少爺愛聽戲,梅老太爺說了,今天下面的兩場,由大家自己點曲名,誰搶到了花球就由誰點,想聽啥點啥,點啥唱啥!”

一衆聽客聞言沸騰起來,紛紛踴躍地伸手欲接。

那花球從臺上抛下,衆人站起去搶,卻忽一道清偉身軀立起,花球落進了庚武的手中。

Advertisement

庚武站到空地前,向臺面上的商會頭腦們打拱作了一揖:“各位在座的長輩,恕晚輩冒昧打斷片刻。”

“喲,庚三少爺,您這是……”主事的尾音上浮,經年與貴人大戶們打交道,養出來一身勢利的毛病。

庚武背對着看客,語氣依舊謙虛穩重:“晚輩有一事相商,冒昧打斷戲場片刻。”

他身姿挺拔地站在人群中央,穿着粗布的墨黑長裳,和臺上各位衣着富麗華貴的老爺們格格不入。但他的眸光沉靜,并沒有因為這泾渭分明的氣場而生出怯意。

周圍的哄搶聲忽然變得安靜,看戲的人們都把眼神望向他,還有的低頭竊竊私語。

秀荷從神思中恍然,不由擡頭看。

那管事兒的回頭看了眼臺面,見梅老太爺點頭,便攤攤手道:“什麽事兒你但說就是,搞這麽鄭重做甚麽,好好的熱鬧都讓你一人給破壞了。”

庚武歉然施了一禮,默了一默,沉聲道:“當年庚家被抄家後,我母親因着周轉拮據,将東水街上兩間二層臨街門面出租給了商會。這些年商會并未按着約定付與租金,如今晚輩從大營回來,想要将門面重新接手,平日裏各位長輩們忙碌,晚輩多番尋不見主事之人,冒昧趁今日衆理事都在,懇請将門面交還。”

正襟危坐的商會頭腦們你瞅瞅我,我瞧瞧他,互相交頭接耳起來。要說實話,當年那場碼頭請願确實有些對不住庚家,但誰讓庚老太爺是會長呢?朝廷拿了庚家辦事,那也不是他們去告的密呀。官老爺們要辦誰就辦誰,又不是他們做得了主。如今庚家大勢已去,沒有人願意再去提那從前的事兒了。

正中央坐的是德高望重的梅老太爺,梅家的兩個老爺坐在他右側,如今的商會會長是梅二老爺梅靜海,左側是兩個已經上了年紀的副會長。

吃了吐的買賣可沒人願意做,不過這樣的事兒還輪不到梅老太爺出面,其中一個白胡子的嘎瘦副會長便拖長聲音道:“你們庚家當年的變故,我們大家夥看在眼裏,心裏也都唏噓不已。但這些都是從前的事兒了,過去的那些不提也罷。你娘這些年支撐一家十幾口人不容易,既然回來了,以後就好生安分守己地把家養起來,該幹嘛就幹嘛去吧。”

他軟綿綿地擋着正題,只字不提那幾間鋪面之事。底下的看客不敢吱聲,只是巴巴地望着庚武寬闊的背影,等待他的反應。

庚武拱手立在空曠之下,他的頭微颔,腳步并不移動。這是一種無聲的忤逆,是旁他人等撼動不得的冷毅,氣場竟然頗有些馳騁沙場的孤狼味道。

各位老爺的臉色一變,看來時隔四年,這個從前文質彬彬的庚家最小的兒子,已經不可同日而語了。在北方大營呆的這幾年沒能把他折磨死,他便抱着他老子的骨灰回來,變成了一條野心勃勃的狼,開始找他們複仇來了。

所幸現在還是一條雛狼,狼蹄子還沒長全。但既然是條狼,為了以絕後患,就得把他軋死在尚在狼崽的階段。

梅二老爺梅靜海終于笑笑着開口道:“呵呵,雖說朝廷大赦天下,但庚武你一個人這樣回來,無憑無據的,我們也不好确保你是否逃獄,還是當真清了待罪之身。再說這幾間鋪子,當年是衙門拿來充公的,充公了就算是公家的,你要拿回去,那就得重新買。你硬說是庚夫人租賃給商會的,又可有甚麽憑據麽?”

憑據當然是沒有的,庚家出事後,四進四出的老宅先抵押出去大半,剩下的兩進一出供全家上下老小栖居,後來不知怎的忽然一夜起火,上百年的宅子就算是燒毀了,甚麽憑據都不曾留下。

庚武抱着的拳頭用力收緊,但他一口氣焰在唇齒間盤磨着,末了還是吞咽下去。依舊沉着語氣道:“晚輩在回城途中遭遇了點事故,衣裳中途不見,赦免的公文丢失,暫時還未能尋到。”

秀荷心弦一顫,沒想到那公文竟然這般重要,可是他為什麽不來尋自己讨要?他不是臉皮很厚麽,趁人之危,看人不該看之處,後來又為何遠遠地見到自己便繞道。

秀荷看了眼阿爹,心裏頭忽左忽右。

“臭丫頭你敢給我說話?剛才是誰說的和他不認識!”老關福心虛地卯了口酒,虎虎地瞪着秀荷。賣青紅酒的鋪子還是租的梅家的,梅家是關福的東家,關福不能因為一個庚老三而得罪了老東家。

那嘎瘦的副會長便得意了,哧哧笑道:“我們做生意的歷來靠誠信、講憑據,你說丢了就丢了,無憑無據的,又沒有證人,誰人敢信你?你們庚家雖說破落了,但是生意人的實誠可不能丢,造謠的話說出來可是會要人命的。”

證人……

秀荷手中的帕子不由撚緊,忍不住去看庚武清偉的脊梁。此時此刻只要庚武回頭将自己挑出,那麽她被看去的女兒清白便将對全鎮之人昭然若揭。

可是庚武卻并沒有回頭看她,好像這件事與她本無關系。庚武說:“那天所救之人已不知去向,長輩們若要查閱公文,請容晚輩月餘時日,再托信差去北面衙門補辦。”

秀荷一顆石頭頓地落地。那空場上庚武一個人凜凜地站着,臺面上一群仗勢欺人,他卻巍然不懼……這樣的他,看起來和那天在水潭邊欺負自己的漢子簡直判若兩人。

秀荷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忽然不想看庚武在衆目睽睽之下被人盤剝。

梅靜海自然對庚家的底細心知肚明,見庚武不說話,便又寬容地嘆了一口氣:“你公文都不能拿出來示與大家,那就還是個待罪之身。咱這福城雖芝麻點大,到底是個衙門管制的正經地方,你既還是個罪人,各家錢莊大抵是不敢給你貸利經商了。看在庚老太爺從前的份上,長輩們也不與你計較今日的魯莽,改天來伯父家裏,我讓人給你安排個跑差的活兒幹幹,總也好過在外頭打零工,丢了庚家從前的臉面。”

嘴上笑得和藹,手卻向後臺一揮。幾名人高馬大的壯碩保镖下了臺階,虎虎地走向庚武,欲要架起他的胳膊,把他“勸”出去。

“等一下——”秀荷的手帕撚進掌心,腦袋一瞬空空白白。

晚春一直暗中打量秀荷,見秀荷忽然站起,猛地将她往下一拽:“不要命啦,明眼人都知道梅家和庚家不對盤,你還倒逆着東家說話?你得替你阿爹和哥哥想想。”

晚春壓低聲音說。

這當口不過秒秒之間,并無誰人在意兩個嬌小的繡女。然而感官異常敏銳的庚武,卻已經捕捉到秀荷欲言又止的眼眸,和那意料之外的決絕。

呵,傻瓜,不是恨不得撕了自己麽?庚武的眸光鍍上一層暖意。

“打擾了,恕晚輩先行告辭!”冷冷地對臺上老爺們抱了抱拳,壓低的視線凝了秀荷一眼,大步流星穿過人群離開了戲院。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