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婦人私念

祠堂外是條小徑,夜色下兩旁矮樹叢影影綽綽。庚武大步流星走過去,那樹叢中忽然傳來悉悉索索的響動,他修長雙腿略微一滞,陰影裏便沖出來兩條人影,手上拿着麻袋向他張牙舞爪地撲過來。

庚武不慌不忙,只把頭左右一偏,暗襲之人便被他勾得腳下踉跄,撲在地上啃了滿嘴的泥。

“爺,這厮會兩下功夫!”喽啰們扶着腮幫趴在地上吭哧。

“哼,沒用的東西。”一道黛青綢裳從林子裏悠然走出,梅孝廷搖着玉骨小扇鳳眸含笑道:“別來無恙啊,庚三少爺。”

一邊說一邊擡手一揮,身後四五名夥計便将庚武左右臂膀箍住,勒令他仰起下巴。

庚武冷眉瞪了夥計一眼,卻也巍然不動,只面無表情地看着梅孝廷道:“梅二少爺何事不能光明磊落,須得如此暗中襲人?”

“哦呀~,光明磊落?你趁火打劫,弄了爺的女人,這就光明磊落了?”梅孝廷阖起扇骨,冰冰涼地敲了敲庚武的肩膀:“春溪鎮誰人不曉得關秀荷是爺的女人……你說,你動誰不好,偏要去動她,這不是存心找爺的不快活麽?”

他站在庚武面前,身量比庚武略低,看上去亦比庚武多出些雅意,然而庚武硬朗的身量與寬闊的肩膀,卻看得他心中煞氣滾滾。但一想到這個家夥曾經攬過秀荷香軟無骨的身子,還有那抹飄在地上的牡丹紅兜,梅孝廷就恨不得把庚武千刀萬剮,淩遲都不解恨。

庚家雖是大戶,然而祖輩家風嚴謹,三個少爺自小識文習武,沒有一點富貴子弟的纨绔氣焰。梅家和庚家素不往來,在明面上的場合,梅家也都忌着庚家三分。因此,春溪鎮上的男孩亦分為兩派,庚武雖自小與梅孝廷在同一個學堂,但從來都是井水不犯河水。

庚武不屑地凝了梅孝廷一眼,替秀荷不值起來:“那潭邊分明平坦,你也不問問她為何無故滑入水中?既是你的女人,日後但請把她照顧好!”

梅孝廷笑容微滞,勾了勾嘴角,那笑便又換做一絲狠冽:“這就容不得你庚三少爺操心了。既是我梅孝廷的女人,爺疼不疼她,怎麽疼她,那都随爺自個的意。你如今窮得叮當響,連家都養不活,有那閑功夫,不如先給自己換身像樣的衣裳吧。”

一句話說得周遭的夥計赤赤哈哈大笑起來。

榮貴在石凳上鋪了張墊子,梅孝廷撩開衣擺在墊上一坐:“記住,這幾拳頭不為別的,是要讓你記住,日後該想的去想,不該想的就莫要再惦記……便是為了她好,你也不能把她拖下你庚家的無底坑。”

口中說着,便向夥計們擡了擡眉,示意他們動手。

三四個喽啰箍着庚武的肩膀,其餘的排着掌,試試探探地想要沖殺過來。然而庚武這些年在大營中歷練出了一身的狠本事,早已不是從前那個文質彬彬的富家少爺。衆人瞅着他眼神中的冷與銳利,心中便有些發怵,躊躇不敢靠前。

“上啊!都杵在這裏吃屎啊!”榮貴瞄了眼少爺的臉,見那俊顏上布滿了陰氣,連忙擡腳踹了一腳身旁最近的喽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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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那喽啰腿一軟,牙一酸,豁出面兒龇牙咧嘴地沖将上來。

到了庚武面前卻被他的眼眸唬得一愣,那棍子木噔噔地舉在頭頂,怎也不敢往下再砸。

庚武眼中諷意更甚,正要擡腿将喽啰撥開,悉悉索索,有細碎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順着聲音一看,卻看到秀荷攜晚春婷婷碎步從另一個樓門下走來,二人低聲說笑,手中提一把圓面小凳,褶子裙兒一搖一搖。他的眼神在她身上凝滞,默了一默,便将腳下的力道強自收回,沒有當着秀荷的面動手。

庚武微擡起下颌,冷冷地看着梅孝廷道:“她在水下窒息,爺若不幫她續一口氣,今晚和你隔岸對視的女人,那就只能是一道香魂。看在她的面上,我不與你為難。你三爺我對她暫且沒意思,但下回若再護不好她,或是讓她受了甚麽委屈,那就別怪我出手不客氣!”

言畢在肩背上一運氣,那幾個原本死死按住他的喽啰便被他抖散開在一旁。原來不是打不過,只不過是疲于應付。

夜色下,他的步履如風,擦過秀荷身旁時并未停留,亦并不在乎言語被她聽去。

秀荷走到樹影下,聽見這話腳步不由一滞……腦袋中那潭邊二人糾纏的畫面複又浮上腦海,一睜開雙眼就是他烙在唇上的輕啄,她推打,打他,他卻執意将她攔腰托起,他那裏還被她踹了一腳……

“嗨,你站住!”秀荷回頭喊庚武。

庚武背影冷漠,仿若不識——原來他一晚上都在看自己——秀荷蠕了蠕嘴角,又不知道開口說些什麽。

或許他此刻也不想與她搭話。

三爺……哼,想不到幾年未見,昔日的庚三少爺倒變作一條硬漢。

“他倒是敢。”梅孝廷撥弄着扇骨,顏面上有陰煞之氣斂藏。

“少爺,秀、秀荷小姐來了……”榮貴連忙扯了扯他袖子。

晚春羞答答搭腕施了一禮:“二少爺。”

梅孝廷視若無睹,擡頭看見秀荷輕咬下唇站在二步外,那鳳眸中便鍍上一層癡癡怨怨。

“晚春,我們走。”秀荷不理他,提着圓面小凳徑自走過去。

好個狠心的女人,昔日的山盟海誓都去了哪裏?

梅孝廷的心都涼了,他看了她一晚上,她都沒給過他半分好臉色,當真不曉得他已為她愁斷了腸麽?

簡直都恨不得将她千刀萬剮!

梅孝廷伸出長腿在秀荷膝前一攔:“這是梅家鋪的路,誰許你這樣走過去?”一邊說,一邊斜睇了晚春一眼,示意晚春先離開。

晚春尴尬,頻頻回頭看着秀荷,躊躊躇躇地走到前面去。

梅孝廷撩開衣擺站起來,他的身量清瘦修長,俯下薄唇輕呵着秀荷柔軟的耳際:“不理人,把首飾一股腦兒都退了,還和那個窮酸少爺眉來眼去……秀荷,你真就這麽幹脆和本少爺斷了?”

那語氣徐徐,容色冷涼,滞滞地鎖着秀荷的雙眸,不容她半瞬分心。貼得近了,一股熟悉的清甘味道便又覆面而來——

這是個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家夥,他想要的,他便傾盡一切去掠奪;倘若确定得不到了,卻情願将她玉石俱焚,也不肯放她與別人好過。此刻這樣反問她,其實下一句便要說出什麽兩敗俱傷的狠話。

秀荷可不想聽,他說完一忽而便忘記,忘記了又反過來千般讨好,左右聽來聽去氣痛的都只是自己。

秀荷拂開落在肩上的扇尾,涼涼地睇了梅孝廷一眼:“你再為難他,我就和你斷!”

“你就是和我斷,那也得先把欠爺的情債還清!”梅孝廷霸道地把秀荷手指兒托起。

“去叫你的少奶奶還,與我有什麽幹系。”秀荷不理他,掙着身子繞路走。

梅孝廷卻把路已攔:“少奶奶就是你,爺就只娶你一個,還一輩子你也還不清。”

到底是拗不過他的纏磨,他讨好人時不要臉皮,硬把她指尖握過去,放在唇邊呵氣。她扯呀扯,扯不回來,便把牙一咬,狠狠心踹了他一腳。

可惡的女人,枉本少爺對你巴心巴肺!

梅孝廷捂着膝蓋,鳳眸中的冷冽複又燃起:“關秀荷,你但敢不和我好,爺就能叫所有的人都不快活!”

……

江南四月的天氣潮潮悶悶,難得晌午天空放晴,姑娘婆子們便往街市上聚攏,熙熙攘攘地好生熱鬧個不行。

連升布莊裏生意甚好,店掌櫃把梅二夫人葉氏領到巧嘴的夥計面前,夥計熱情地掂着手中布匹:“這塊料是布莊上新近從京城裏進的,夫人若去旁的鋪子裏買,走遍咱福城也買不到第二家。您看這紫底金線勾花的式樣,又華貴又新鮮,若不能配上夫人您這樣的好膚色,簡直糟蹋了一面好料子。”

葉氏被奉承得心花怒放,便吩咐婆子打包了送去車上。又指着另一塊紋竹的料子,叫夥計也給裁一段,回頭送去裁縫鋪裏給孝廷也做一件。

“诶,好好,梅夫人您慢走——”夥計熱情地把貴客送出門。

大門口停着馬車,婆子将車簾拉開,葉氏正準備提裙邁上車轅,卻聽對面賭坊門口傳來熟悉的嗓音。

她動作一滞,扭頭往對邊一看,那門前立着一對兒郎才女貌,男的一十八九,鳳眸薄唇,面如冠玉;一個一十六歲,粉面朱唇,青春可人,卻原來是好多天不曾露面的兒子和那戲子所生的丫頭。

接連下過幾天的雨,街市上的青石大板被雨水沖刷得一塵不染。此刻晌午日頭明媚,自個兒子半鞠着腰,堵着那丫頭的路不放。那丫頭好生拿喬,竟然伸手推搡他肩膀。兒子笑顏寵溺,竟全然不似在家中陰沉,竟也任由那丫頭打他——好一副兩小無猜青梅竹馬!

可是寵溺……這個詞怎麽可以用在自個兒子身上?從來都是別人寵他、将他捧在高高之上,誰人竟能有資格得他的寵?

葉氏的心間莫名妒恨,聽見兒子對那丫頭道:“你暫且不理爺罷,回頭你便曉得爺對你是真心。等賺了工錢爺便去租個宅子,先把你過了門,到時候生米煮成熟飯,再去求老太爺,老太爺如是還不肯,我便與你獨門獨戶的過了。”

葉氏一口氣頓時便堵在胸間,再不想繼續觀看。

“走。”冷冷地睇了秀荷一眼,命車夫打馬回去。

……

傍晚的梅家後院裏空落落無人。那從南洋帶回來的姨奶奶性格熱鬧,話又多,新鮮事兒講不完,家裏頭的婆子丫頭們都喜歡她,得空便攏去湖邊亭子裏聽她逗趣。

葉氏倒也落得個清淨,心不在焉掂着手中的銀耳羹,聽婆子在身旁彙報——

“少爺說要自食其力,自己把秀荷姑娘娶過門養起來。先去求咱們錢莊上的廖掌櫃安排事兒,廖掌櫃不敢,便又改去求和盛賭坊的老板,那老板租着咱梅家的鋪面,被他要挾之下只得給他排了看場的活計。這當口少爺就在門口招呼客人呢,如今誰都曉得梅家二少爺給人做了跑堂掌櫃,怕是沒兩天就要傳到老太爺和老太太那裏……”

不提老的還好,一提老太太,葉氏的臉色霎時便陰沉下來。葉氏動作一頓,咧着嘴角冷笑道:“哼,他自食其力,他怎麽自食其力?他是梅家的嫡親少爺,從小錦衣玉食,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他吃得了甚麽苦?怕是過不幾天膩煩了,回頭還得巴着求着要回來。”

婆子曉得夫人氣急了說反話呢,連忙哈腰勸道:“是,話是這麽說,可是傳到老太太那邊總歸是不好……奴才覺得吧,如果少爺實在喜歡,不如就把那姑娘娶回來。家裏有個喜歡的女人,也好栓住他,免得他整天往外跑。那秀荷小姐人也本分,勤快,聽說四鄰八方的都誇贊她……”

葉氏黑着臉把碗在桌上一放,如今別說娶了,她連妾都不想再讓秀荷當了。

在這樣的大戶人家裏,女人和男人之間從來就是寡寡淡淡。甚麽叫做愛情?梅家的女人就沒有能得男人寵的,從前老太太不能,後來大夫人不能、自己也不能。梅家的男人都只能是無情無義的生意人,他們的心中從來就沒有男歡女愛。每個女人都是這麽過了一輩子,她關秀荷一個小戶人家的丫頭,憑甚麽将規矩破壞?

葉氏蹙着眉頭道:“這樣的女人弄進來就是禍水,孝廷這麽喜歡她,那張家的小姐就是肯進門,日子也過得慘淡……他看都不會再去看別的女人一眼。拴是拴住了,大男人的脾氣也都拴沒了。你沒見上午在她面前的樣子?一點兒大男人的譜都沒有了。這些年我慣着他的脾氣,不去約束他,是要叫他狠,不是叫他被她關秀荷管住……孝廷的性子就是太真太純,總得受點兒波折才能長大,這事兒我得仔細想想,不能叫他再這麽繼續下去。”

“是……”婆子想了想,好一會兒才很小心地探聲問:“那您要是不答應,少爺可就在外頭生米煮成熟飯了,到時候硬要拆開他們,不怕少爺恨您。”

葉氏揪着帕子,叫婆子貼過耳來說話……

婆子點着頭:“好是好,這樣倒是兩全其美,一來成了一樁好事;二來也可絕了少爺的心,眼不見為淨,過幾年就忘記了。只是怕張家問起來,生了懷疑,瞞不住。”

葉氏不以為然道:“有什麽瞞不住?這件事兒要緊的是老大,老大這邊順利了,張家倒不要緊,若要問起來,你只管含糊應着,就說是給大少爺張羅的。等事兒成了,孝廷他再鬧也就沒辦法了。”

婆子诶诶應着走了。大院裏高牆紅瓦,傍晚的餘晖落不進來,那牆面下婦人的身影陰陰暗暗,走幾步,便去了老太太那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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