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雨夜情絲

一座木拱廊橋把春溪鎮連作東西兩岸。木拱廊橋,河上建橋,橋上建廊,橋中央供奉着神龛,亦被福城人稱作“橋厝”。

春溪鎮的橋名叫“金織”,那歷經幾百年風雨洗涮的橋身,木頭已成青灰,斑駁着綠苔,遠看去就如若一尾古靜的長亭。此時已是申時過半,天邊夕陽被烏雲隐埋,人影在月牙兒拱起的橋面上走,透過一格格木窗飄移,那一點兒綠,便成了黑與白之間最靈秀的點綴。

怕忽然看她不見,庚武忍不住把腳步加快。

天越來越暗,雲陰壓壓的,秀荷揩着裙裾碎步疾走,遠處炊煙袅袅,周遭無人,只聽見腳底下河水嘩啦啦的響。

她是專門挑了這個時間段去找庚武,也免得叫閑人家看見。可是剛才還在的夕陽卻忽然不見了蹤影,一場暴風雨眼看就要來臨,莫名的心慌。

“咚咚咚”,一道穩重步伐将木板鋪就的橋面踩踏出悶響,秀荷回頭一看,看到庚武正大步流星地向自己走來。見她停下,他也停,這會兒倒是換了一身清爽的筆挺青裳,把方才汗漬淋漓的狼野之氣斂藏,又生出些昔日的文氣。

秀荷心中莫名一定,蹙眉問道:“你跟着我做什麽?”

“天色已晚,怕你路上不安全,我娘叫我來送送你。”庚武幾步走到秀荷跟前,依舊是那張面無表情的狼臉。

曉得庚夫人對其中的誤會,秀荷不免尴尬:“用不着送,又不是頭一回一個人走路,從前給阿爹送酒,走得比這還要遠。”

庚武卻不聽她,依舊步履不停地走在秀荷身後。

她就愛裝,他一眼便将她的心神不寧看透。

那魁梧身軀近在咫尺,衣擺在風中西索作響。秀荷走在前頭,只聽得惶亂。

她怕庚武在看自己的走姿。她的腳未纏足,走起路來比尋常女人稍快,一快就忍不住搖胯。紅姨總笑拿這個笑話她,笑她比怡春院的女人還要“來事兒”。秀荷怕庚武看多了,會不會連帶着想起另一處早該忘記的地方……

秀荷走兩步,回頭瞪了庚武一眼:“那你走在前面。”

明明是惱他,怎生得聽在耳中卻似嬌嗔,莫名似那歸家的新嫁娘對丈夫催促。

庚武思緒恍惚,嘴角悄然一勾,肅着容色大步走到前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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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走得不快,和秀荷保持一步的距離。

他的個子高,風輕雲淡,從少年時候便在男孩中出挑。秀荷跟在他身後,心中莫名安定。只她卻不知,這一高一矮,一前一後,更像是夫唱婦随了。

偶有不認識秀荷的鄉民路過,不由回頭多看幾眼:“喲,這不是庚三少爺麽?聽人說你從北邊背了個小媳婦回來?”

“哦,不是,她就住在這鎮上。”秀荷竟然聽見庚武這樣回答,可惡,他竟然只解釋一半,明明他可以說:哦,不,只是某某鋪子叫來送酒的掌櫃丫頭。

秀荷把步子一頓,沖着庚武的背影道:“上一回多謝你,沒有當衆把我挑出來。不然明明沒甚麽關系的兩個人,憑白又添了幾道扯不清。”

庚武回頭看了秀荷一眼:“我們庚家行事光明磊落,不須用女人的清白去圖謀私利。更何況……我也并非有意去‘欺負’你。”

秀荷被庚武看得臉頰通紅,兀地說不出話兒來。

天陰壓壓的,烏雲把黃昏的天際塗抹得一片黑,忽然一個響雷劈過,豆大的雨滴顆顆砸落下來。秀荷連忙用手遮住頭頂,揩着裙裾跑到路邊的屋檐底下:“庚三少爺,你要是再不把之前的事忘了,現在就回去,我不要你送了!”

許是跑得太快,沖撞了檐下的竹竿,那竹竿“嘩啦”一聲倒在屋瓦上。

“啊。”眼看幾片殘破的瓦片就要砸上肩膀,秀荷連忙閉起眼睛。

“小心——”庚武下意識往前一跨。

一只寬大的手掌在腰谷處握住,秀荷再睜開眼睛時,已經被庚武攬在了滾燙的胸膛。她的個子只到他肩膀,這樣擡頭看,便看到他棱角分明的下巴。秀荷忽然記起河潭邊被庚武軋在身下,還有那些紮在自己臉上的硬硬癢癢,雙頰刷地一紅。

庚武卻并不松開她,偏一錯不錯地看着她在他目下羞窘。

兩個人就這樣靜悄悄地站着,逐漸加促的呼吸在風雨中交融、碰撞,明明曉得不該繼續這樣看,為何偏就是錯不開眼神……這感覺真危險,為何從前喜歡梅孝廷,卻從來沒有過這樣心亂?

秀荷忍不住心惶起來:“伯母說你腳傷了,剛才可曾把傷口撞痛?你快蹲下去看看。”

“無妨。不過蹭破一層皮,從前在大營,這些都是家常便飯。”庚武卻不肯,他的嗓音微有澀啞,攬在秀荷腰上的手不自覺地加緊。其實他也不曉得到底是怎麽了,怎麽忽然這樣看着她不肯放,他的臉頰忽然有些紅。

秀荷以為庚武痛,總聽新嫁的繡娘們議論,說男人的那個地方,硬的時候不能踢,踢不好,一輩子就壞了,以後再碰女人的身子就條件發射地痛,再使不上力。她自那次在潭邊狠心頂了庚武一腳後,心裏便時常又惱又怕。

秀荷咬了咬牙,只得硬着頭皮問道:“那上次踢了你……後來還好嗎?”

“好。疼過三天,還和原來一樣。”庚武的雙眸一瞬燃了火,但清隽面容上表情依舊。

“你那天可是為了他而跳潭子?”

箍得太緊,秀荷的胸脯一起一伏的,有雨水在高松處打濕,薄薄春裳下的風景若隐若現。秀荷掙了掙身子,咬着下唇道:“是又怎樣,跳完了倒好,冷水一潑心倒清醒了。你以後不要再随便對女人那樣,可讨人厭。”

“我只對你一人這樣過。”庚武凝着秀荷的眼睛,緩緩把手松開。

秀荷的臉滾燙滾燙,為着頭一回,在一個男人的面前毫無隐秘保留。身子也沒有,女兒家的心事也被他洞穿。

她忽然想起小時候,那時候每一回鎮上的男孩把她和晚春圍住,這個扯她的頭發、那個用小樹枝戳她時,十四歲的庚武總是坐在學堂門口的小竹轎上,睇着眼睛袖手旁觀。只等到她被欺負得團團轉,都快要氣哭了,然後才走過來,拎起一個男孩的衣襟,冷冷地對她說:走吧。

他比她年長五歲,那時候在秀荷的心中便是個畏懼的存在,她怕他冷而俊的狼臉,怕他的高高在上和冷漠疏離。

更沒想到許多年後,他會用這種炙熱而澀啞的嗓音對她說這樣的話。

還好天黑,并沒有人看見。秀荷揉了揉發酸的肩膀,擡頭去看天:“雨小了。”

“嗯。”庚武低頭看着秀荷被雨水打濕的裙裾,曉得她一雙纖足正泡在泥濘中,便把衣裳脫下覆在她的頭頂:“天晚了,我背你走近路回去,不會有人看見。”

粗長的手指碰到秀荷冰涼的手背,動作略微一滞,然後便把她手指握住,也不管她同意不同意,一彎腰執意扛上了肩頭。

那肩背清寬偉岸,因為走得太快,不免有些搖晃,秀荷不敢把胸壓在上面,只得緊緊揪着庚武的衣襟。但那若有似無的擦弄,卻讓庚武某處更加繃痛,庚武想起秀荷雪一樣白的胸脯,還有左邊那一枚嬌紅的胎記,自己也不知道哪兒生出了獨占,忽然很介意秀荷再和梅孝廷好。

……

一路不停,很快便到得怡春院旁的小巷口,秀荷掙着身子要下來,過個街拐個彎就到家了。

庚武把秀荷放下,他本是個性情冷淡之人,怎生得這一路下來,再看秀荷卻不一樣。

“回去後洗洗,早點休息,以後不要再一個人走那麽遠的路。”他的口吻竟似丈夫的命令。

秀荷不習慣,方才被他炙熱的眼神看得心慌,這會兒吹了一路風,早已經冷靜過來。她一冷靜,便又絕情:“今天麻煩你了,那你回去也喝碗姜湯,你們家還靠你呢。回去記得和伯母解釋,這樣誤會下去總是不好。”

庚武不答,黑暗中他的唇齒輕磨,忽然看着遠處道:“如果半年後他還不娶你,是否可以考慮……”

“來了嗎,人來了沒?嗚嗚,我可憐的兒——這殺千刀的關長河,千刀萬剮都不解恨!”可惜秀荷沒有聽見,怡春院前紅姨的哭罵聲太響。

秀荷連忙迎上前去:“幹娘,我哥他怎麽了,出了什麽事?”

此時恰晚間逍遙光景,正是平日裏怡春院生意最好的時段,今日門前卻無姐兒招攬,倒是裏頭尖叫聲陣陣。

紅姨一見秀荷眼淚就掉下來,揩着帕子拭眼睛:“等你爹呢,你那個不聽勸的哥哥,愛誰不行,偏和窯姐兒來什麽真。那小鳳仙被黑山上的土匪包着,是他一個窮燒窯可以染指的麽?非要和她扯不斷,這下得罪了土匪,那土匪叫你哥要麽拿箭射我家小二蛋,要麽就剁掉那玩意兒……天呀,我的二蛋要是死了,我也老來無靠喽!”一邊說,一邊捶着腿哭號。

“可是那左臉戴着銀眼罩的黑掌櫃?我和他略有幾分交情。”一聲醇潤嗓音忽然在頭頂上方打斷。

“嘶——”紅姨哭聲戛然而止,擡頭看到庚武垂手立在身旁,将将愣了一愣——

“喲,你兩個孤男寡女的~~這大下雨黑天的,又躲在外頭鼓搗什麽吶~”瞥一眼秀荷胸前被壓皺的春裳,還有二人齊俱濕漉漉的模樣,這妖精,命都快沒有了,竟然還能吃吃笑起來。

不是說回去了麽,還保證說不會讓人看見,是誰又叫他突然走回來?

秀荷兩眼發暈,這下再如何也解釋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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