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怡春小鬧

怡春院是座二層的小樓,門堂進去便是大廳,往常廳裏客人不聚,只往左右三個樓梯上去尋歡,今日卻密密麻麻的圍着不少人。

紅姨聽了庚武那句話,俨然将他當做是救星。牽着庚武的袖子,一路撥開人群走進去。

正中央的八仙椅上坐着個四十來歲的獨眼大漢,左眼罩着銀眼罩,腰龐脖子粗的,一看就不是個善茬兒。他叫黑掌櫃,手上拿着馬鞭道:“小鳳仙啊小鳳仙~~我說你最近老不讓爺爺沾身子,原來是和這個燒瓷窯的小子相好了。你要和他好也可以,但你不該瞞着老子,老子每個月刀尖上拾錢,包你的那些銀子可不是讓你白糟蹋的!”

一邊說,一邊往旁側一名姐兒身上甩下一馬鞭。

那姐兒正是小鳳仙,看起來約莫二十出頭,身段豐腴有致,杏仁眼兒紅桃唇,倒是頗有一番烈辣的味道。

“嗤——”春末的衣裳薄,一鞭子打得她裏頭的皮膚立刻綻開了花。

左右兩臂被土匪喽啰箍着動彈不得,小鳳仙吐出一口血水,咧着嘴角幹笑:“黑爺您給的那幾兩銀子奴家都存着呢,哪裏敢糟蹋?您在外頭的女人那麽多,十天半月也不來我這裏一趟,還不興得奴家再尋個相好了?大不了那些銀子還您就是。”

“放了她!有本事沖爺爺紅刀子來,拿女人出氣算什麽英雄好漢!”秀荷看到哥哥關長河憤怒地龇着牙,想要掙脫開束縛。

關長河是關福的親兒子,兩道眉毛特別濃,生就是東北面漢子的高壯魁梧。小鳳仙就貪愛關長河這一點,但遇見他來怡春院送過幾回酒,一來二去就把他勾引上。未料他是個專情的雛男兒,竟然就斷不了。小鳳仙自己也舍不得斷。

老關福還等着兒子傳宗接代呢,他倒好,想要紅刀子進了。秀荷瞪着她哥哥,替阿爹恨鐵不成鋼。

那獨眼黑掌櫃似笑非笑地睇了眼關長河:“動不動她~~老子都不會放過你。但見你是條漢子,想必是那女人溝裏頭騷,先把你纏上了。我老黑講道理,給你個機會。你把那孩子頭頂上的番茄射下來,射中了,我放你們繼續相好;射不中,孩子死了,那是你該,你自己去官府裏頭償命,這夠公平吧?”

這顯然是不公平的,不說關長河右手兩指頭小時候傷壞了筋骨,更何況他從來就沒有拉過弓。

“你們這群猖匪,官賊勾結的畜生!”關長河掙紮着罵道。

“嗚嗚~~娘,我怕……娘救我……”七歲的二蛋被捆在牆根下的柱子上,吓得眼淚汪汪的,小褲子都濕了。

“哎唷我可憐的兒~,關長河你老關家作孽诶——”一聲“娘”叫得紅姨心肝都碎了,她不稀得和男人相好,自己也不會生育,這撿來的二蛋她可是當做親生骨肉來疼。

一勁抹着眼淚求黑掌櫃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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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掌櫃晃着腦袋四下環顧了一圈,哧哧呵呵地笑道:“你下不了手也可以,我老黑也不是不通情面的,那就讓人來替你射好了……你來?你來?”他用馬鞭戳着周遭的看客和姐兒,戳到誰,誰就立刻尖叫着躲得遠遠的。一衆土匪在一旁樂得肆意拍腿。

“都不來,那就把你下面的老二剁了,把這騷娘們的溝子封了,然後就兩清了。”黑掌櫃撫了撫寒閃閃的銀眼罩。他是這附近山頭最殘狠的土匪,殺人不眨眼,福城裏沒有哪個人不怕他。

“封溝子”,即用炒熱的辣椒面和滾水先把那裏燙麻了,然後再趁紅腫腫的時候用細繩線把口兒縫起來。那時大戶人家的姨太太偷情,倘若被主家發現了,就多用這“封溝子”的懲罰。

“黑爺爺饒了奴家一命吧。”小鳳仙終于害怕了,跪在地上哭着求情。

“掌櫃的說話算話,在下鬥膽前來替他就是。”庚武走上前,從喽啰的手裏接過小弓。

熟悉的嗓音,聽得黑掌櫃乍然回頭。見是一襲鴉青色長服的庚武立在對側,身旁站着個如花俏美的小閨女,不由讪笑道:“喲呵呵,原來是庚武兄弟!那日在途中被你接活了一條腿,還來不及謝你女人和盤纏,想不到短短月餘,你這就‘名草有主’喽,呵,呵哈哈哈!”

他說着,若有似無地瞟了秀荷一眼。

傳言獨眼黑山掌櫃的另一只眼并不瞎,乃是眼珠子天生棗紅,嗜血又可怖。見那銀眼罩漆光閃閃的,好似藏在裏頭的眼睛正在将人掃量,秀荷不由心裏發怵,下意識地往庚武身後躲藏。

庚武卻被她這不自知的依賴心中一暖,他自己也說不出原因的,就是喜歡秀荷這樣嬌嬌的把他當做庇護。

垂下的掌心觸碰到秀荷冰盈的指尖,她的手指他見過,纖巧又白細,軟軟的,像未長成的孩子一般。庚武握了握手掌,忽然便将秀荷的手牽住,把她往自己身後一避。然後對黑掌櫃拱手抱了一拳,爽朗淡笑道:“多日不見,老黑大哥別來無恙!”

此刻的庚武,衣擺撩在青藤紋腰帶上,底下是一襲墨鐵色的寬松長褲,那綁腿紮得緊整,背影清寬灑落,看上去竟頗有些江湖客的味道。從前那樣一個高高在上的正經人家的闊少爺,分別四年,如今卻游刃有餘地與土匪攀兄道弟,秀荷不由對庚武凝眉相看……他總是有太多的未知,讓她情不自禁為他側目。

秀荷不知道,庚武被抓去的北方大營,那是個冬天能把人耳朵凍得掉下來的荒遼之地。朝廷把三教九流的漢子們壓去那裏,他們在遮天蔽日的森山老林中挖人參、鋸大樹,用弓箭與長镖和猛獸對決,他們早已經熬成了一群魔。庚武亦在這四年的時間裏,交結了一群能以命換命的生死兄弟。

想到方才那只牽住自己的粗糙大掌,秀荷心裏撲通通一陣跳。她從小就外柔內剛,從來不曾有人這樣悄無聲息地将她保護,就算是從前梅孝廷霸寵着她,她也沒有生出過這樣的安心……梅孝廷只會氣她。呀,她竟然一整天都沒有想起過他。

秀荷的眉頭便蹙起來,不察痕跡地回頭看了眼紅姨。紅姨正在拭眼睛,但顯然沒有把庚武方才的那個動作漏過。她現在心疼她的二蛋,分不出心思來笑話自己,回頭路上看到了,不定又要怎樣編排。紅姨就是個女妖精。秀荷的雙頰染了紅暈。

那土匪見秀荷藏起來,不免了無生趣。意猶未盡地收回眼神,指着關長河問:“這小子他媽偷了老子的女人,你說他是你誰?”

庚武打了一拱,沉聲應道:“是在下的兄弟,多有得罪,還請黑掌櫃看在庚武一番薄面上,高擡貴手則個。”

“好說,我老黑有仇報仇,有恩報恩,既然兄弟替他開了口,這人情大哥我便做了。”黑掌櫃把腳搭上座椅,指了指喽啰手中的小弓:“早就聽道上兄弟說你身手了得,今日就讓弟兄們見識見識你的身手罷!”

“承讓。”庚武接過弓箭。

“等等。”黑掌櫃又看了一眼秀荷,指着秀荷嬌滿滿的胸脯道:“放了那尿褲子的小毛頭,爺要把她當做靶子。你,還得蒙上眼睛。”

“嘶——”一衆圍觀的客人姐兒們不由齊齊望向秀荷——閉眼睛射箭,要人命啦!

秀荷心尖兒一跳,連忙凝眉仰視庚武。

關長河龇牙怒吼:“看誰人敢動我妹子?有種的就拿爺爺做靶子,來啊,你個缺眼睛的老王八蛋!”

黑掌櫃的臉色刷地陰沉下來。

“哥,你就給我閉嘴吧,還嫌惹的事兒不夠多!”秀荷回頭惱了關長河一眼。

關長河一句話噎在喉嚨裏,自知理虧說不出話來。

庚武試了試弓,眸光潋滟地看向秀荷:“放心,我不舍得你死。”

那眼神中有寬撫,有鎮定,秀荷一瞬間竟然就信了,竟然就這樣把命交在他手裏。

幾個土匪喽啰拿着麻繩走過來,秀荷被綁在一丈遠的柱子上。那柱子潮濕冰涼,把她的腰腹勒得難受。隔着一丈多寬的距離,她看到庚武眯着長眸滞滞地鎖住自己,然後一層紅布把他的眼睛蒙了起來。

只是一張兩個巴掌大的小弓箭,握在庚武的掌中并不費力氣。那雙眸在紅布下迷蒙,隐約可見對面少女婉秀的身影,即便是隔着丈許的距離,他也能嗅到她身上的味道。他每天晚上都想着她、把她捂在胸口,一邊掙紮抵擋着熱烈的情潮,一邊又像着了魔般一遍一遍地把她回憶,那雙隆起的白,那顆瑩潤的果,還有她口中的嗔咛怒罵……在冥冥靡靡之中攝了他的魂。他時常想,一開始他就應該追上去,把她的牡丹紅兜還給她,而不是鬼使神差地留下來,然後便被套進了她的泥淖。

腦海中是今夜與秀荷在屋檐下癡癡相看的一幕,庚武在紅布下眯起雙眸,他想起秀荷抵在自己胸膛上的柔軟秀發,那裏有花草的淡香,他的箭便稍稍往上移動,移到了秀荷的頭頂;他又想起了她的唇,她的唇天然嫣紅,上唇比下唇略薄,這樣的唇形總帶着一絲倔強,讓人情不由衷地為她心動……他真的就差了一點,差一點點就俯下薄唇吻了她。

庚武的箭又往正中間移動了一點點——

“嗖——”

他把弓拉開,所有人的齊齊屏氣。

那箭在燈火琉璃下直直地刺向秀荷的雙眸,秀荷牙一咬,狠狠心閉起眼睛。聽天由命。

“噗——”

一顆小拳兒大小的番茄四分五裂,所有的人都為之拍手叫好!

“盲眼射靶心,神啦!”

“天也,此番被庚三少爺長了見識!”

……

“好個龜兒子,敢拿俺寶貝閨女的性命去換窯姐兒,看老子今個打不死你!”秀荷軟軟地癱在地上,聽見老關福提着酒葫蘆大步将将地闖進來。老關福脫下大鞋拔子啪啪啪地往關長河脊背上打,秀荷聽見哥哥捂着腦袋四下嗷嗷躲藏。哥哥活該,秀荷可不替哥哥求情。

那黑山土匪沒辦法了,只得放人:“兄弟好身手,我老黑最重英雄,他日若是想通了,我黑山第二把交椅随時等着你!”

庚武把弓箭交還,彎眉笑讓道:“才從吃人的地方出來,道就不混了。今夜獻醜,還請黑大哥海涵。”

“好說,今天看在兄弟你的面上,這婊子我就不要了,下回最好別犯在弟兄們的手上。走!”黑掌櫃瞪着關長河,又觑了眼秀荷,見秀荷胸脯一起一伏,衣襟上沾着紅紅的番茄汁,便舔了口嘴唇,抹抹鼻子告辭了。

……

青紅酒鋪裏酒香彌漫,紅姨放了姑娘們一晚上的假,親自叫了幾碟小菜到鋪子裏請庚武喝酒。

一張茶色的小木方桌,幾張圓面的板凳,紅姨揩着瓷酒瓶兒笑盈盈:“庚三少爺就是咱家的福星,也不曉得秀荷上輩子到底修了什麽福分,竟然就遇到了你這麽個漢子。”

紅姨又憑空捏造:“說來也是我眼光好,我那天一看見你就曉得你和我們秀荷是天生一對。我可沒少幫你勸那丫頭,不然她也不肯大晚上的出去和你相好。”

這還嫌不夠,紅姨簡直要把秀荷賣光光了,竟然又神秘兮兮道:“我可悄悄告訴你,別看那丫頭面上倔,其實臉皮兒特薄,肚兜都被你撿了,人還不早晚是你的?你但且主動些,別怕她沖你翻白眼。她性子我一摸一個準,今後你遇了什麽不懂,紅姨我幫你搞定。”

……

秀荷在後房裏洗澡,被雨水淋濕的肌膚在水下泛起紅暈,身體被暖意席卷得困倦,卻如何也睡不着。她不用出去看,都能夠猜到此刻阿爹一定又在轉着眼珠子,賊精精地打着算盤。先前就是怕他添亂,什麽都瞞着他不講,這會兒倒好了,肚兜、大晚上的出去……全被紅姨兜出來了。

少女嬌熟的胸脯在水下晶瑩顫動,想到今夜與庚武貼得那般近的癡凝,秀荷臉頰頓地通紅。這樣的感覺本是她不想要,她原只是想去把人情還他,怎生得來來往往間,偏又把距離紊亂。

想着想着就開始讨厭他。

“啪——”秀荷把熏洗過的長發用布巾紮起,開窗把水一潑,矶拉着拖孩悶聲上了小閣樓。

老關福瞟了一眼,吧嗒着水煙鬥:“瞧,一說她又不高興了。這閨女打小被她娘縱着,多哭了兩聲,連腳也沒舍得纏,一不高興就這樣。回頭到了婆家,不定被人怎樣嫌棄。”

自個閨女的天足就是他的痛,因為這個老說不成婆家。關福一邊說,一邊斜眼睇着對面的庚武,小夥子眉眼方正有擔當,自個閨女倒是會選人,不過做爹的得幫着推一把。

庚武正颔首靜聽,眼梢餘光瞥見秀荷匆匆來去的纖影,暗夜把光線遮擋,他看到沐浴後的她通身散發出溫軟。只這一悸間,一抹無處安放的疼寵便襲上心頭,庚武說:“倒也不全是,我娘挺喜歡她。”

“嗤嗤~,我說大晚上的你兩個怎麽衣裳不整地在一起,原來是才從你家回來!”紅姨一語便猜中,唯恐不亂地笑起來。

“呼——”閣樓上的小燈忽然被吹滅,傳出桌椅“砰梆”碰撞的聲響。

不用想都知道那丫頭正把鞋子踢在地上,呼啦啦地卷被窩呢。裝不理人,原來都在聽。得,這下不用請媒婆了。關福咧了咧嘴角,心裏頭一顆大石頭卸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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