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姽婳紅妝

心中想什麽,她就來什麽。

怎生得才從外面回來,一身的熱氣還來不及消散,忽而一擡頭,就看見她坐在那對面的床沿上。端着個腰谷兒,大紅的豔豔喜服将那胸脯與臀際勾勒得盈盈飽滿。頭上遮一面紅蓋,那蓋頭上繡着金鸾與彩鳳,看不清她臉,但曉得她一定颔首羞紅。

她的腳也好看,雖然不纏足,卻婉秀玲珑,此刻并在床沿的紅木下,好像不在動,其實卻在微微輕蠕。那新娘繡鞋兒上一對鴛鴦勾頭淺啄,只看得他只心弦兒一悸,忽然又記起水草糾纏中少女游滑的雙腿,連呼吸都開始緊了。

鬼使神差一般,一步步向她走過去。

她卻好像并不情願嫁給他,聞見他的氣息靠近,交疊在雙膝的帕子撚得更皺了。手腕上的木镯子一晃一晃的,好像下一秒就會掀開蓋頭失措地站起來。

哦,他想起來了,她說他是殺人越貨的莽漢,她自己吓自己,還硬要賴他喝過人血。

她的心也不在他身上。

強扭的瓜不甜,庚武滞滞地睇了秀荷一眼,冷下心腸欲轉身出去。可是才走到門邊,那喜紅蓋頭下卻傳來她短促的輕喚:別走!

她叫他別走……那就怪不得他了!

庚武忽然兩步掉轉過頭,女人的身子在他目下瑟瑟發抖,她知道把他叫回來就意味着什麽。

“爺來了就不想走了!”庚武俯下魁梧的身軀,一把将秀荷扛起來,扔去了身後的大床上。

“啊……”聽到她驚怯的輕咛。

他可顧不上,姑娘過渡到女人,都得經歷過這一關。既然她來都來了,就沒有機會再走了。新娘子進了喜房,從此人就是新郎官的,身子也是,姓也改了。

他把她放平在床上,她好像很緊張,嬌滿的胸脯緊蹙地喘着氣。他忽然記起來小黑說過的話,是不是揉起來像搓面團兒,他便去解她的衣裳……春溪鎮的男人都肖想她,他們在背後不知道把她派給過誰人幾回。但從此她做了自己的女人,日後誰也不許再輕薄她一回。

“唔,放手……”在大營裏磨砺出的手掌帶着舊傷痕,才夠到她的衣襟,她連脖子都紅了。可她卻把手附上盤扣,不給他解。

庚武的嗓子像燃着了火,熱氣騰騰地噴灑在秀荷的耳際:“不要?那你穿這身衣裳進來做什麽……松手,讓我看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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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默了一默,然後便把手放在原味,不再試圖掙紮——她不喜歡他,卻依然決定嫁給他——庚武劍眉凝起,狠狠心将秀荷的手撥開,一顆顆拆解起她的扣子。

那盤扣精巧,忽而便在他的手下認命,裏頭的牡丹紅兜嬌俏,勾動人的心思裕念。庚武想起在河邊糾纏的那一幕,潮濕的青草地上,她氣若游絲地躺在那裏,落雪與紅花在河水的浸潤下多麽奪目。

是他平生第一回見女人的身子,才從大營裏放出來,到處都是粗糙莽野,哪裏見過這樣的江南水柔……她昏厥在他的目下,櫻櫻紅唇半張,雙頰粉潤而細膩。好吧,他承認那一瞬間他就對她不一樣了。

他想把她占為己有!

四年過去,他已不是當初那個蕭冷的少爺,她也不是那個翹着小辮兒的青澀丫頭。他歷練得像只狼,狼是什麽?狼可不懂什麽叫做含蓄。他才從狼堆裏脫身,暫時還不曉得怎樣與綿羊交道。

在他情思迷惘的過程中,他的掌曾遲疑地摁上她的美麗……那是一種怎樣的感覺呢,就好像是永無止境的軟,軟到扣進骨髓深處都不得滿足。

可是他後來沒有,他只是穩着心緒給她做了人工吐納。

她是別人的女人,那個處心積慮扳倒了庚家的梅家少爺,庚武從來不屑從他手底下奪食。

但今天不一樣。今天是她自己闖進了他的房裏,他沒有逼她。庚武掌心用力,然後長臂環過秀荷的肩膀,将她攬進了懷裏……

“嗯……”她好像有點痛,但卻沒有掙紮,柔柔的,什麽都憑他。

他就愛她這一點,女人就要像她這樣。

庚武想,痛一痛也好,男人總要讓自己的女人有一點痛。那痛到達深處會上瘾,上了瘾她就舍不得把他放下了……她心裏此刻一定還惦記那個俊雅的少爺,兩個人打小青梅竹馬,卻被那勢力的母親拆散。他要痛她、寵她,然後她才能忘記舊人,只記着自己給她的疼,安心給他做女人,生兒育女,相夫教子……

“秀荷……我喜歡你秀荷……從十四歲的時候一早就喜歡你了,你聽到了麽?我要你做我的女人……我天天疼你!”庚武驀地甩開青紋腰帶。

秀荷的臉覆在紅綢喜布下,他隔着蓋頭輕吻她的唇,她好像在顫抖,喜布下濕開鹹甜的味道——

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哭,還是在怕。他想把她的蓋頭取下,怎生得那一掀開蓋頭間,她卻忽然不見了。那紅迷蒙了他的雙眼,待視線一回還,門外卻傳來喜婆揚長的聲音:“吉時已到——,新娘子上轎啦!”

不是才送到自己房裏來麽?現在出去又是去到哪裏?

“啊——秀荷!”庚武猛地清醒過來,三更天昏昏暗暗,不大的屋房內物件隐約,像蒙了一層黑霧。庚武看了看床頭,身畔是空的,竹席冰涼。

可睡夢中女人的氣息卻散不開,那裏和往常一樣一柱擎天,熱燒得人難受。庚武拉開門走去水井旁,打了一桶涼水,從頭到尾澆了個透。

洋铛弄的清晨總是鳥鳴花香,孩子們的熱鬧嬉笑一早就在庭院徘徊。兩名婆子彎腰打掃,不時被岚兒和芷兒的捉迷藏打斷。這是跟了庚家半輩子的老家仆,出去也找不到東家,庚夫人心善就留了下來。

老二媳婦禾惠在給穎兒洗臉,她長着圓臉龐,今年二十二三年紀,嫁給庚二少爺後生下兩個孩子,女兒比兒子大兩歲。當年庚二少爺死的時候,第二個還在肚子裏懷着,臨了連爹的面都沒來得及見上。

禾惠說:“後院那間新搭的屋子可是太悶,常聽小叔大半夜起來沖涼。還沒到夏天就熱成這樣,回頭七八月份了怎麽熬?不如還跟穎兒在我那屋住着,我搬去和婆婆大嫂擠擠。”

穎兒聽了連連蹦噠:“我要和三叔睡,我要和三叔睡!”

“臭小子,和你睡一夜盡聽你尿床。”庚武在涼竹椅上紮着綁腿,聞言頭也不擡。

庚夫人見兒子今日又眼眶青黑,下巴上冒出來一片青茬,便曉得他昨晚定然又是一夜未眠。

這小子,近日只是不歇不停地悶頭幹活,瞧那寬闊脊梁上被曬得一片兒黑。做母親的自然曉得他心裏藏着什麽,便直言道:“哪裏是那屋子熱,分明就是他自個心裏煩。我問你,上回來的秀荷姑娘怎麽樣啦?讓你送回去也不曉得送到沒有,天瞎黑了才喝一身酒氣回來。”

“送了。”庚武把最後一點紮緊,劍眉微微一挑:“……那是她爹請的酒。”

庚夫人哪裏會沒去打聽,偏又道:“我看你也老大不小了,前幾天鄭家讓人來遞話,說只要你給他家白幹五年,五年一滿閨女就由你帶回來。那秀荷姑娘的心思若是拿不準,不如先別把鄭家回了。”

庚武動作一滞,想起屠宰場門口秀荷雙目紅紅跑開的情景,最近看見自己就跟耗子見了貓一樣的躲起來。

那精致薄唇不由勾起一抹玄弧:“一天到晚腦袋裏古裏古怪,誰知道她心裏想的是甚麽。”口氣竟似有些寵溺。又道那鄭家因為庚家落沒,對媒約出爾反爾,只管回了就是。

庚夫人曉得他對秀荷喜歡得緊,這孩子少年時候就高冷,幾時聽他嘴裏說過什麽姑娘的名字,暗自抿嘴一笑:“姑娘家家的哪個沒點脾氣?在北面磨砺幾年,倒把你從一匹良馬磨成了一只狼,整天板着張臉,哪個姑娘能不被你吓着?”

大嫂插話道:“上回我與禾惠去集市,錯過了也不曾見着。聽岚兒說姑娘生得當真好看,和小叔一對眼睛,兩個人臉全都紅了。怕是心裏頭害羞吶,窗戶紙不敢捅破。回頭從我盒子裏拿個首飾,去送送人家。”

庚夫人拍拍袖子走上階:“怎麽能拿你的,那是老大給你留下的,将來留給岚兒做嫁妝。”自己回到房裏,給庚武拿了兩件首飾:“那年抄家把家抄沒了,但壓箱底兒的東西還是存了點。以後你要有媳婦了,小兩口自己搬出去過,有事兒了過來一趟就行。免得姑娘見到我們這一大家子,回頭不肯了。”

“她若不肯,我也不娶她。”庚武沒要,見綁腿紮好,便從角落取了家夥出門去了。

……

青石大街上花紅柳綠熙熙攘攘,小黑和庚武穿梭在人群中,他是庚家從前的家生子,從小就是庚武的小跟班。

庚武步子快,小黑跟在後面追,一邊追一邊道:“聽說梅家兩個少爺要辦喜事了,老太爺要修祠堂,那祠堂的塔頂斷了兩根木梁,想要找人翻修,聽說開的工錢也比別家高……”他說的委婉,怕庚武對梅家膈應。

“要去你自己去。”庚武心思根本不在這裏,胡亂應着,目光只往街邊鋪面裏看。

右側邊的一家首飾店,裏頭兩個姑娘正在相看首飾,忽而比比耳環,忽而試試手镯。庚武想起秀荷手上的那枚半舊木镯子,步子微微一頓,轉身走了進去。

掌櫃的見到他來,訝然地堆進笑臉:“喲,這不是庚三少爺嗎,今天怎麽有空賞臉光臨鄙店?”

“不敢當,掌櫃的生意興隆。”庚武握拳打了一拱,泰然往櫃臺前一站。

那身形清寬魁梧,棱角分明的冷顏看得姑娘怦然心跳,連忙羞紅着臉把首飾一放:“庚武少爺好。”互相推推搡搡着幾步一回頭出去。

掌櫃的拿來一盤零散镯子,念念叨叨說這也好那也好,庚武卻覺得怎樣配秀荷都太差,指着角落另一個青白瑩透的道:“這一個拿來我看看。”

掌櫃的躊躇不拿,皺着眉頭為難:“呃……這個恐怕要貴一些,這是西北面進的正宗和田青白玉,至少得十兩銀子。”

“就要這個,你給我包起來。”庚武冷冷地放下銀子。

掌櫃的驚愕擡頭,再想想之前關于庚武和土匪私通的那些傳言,連忙讪讪地裝盒打包。

出了鋪子,小黑一路随在後頭咋舌。

胸口處紅絨錦盒暖人,平生頭一回給女人買東西,庚武睇了眼胭脂攤上的姑娘們:“你說,女人怎麽就愛這些有的沒的玩意兒。”

小黑一拍大腿:“嗨,女人不愛這些那還能叫女人嘛?庚武少爺,你花恁大本錢買個镯子,可是為了送給秀荷?”

“送她……她見了我就跟見了山老虎一樣,送她她也不會要。”庚武勾起嘴角笑笑。那語氣冷冷肅肅,小黑卻分明看穿他眸下掖藏的一絲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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