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姑娘點頭

屬兔……

梅老太太微點了點頭,又把秀荷的手端起來看,姑娘的手面蔥白細膩,指甲兒粉盈盈——梅家繡女的手都需經過精挑細選,品貌都不會差。

梅老太太再看秀荷,語氣便暖和了許多:“屬兔好啊,屬兔的女孩兒有屋穴藏身即滿足,有五谷得溫飽便快樂,這樣的媳婦乖巧,心眼兒柔,招人疼吶。好,好,好。”

那末了的三個字說得很慢,一邊說,一邊将秀荷從頭到尾仔細打量。

“是啊,是啊,老太太看人都不會錯!”一旁的婆子老姨娘們連忙滿臉堆笑着應和。

媳婦?

秀荷颔首站在堂前,老太太用保養得宜的手面在她腕骨上摩挲,她心裏頭便生出些雲裏霧裏,不曉得怎麽忽然對自己說這些。

只得也低頭應了一聲:“是”。

老太太看見秀荷眼角下有一顆細小的淚痣,忽然想起來:“哦,我記起來了,你爹可是那個賣青紅酒的瘸腿關福?小時候常見你随在他後頭來大院裏送酒,你娘給你紮的發辮一翹一翹的,幾年不見,忽然就長這樣大了。”

老太太的貼身婆子鄭媽便道:“可不是,大少爺還常用她家的青紅酒泡腳吶!每回秀荷姑娘來送酒,大少爺都提前等在院子裏。大少爺平時不愛出來,也就是秀荷姑娘來了,才會多呆上一會。”

秀荷端着繡盤立在一旁聽,隐隐約約的話風不明,眉頭便蹙了起來。

這鄭婆子拍起馬屁來沒玩沒了,梅二夫人怕秀荷聽了會多想,即刻撩開簾子走出來:“姑娘打小伶俐乖巧,我們全家上下哪個不喜歡?不像我那老二孝廷,偏就與她不對盤,沒少将她氣哭。”

她此言模棱兩可,在戲中的秀荷曉得梅孝廷對自己不一樣,那戲外之人卻只當二少爺讨厭她。

葉氏說着,便和顏示意秀荷去繡房。

那珠簾随着清風微微拂動,秀荷出門前回頭看了一眼,只看見大少爺端坐在輪椅上的側影,着墨黑綢緞長裳,整個畫面幽幽暗暗冷冷森森的。她想要從他臉上找尋些什麽,卻又什麽也看不清楚。

因為要趕上五月中旬的老太妃壽辰,挑選出的四個繡女須得在半個月之內,将近乎一間屋子大的畫面繡完。這些年梅家就是靠着宮中老太妃的關系,才能夠繼續維持在南洋的生意。繡女們不敢怠慢,一個下午手上的活兒不見停,待到擡頭的時候,都已經是日暮時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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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春住在梅家後院的公房裏,和其他兩個繡娘手牽着手自去吃飯。秀荷近日回到鋪子裏和老關福一塊住着,并未吩咐竈上加碗勺,便留下來把零碎物件收拾妥當了準備回家。

“轟隆——”

四月的天就是多雨,一道響雷把整座宅子劈得地動山搖。大雨“淅淅瀝瀝”地落在天井裏,屋檐下又彌散開花草潮濕的清新味道。秀荷用手遮着頭頂,想沖出院子去到門房。

一跑起來胯兒便搖,那淺綠的繡花鞋兒在青磚石上濺起水花,檀紅的千褶裙上染開來一片深色的濕。

大少爺梅孝奕靜靜地坐在二樓廳堂上看,梅家的男兒都生得唇薄鼻挺,他的臉與二少爺梅孝廷七分相似,卻更冷更陰。這是個沒有生氣的存在,森森然就似一張死寂的畫,喜歡的不喜歡的沒有誰知道。

梅二夫人葉氏心裏頭對侄兒不屑,但看着陰影裏大少爺停在秀荷背上的眸光,想了想,便揩着帕子走到二樓的欄杆旁:“阿荷呀,你來~”

那聲音叫得溫柔,尾音含笑。

秀荷腳步驀地一頓,停下來回頭看。

“叫你吶,你來~”葉氏笑盈盈,只是站在欄杆前居高臨下地看着她不語。

這樣的笑面秀荷見過一次就怕了——那淹在水草下的晴天霹靂和絕望,滋味可實在不好受——秀荷攥了攥帕子,努力勻出一抹乖覺的笑容來:“二夫人,您的話晚輩一直都記在心裏,也已經曉得該怎麽去做……晚輩最近都沒有再與二少爺見面,也不曾去打聽過他的消息,您以後都不用再擔心了。”

她這話是老實,柔弱且誠懇的。秀荷不想再繼續負載葉氏的提防。

“說什麽吶,什麽您的話他的話,我說過什麽了?……這孩子,大下雨天沖出去仔細把身子弄病了,快随我來。”葉氏擺着臀兒從側樓梯上走下來,招着帕子把秀荷叫住。

要留秀荷用飯,笑容可掬。

秀荷可不敢貿然吃葉氏的飯,連忙福了一禮,委婉地推卻道:“家裏阿爹還在等着我回去,秀荷區區一個女工,不敢越矩上東家的桌子。”

葉氏看了眼秀荷柔白的手腕,此刻的手腕上沒有了玉镯,只有一枚銅褐色的半舊木镯子,雕刻着花藤的紋路。姑娘的指尖在掌心裏不自覺地撚着,指甲粉盈盈的。

手白,戴什麽層次的都好看。

葉氏心裏這麽想,眉眼間卻剜過一絲輕薄,忽而又怪罪起自己來:“你可是因為上回我試探你的那些話,心裏頭記恨了我?傻丫頭,我就孝廷這麽一個兒子,要娶媳婦可不得仔細考量考量。不過是試試你的心,你倒真還記恨上吶?那這頓飯不管怎樣,你都得留下來,就算做長輩的給你晚輩的賠禮啦。”

也不管秀荷願是不願,便拉着她的手去了飯堂。

一張紅木大圓桌上坐着梅老太太、梅大夫人和葉氏,輩分小的就只有大少爺梅孝奕和秀荷自己了。梅家果然規矩森嚴,男人不在家的時候,妾室生的孩子就只能在自個姨娘的房間吃小桌。

大桌上擺着八菜四湯,春筍翠綠翠綠的,蕨菜也拌得色香味俱全。南方的四月天,正是吃鮮的時候。

秀荷掂了一筷子芸豆,只是埋頭小口小口地扒着飯。梅老太太瞅着秀荷細密睫毛下的粉嫩臉龐,見她只是夾最近的兩盤菜,便暗暗對葉氏遞了個眼神。

葉氏恍然笑起,親自給秀荷夾了一只鹵肘子:“以後都是一家人了,可不興總這般拘束。多吃點肉,你看你瘦的,姑娘家家還是豐潤點兒的好。”

“謝夫人,我自己來。”秀荷咬了一小口。

梅老太太和梅大夫人相視一笑:“瞧,牙口也好,咬下來的牙印都不帶開縫的。這丫頭小時候就靈淨,從前沒注意,一轉眼都這般出挑了。”

大少爺一直悶頭用飯,聞言擡頭睇了秀荷一眼:“她并不愛吃鹵味,不用給她夾這個。”

陰雨天的內宅光線昏暗,圓木房柱上挂着的煤油燈還未點燃,大少爺清雅的冷顏朦胧在陰影裏。秀荷擡頭看他,卻只看到一雙空洞的鳳眸。

大少爺從來沒有和秀荷說過一句話,秀荷不曉得他從哪裏知道自己不喜好鹵味。

“老太太和夫人們取笑。”秀荷紅着臉笑笑。聽不明話風,一頓飯吃得別扭,不知用意何在。

好在晚飯過後雨便小了,滴滴答答的水珠順着瓦片歡唱,秀荷攥着帕子在屋檐下走,快到大門口的時候,被二夫人葉氏喊住。

“等一下。”葉氏遞了個飯盒給她——

“阿荷啊,你幫我把這個給孝廷送去,你去叫他,他才肯回來……也怪我不好,先前不該不打招呼就試煉你們兩個。如今他躲在廟裏頭,不出來了,說是過兩日要剃度出家呢。我就這麽一個兒子,哪裏舍得……既然孝廷是真心喜歡你,你也喜歡他,老太太那邊也不反對。這個婚事,我應了你們就是。”

葉氏說着,揩着帕子頻頻拭眼睛,那眼眶紅潤,憂慮與愧責假裝不來。

看見秀荷接飯盒的動作些許躊躇,便曉得這丫頭怕是被自己前番一吓,已經不想和兒子在一起了。可惜這可由不得她,她不想和自己兒子在一起,自個兒子還想和她在一起呢。做母親的得把路堵死,不能放任不管。

葉氏想了想,又凝着秀荷的眼睛道:“聽外頭說你最近和庚武少爺走得近,那庚家少爺早些年是有過親事的,如今也不知道退了沒退。我們孝廷和你好了這些年,他對你什麽樣,你心裏可是最清楚。你告訴嬸子,可是當真又喜歡上庚武了?”

庚武是個殺人越貨的莽漢。

秀荷搖搖頭:“我也沒有喜歡庚武。”

也麽……葉氏便曉得秀荷是個不肯吃虧的丫頭了,知道當姨娘沒有好日子過,一顆心随後就躲起來。

“不喜歡就好。他們庚家早些年就和梅家不對盤,為了你阿爹和窯上的哥哥,秀荷你也不能任性吶。”葉氏從袖子裏掏出來一枚戒指:“孝廷那孩子拗,你戴着這個去給他送飯,就說是我給你的,他就肯從廟裏回來了。”

那戒指金燦燦的,秀荷想起葉氏說過的話——“我倒還以為是哪個偷了去,冤枉把丫頭打了一頓”——攥在手心裏不想戴。

葉氏見狀,自己把戒指套進秀荷手中,憐愛地摸摸秀荷臉頰:“喲,以後就是一家人了,還害羞吶,瞧這讨人喜歡的。那張家小姐是說給大少爺的,兄弟兩個長得像,叫做弟弟的替着去看看罷。先前不過借來試試你的心,你倒還當真了?孝廷那般性子,真叫他去相看別的媳婦,不定和我怎樣鬧。”

呼——

不是把自己配給大少爺就好,秀荷默了一默,終于把飯盒接過去。

葉氏舒了一口長氣,見秀荷走遠,這才揩着裙裾回了內院。二樓欄杆上站着老太太和大夫人,葉氏仰頭喊道:“收下了,姑娘點頭啦,我就說這姑娘和大少爺有緣,你們還不信。”

梅大夫人撚着佛珠子:“托二嫂一張巧嘴,我這吃齋念佛久了,姑娘家家的心事可一點不懂。回頭收了房,孝奕床上也就不怕沒人暖被窩了。”

葉氏眸光閃閃,許是想到了什麽,又笑道:“兄弟兩個年歲差不多,難得近日老太爺和大老爺都在,不如挑個好日子,到時把喜事兒一塊辦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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