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三日圓好

福城人迷信,講舊禮,三六七月不提親、不嫁娶,前兩月“田水白,不吉利”,七月是鬼月,陰氣太重。

那時候提親,須要将女方的生辰八字寫在紅紙上,“坤造某年某月某日某時生”,作為庚帖托媒人轉至男方家裏。男方将庚帖在祖先案上的香爐下擺放三天,三日內若家中無病無災,無鍋碗破碎,即稱“圓好”。

再請算命先生測斷兩人是否命理相合,若是,男方家的叔伯便挑着紅擔紅籃來到女家,将紅籃擺到女家的供桌上,此曰“合婚”。合婚後便正式定親、行聘和迎娶。

因着梅老太爺一年難得回來一趟,梅家想要在五月內将親事落成,故而許多個中重複的瑣碎便合起來在一塊兒辦。

青紅酒鋪的空地上,布匹、香燭、冰糖、線面、柿子餅、豬腿肉、花生糖、镯子首飾……新挑來的彩禮和妝奁,琳琅滿目湊成了十二色。那挑彩禮的籠擔和扁擔上貼着紅紙,挑頭擔兒的是梅家一個遠房叔叔。老關福沒有說什麽,畢竟自個是小戶,也不好叫他梅大老爺這個親伯伯挑着東西來。

什麽都齊全了,就只差了一對兒婚書。

端午的太陽起得早,公雞還沒叫兩聲就已經黃燦燦地挂在天空上。窄仄的天井下卻陰涼,秀荷在水臺邊包着粽子,新鮮的箬葉泛着沁人清香,她把葉子卷成四角的菱子形,一勺一勺往裏頭灌着米豆兒。她做的粽子形狀好,花樣兒也多,做得很認真,細密的睫毛将眼下遮出一抹沉思,心緒猜不透。

老關福在竹椅上看着,心裏頭便有些舍不得。

子青不愛說話,關福從來不問她從前的故事。子青默默地像要争口氣一般,各方面都不舍得女兒比誰人不如。這丫頭打小被她娘寵着護着,連碗都不叫洗一塊。十二歲上子青一走,她一個人跑到墳頭枯坐了一下午,太陽落山才腫着眼睛裝作若無其事地出現。後來也沒有再哭,家裏頭就給她操持了起來。

老關福過得粗糙,什麽日子也不記。春節打年糕,清明吃青團,端午包粽子,立夏拌酒糟……這些年,逢年過節一應都是秀荷擔當着。這丫頭心思從來藏心裏。

老關福吧嗒着煙鬥,瞅着秀荷沾着米粒的手,問道:“真就這麽決定了?梅家的聘禮雖下,到底婚書還沒來,你要是不想嫁,這些東西我就把它退回去。”

一邊說,一邊睇着秀荷的表情。

新釀的酒水用泥巴封緊在牆角的缸子裏,一排排擺過去,香氣掩不住。自從梅家決定迎娶自己,嫁到林家的梅三姑姑就把阿爹的酒訂下了,紅曲和糯米都不用自己掏銀子去買,他們包攬着送過來,定期上門收。哥哥在瓷窯上也升了一級,改成監工了。

老關福把酒當做命,看酒的眼神就像看自己的孩子,畢生願望就是能有一家自己的酒莊,而不是這樣的小酒坊。再把兒子叫回來,安分娶一門媳婦,父子兩個把酒莊經營起來。

秀荷說:“送都送來了,退了做什麽?爹先頭大張旗鼓的為我找婆家,不就是為了逼梅二少爺娶我麽?現在又來說退。”

嘿,你這丫頭,心思比針還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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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關福讪讪吸了口煙:“那還不是知道你心裏放不下,不将他小子一軍,他能急起來娶你?他若将了還是不娶,你這犟脾性才肯死心去嫁別人。”默了一默,又問道:“嫁是嫁了,那庚家三少爺怎麽辦?你這還欠着他一條人命。”

秀荷手一頓,驀地想起雨夜屋檐下庚武那道灼灼的眸光,貝齒便咬了下唇:“得問你自己……明知道他剛從大營裏放出來,不知根不知底的,你自己招惹他,和我有什麽關系。”墊着腳尖把粽子挂起來,拭淨手兒出門去了。

身後老關福一口煙塞在喉嚨裏,差點兒被嗆得出不來。

是欠他一條人命……可她沒那麽大義,為着一個才打過幾回交道的男人,敢把什麽都豁出去。

……

梅家祠堂坐落在大院西北角,緊鄰着後院一排兒公房。梅家是春溪鎮第一大戶,祠堂建得也比別人家高,那檐角磅礴高亢,彩漆鸾鳥于飛,橫梁也是上好的杉木。只不曉得怎麽回事,那木頭竟然着了蟲蛀,整日個從上頭往下掉粉屑,落在祖宗的牌位上,灰蒙蒙一層拭不完。

撐家大梁都着了蟲蛀,傳出去可不好聽,那嘴賤的指不定又要掰出甚麽“梅家要垮了”之類的謠言來。

少爺們成親須在祠堂裏祭祖宗,老太爺怕着了不吉利,要趁短短半月時間內把橫梁換掉。那杉木沉重,還不能破壞原有的結構,力氣大又能幹的工人不好找,工錢也給得比別人家多。

吭、吭、吭。

敲磚鋸木的聲音在耳畔回響,秀荷揩着裙裾正準備從小徑穿過去,卻聽前邊傳來熟悉的說話聲——

“庚武少爺放一百個心吧,晚春一定把話給你帶到。”

“好,那就拜托你了。”

“拜托什麽呀~快把人羞死了。對了,這是晚春親手做的團子,庚武少爺你嘗嘗!”

陽光在樹影下斑駁,秀荷看到晚春把一枚食盒遞至庚武的面前,庚武微一遲疑,但還是接過去吃了一塊,又把其餘的扔給旁邊幾個兄弟。後面又說了幾句甚麽,秀荷聽不清,只看到庚武挺拔的側影,似乎越過晚春往這邊看過來。默了一默,連忙換一條路避開。

……

一張百鳥賀壽圖把繡房鋪滿,繡了十天餘,總算快要完工了。秀荷低頭修整着邊角,看晚春在一旁魂游象外,一下午抿着嘴兒,不曉得多少甜蜜沉浸其中。

“嗨,什麽喜事高興成這樣,笑得嘴都停不下來。”秀荷想起昨日小徑上聽到的話——“庚武少爺放一百個心吧,晚春一定把話給你帶到”——作随口問着,手中的針線不停。

晚春總算等到秀荷主動開口問了,把繡盤一放,幾步便湊到秀荷的身旁:“只許少奶奶你高興,就不許我也開心吶?……喏,就是這個,庚武少爺送給我的,秀荷你說好看不好看?”也不等秀荷回答,一手輕撫着镯子,又自己歡喜道:“上個月在榮珊首飾莊裏看到過它,值十兩銀子呢,攢一年零花都買不起一個,沒想到他就送我了。”

他他他……

那青白玉手镯潤如凝脂,秀荷眼前浮起在祠堂外看到的一幕,心中便釋然了。

刮了晚春一鼻子:“是很好看,想不到那麽個冷漢子,還挺會給女人買東西。”

“喂,別這麽說他。他如今雖不如從前少爺雅氣,但可曉得疼女人……他日若能嫁給這樣的男人,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晚春把玉镯捂在胸口,閉起眼睛陶醉其中,像是自言自語。

“花癡了你。”秀荷嗔笑着收回眼神,正要低頭繼續,卻聽外頭傳來蔣婆子的聲音——

“姑娘出來下,二夫人叫你過去說話。”

便把秀盤一放,拍拍針線頭出去了。

……

梅家內宅裏陰陰涼涼,陽光透過天井已不剩下多少氣數。正堂八仙桌上的金桔被打出一片霧蒙,梅老太太和梅大夫人各坐兩邊,梅二夫人葉氏坐在左側首,看婆子給秀荷量衣裳。

秀荷的娘去得早,瘸腿阿爹又是個粗人,梅家便幫着把一應衣裳也做全了,回頭再托親戚叔伯用擔子挑至關福家。兩個媳婦一起辦喜事,不能獨獨冷落了其中一個。

十六歲的秀荷,身段是纖柔曲婉的,腰谷兒是凹進去的,胸脯和臀又恰到好處地滿出來。胯也長得似彎月,都說女人若長了這樣的胯,不僅在房事上得男人的喜愛,還能好生養。

那少女淡香在廳堂下散發,掩不住的青春味道。梅大夫人周氏看着滿意,葉氏的眼神卻涼薄——

這樣的女人,倘若配自己兒子那是便宜了她,但配那個輪椅上的大少爺,卻是便宜了大少爺。哦,也不盡然全是便宜。不曉得這丫頭到底什麽把孝奕迷住,平日裏陰沉沉的一個人竟然獨獨對她袒護,說要娶,那就定然只能是正經的大少奶奶。

呵,好一個大少奶奶。

孝奕的母親周氏不得丈夫的寵,懷孕期間胎氣不好,生下來就落了個氣虛的毛病。老太太縱着,梅家兩個老爺年輕時候在外頭不知道多少花哨。梅靜齋本來就不喜歡這個比自己大五歲的女人,再加一年也難得回來兩三個月,自然也就對周氏生的兒子不親不睬。左右家裏頭不缺銀子,要娶誰,那就娶去吧。

這女人果然八字命好,怎樣颠簸她都順遂。好在等辦完了婚事,六月底小兩口就要随老太爺出海去了。出海了,以後眼不見為淨,家裏頭還是自己孝廷為大。

葉氏收斂心神,笑笑着贊道:“姑娘好身段,瞧這些料子往身上随便一搭,怎樣穿都水靈。”

“是不錯,那是我老太婆挑人的眼光好。”老太太眯眼點頭,很為自己選的繡女而滿意。

“秀荷謝過太太夫人。”秀荷颔首搭腕,乖覺地作了一禮。

“姑娘仔細。”裁縫婆子叫她轉過身去,又蹲下來用手指丈量她的腳踝。

二樓漆紅木走廊的盡頭,大少爺梅孝奕正在吹笛子,那空空鳳眸微阖,清冷目下斂一片黯光,似在隔空凝望樓下女子,又似思緒在幽遠處飄忽。

二少爺梅孝廷着一襲月白綢裳,慵懶橫坐在木欄杆上,勾着嘴角好不自得:“阿奕,你看我媳婦可好看?”

梅孝奕緩緩把笛子放下,目光向秀荷處一凝,輕啓薄唇道:“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她怎樣都好看。”

梅孝廷聽了這話,雅俊容顏上越發堆滿寵溺:“那是,我打小一看見她,就曉得她将來定要做我女人。你還別說,這世間除我,不信還有誰人比我更懂疼她……”

他口中言語未盡,梅孝奕的臉色卻驀然陰沉下來,手中笛子往小幾上一擱,竟也不吹了。

梅孝廷以為兄長遺憾未能與新娘謀面,他是最重手足情義的,連忙歉然補充道:“阿奕也勿要擾心,那個張家的錦熙小姐我替你看過,杏仁眼小櫻桃嘴兒,看着就是個聰慧持家的女人,你見了一定會喜歡……”

“哦,是麽?”梅孝奕低沉地應答一聲,轱辘轱辘,素手推着輪椅離開了。

那背影幽冷,撫輪子的手指蒼白又修長,手背上一根根青筋撲起。

梅孝廷悵然,不知哪句言語說錯,因見樓下秀荷已然量好,便輕搖竹骨小扇徑自下得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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