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婚書有約
“奴才這就回去安排。”婆子把布料收進籃筐裏,躬着腰告退。
梅老太太抿着銀煙鬥,諄諄囑咐道:“我們梅家是重規矩的大戶人家,雖則你母親是個戲子,但你是我老太太親自挑選的繡女,從小也是知根知底的。我曉得你是個好姑娘,日後嫁進來那不該想的就不要再想,安分守己,好好服侍你的丈夫。他身體自幼不好,可受不得甚麽風浪。”
秀荷搭着腕兒說是,步子卻不見離開。
梅二夫人和藹笑問:“姑娘還有什麽話麽?”
秀荷抿了抿唇,暗自豁出去勇氣:“前些日阿爹收到聘禮,獨缺了婚書……自古男女婚嫁,媒人為聘,婚書為證。如今聘禮已下,鎮上都曉得秀荷許了梅家少爺,夫人卻沒有把婚書一并送來,可是覺得秀荷有哪裏不對?”
她語音柔柔,說得猶豫,卻一鼓作氣說完。
葉氏三人互相對視了一眼,兩個老的就借口措辭休息去了。梅老太太和大夫人吃齋念佛,這種不好張口的事還是由老二家的出面應付比較好。
主座的位子空卻下來,告辭了也可,秀荷也想單獨說。
葉氏巴不得兩個走呢,上下将秀荷一番打量,然後才笑盈盈道:“不是不給,這件事兒也是我們做大人的私下斟酌過的……先前孝廷和你鬧矛盾期間,外頭關于你和庚武的流言不少,聽說他把你從水裏頭背回來過,有天晚上還在怡春院裏和你……”
竟原來是這個,秀荷柔聲打斷:“回夫人,我和庚三少爺并沒有什麽,那天夫人問我的時候就已經解釋過。長輩們若是懷疑秀荷的清白,秀荷斷不敢再進門拖累少爺。”說得委婉,卻也不亢不卑。本已經死心,若非為着梅孝廷,這樣的場面她其實不願經歷。
曉得這丫頭骨骼剛烈,怕是惹急了,一盤好棋子怕就泡湯了。
葉氏連忙讪讪一笑,牽過秀荷的手背,緩和了語氣:“話不能這麽說,我們做大人的自然是信你,但家裏頭這麽多婆子,多少雙眼睛和耳朵,外頭的人不信吶……我們梅家最重臉面,許多事兒做的不是給自己人看,是給外頭人看的,你也要理解。”
又稍許停頓,蠕了蠕唇齒,方才一口氣把後面的話說出來:“這麽着和你說吧,新婚頭一夜,如果你落了紅,證明和庚武确定沒甚麽,婚書做長輩的第二天就補上……但若是沒有,那就按平妻的身份安置你,你也不吃虧。外頭的人并不曉得缺婚書,只要你身子親白,又何須憂心慢這幾天,姑娘說是與不是?”
那一字一句擊人,卻偏偏眉眼慈愛帶笑,秀荷只聽得心底發寒,暗自深吸了一口氣,不讓撫在葉氏掌心的手指發抖。
木梯旁站着的梅孝廷眉宇便浮起陰鸷,幾步從暗影裏走出來:“母親做甚麽這樣欺負她,秀荷從小與兒青梅竹馬,又如何三兩日就能變卦?若是依舊這般為難,我還去往廟裏出家當和尚便是!”
拽過秀荷的手,不忍心她被母親為難,想要把她帶出後堂。那鳳眸中有怒意還有彷徨,怕秀荷忽然又不肯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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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氏把愠意暗藏,蹙着眉頭作嗔怪語氣:“瞧瞧,這親還沒結吶,就護起媳婦兒來了,一句也舍不得我說。都快成親的人了,也不曉得避避嫌,仔細讓下人們看了笑話。”
揩着手帕上前給兒子拭衣領,梅孝廷只把竹骨扇子在跟前一擋,不肯與她親近。葉氏便尴尬起來,暗暗睇了秀荷一眼,像是求助。
秀荷看着梅孝廷,那一雙鳳眸濯濯,欲言又止,不忍不舍,義無反顧,萬念俱灰……冤家,上輩子也不曉得欠了他什麽債。
她便咬了咬下唇,強把一口氣咽下:“記住,這都是為了你。”小聲叮咛一句,轉而向葉氏福禮一鞠:“長輩們的憂慮自在情理,只是這樣說出來,到底傷人的心。晚輩不求其他,但求立個字據,若到時果然清白,隔日便将婚書補上,今後院子裏所有人亦不能在背後造謠生事。秀荷既嫁入梅家,就是真心實意和二少爺過日子,不想将來孩子受到影響……但若是沒有,情願一場親事作廢,秀荷斷無臉面再拖累二少爺,從此兩家亦互相不為難。”
呵,好個厲害丫頭,她倒是能豁得出去……只要婚書暫不給她,待與老大圓了洞房,生米煮成了熟飯,到時管她是與不是。
“好,就按你說的辦。”葉氏憐愛地撫着秀荷白皙的臉頰,向蔣媽媽睇了個眼神,蔣媽媽便颠着小腳找老太太去了。
……
小徑上鳥鳴莺啼,花草泛香,晚春問秀荷:“昨天東家叫你去幹嘛了,那麽長時間,出來臉色也不太好看。”
“量衣裳呢,怕是月事快來了,哪裏敢給東家臉色。”秀荷低着頭走路。
晚春見她心緒廖廖,便也不再多問,揩着秀荷的袖子只往前頭走。
正午日頭金黃,院子裏的仆婢們都在午休,小徑上無人,那一綠一緋二色便顯得好生醒目。
祠堂頂上小黑看見,便向庚武眨眼睛:“喏,人來了。”
庚武正把一根木頭往梁上遞,見狀不明所以地觑了一眼。
那祠堂外的綠蔭下,只見一抹緋色裙裳正碎步盈盈向這邊飄過來。以為聽了自己帶去的話,終于肯露臉兒了,庚武眉宇間的川字正待松解,卻又看到她空蕩的手腕。初夏的袖子稍比平常短,她一抹藕白手腕露出來,卻依然還是一只半舊木镯子靜悄悄。
晚春的手腕卻叮鈴叮鈴,那枚青白玉手镯在陽光下打着柔和的光暈。
沒心的女人。
“砰——”庚武把木頭抛上去,一顆心都涼了。
小黑眼尖,自然也把這一幕看見,惆悵地咋咋舌:“啧,爺真是把她看走了眼。不肯收就退回來,自作主張送給別人算怎麽一回事?自個不要了,想把你推給晚春那妞兒?”
庚武蹙眉不應,亦不再往下多看。
工友們幹活少不得拿女人玩笑,見底下秀荷走過,便紛紛調侃道:“庚武少爺,你家小媳婦來了,再不把她吃咯,回頭便宜送到別人嘴裏哈哈哈!”
秀荷這才發現被晚春牽到了祠堂這條路,卻已經來不及調轉,只得硬着頭皮走過去。
庚武看着她搖來搖去的胯兒,明明心寒,大中午的嗓門卻忽然焦渴,又想起那夢中箍在手掌心的兩團嬌軟。
唇齒輕磨着,冷聲道:“想做少奶奶,由得她去便是,爺不擋她的路。”
衆人哄然笑起,言辭許多調侃。秀荷的臉燒得紅紅的,不用擡頭看庚武,都能夠想象他那雙銳利的狼眼。她自是不曉得,在庚武的心中她的位置已經不一樣,倒有些惱他頻頻用這樣大丈夫的語氣和自己說話……她又沒有答應過他什麽。
只是把腳下的步子加快。
“啪——”
不知誰人扔下一根舊木頭,正正好地砸在秀荷的腳跟前。幹燥的粉塵漫天飛舞,秀荷捂着手帕咳嗽,腳步頓了一頓,繼續不停。
“啪——”見她又走,那木頭再扔。
庚家祖輩良善公益,從前庚老太爺富達時沒少幫襯鄰裏鄉親。誰都想吃掉秀荷,但秀荷嫁給庚三少爺卻能讓人心服口服。衆人都看不起秀荷嫌貧愛富、把庚武不要,笑談裏多有鄙薄。
曉得走不過去了,秀荷驀地擡起頭來質問:“你們,幹什麽這樣欺負人?”
那嫣紅小嘴緊抿,柳眉兒怒蹙,嬌滿的胸脯一起一伏的,只看得一衆漢子骨頭裏酸酸軟軟。
“砰——”秀荷話音未落,又扔下來一塊木屑:“小娘們,就欺負你怎麽了?許你戲弄我們庚武,就不許哥哥逗你兩下?”
“庚武少爺……”那屋梁上的漢子一個個威武莽壯,晚春心跳怦怦然,暗暗扯着秀荷的衣擺。
庚武看着晚春手上的玉镯,本想置秀荷于不理,只眼角餘光瞥見她發紅的眼眶,他的語氣便又不由衷地柔和下來:“走吧!沒人為難你。”
“謝庚三少爺。”秀荷對着他清偉的側影微微一福,二人目光交彙,一瞬她卻又避開。庚武本以為秀荷至少要再解釋些甚麽,然而她竟然就那麽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女人的心真是變得太快,她尤其快。庚武動作一滞,後悔放她過去。
……
梅家瓷窯地處春溪鎮西岸,一座金織廊橋走到盡頭,再沿着土丘拐兩道,然後才到達漆紅的大門口。
那時候的瓷窯講規矩,漢子在裏頭幹活時,女人不能進窯,怕惹了祖師爺不快,招至晦氣。
哥哥關長河托人給家裏遞了話,說最近嗓子燒得難受、夜裏頭睡不着,讓秀荷熬兩灌藥給他送進去。大熱天的秀荷坐在門外石磚上等,一抹貼身的肚兜悄悄被染濕了幾回,等到哥哥從裏頭出來,都已經快到傍晚了。
關長河臉龐熱得黑紅,濃眉大眼把秀荷一掃:“日子定在哪天?妹子成親,做大哥的得親自背上轎子!”
“五月二十一。”秀荷把藥罐子遞過去。
關長河拿起來就喝,喉結一動一動的:“梅家這次是吃了什麽藥,竟然肯聘你做少奶奶?我看還是庚家三少爺靠譜,那小子身上藏着故事,将來保不準有大志氣!”關長河比秀荷大七歲,說話做事改不了北面漢子的做派,沒事還總愛惹秀荷生氣。
秀荷才不高興聽這話,看了眼關長河肩膀上的牙印,曉得是小鳳仙咬下的,便道:“哥哥別關顧着管我,爹可等着你抱孫子呢。都二十好幾的人了,也不好好成家立業,再扯那些有的沒的。”
“你要不是我妹子,我就娶了你,沒工夫和她閑纏!”關長河開玩笑地刮刮秀荷臉頰,挽着袖子又鑽回了窯子裏。
秀荷沿着廊橋往回走,怎麽也是奇怪,回回過橋都是陰天。繡鞋兒踩在青灰的橋面上,底下流水嘩啦啦,又想起那次在雨中被庚武緊擁的場景……其實過後回憶都是羞怕,是不是只稍再多抱上一秒,他的薄唇便要向她俯下來。
連忙叫自己不要去想,跪在神龛前釋債。
那佛像在陰蒙的光影下靜笑,好似能把世人的心思參透。秀荷念念有詞,結果才撫着膝蓋站起來,卻看到面前不知幾時多出來一雙青面白底鞋,那鞋面上有被拍淨的粉塵痕跡——那人他是個愛幹淨的人,從還是冷傲的闊少爺起他就是。
靠得這麽近,秀荷心跳一瞬緊促起來……本就是刻意避開時辰過橋,怎料到他今日忽然早歸。她還沒有想到要怎樣與他單獨面對,怕他忽然懲罰自己去看他的眼睛,怕他又趁沒人把她箍去他懷裏……他敢的,他連命都是狼堆裏撿回來,他有什麽不敢?
怕一觸及庚武的呼吸,便再撿不回來距離。秀荷挎着藥灌繞路走,假裝低着頭沒發現。
可她才繞到左邊,左邊便伸出一只長臂,将她的道路冷冷一擋;繞去右邊,那右邊的也伸出來。他的身型清寬魁梧,胸膛更是硬朗,她一撞過去便無路可逃……